第65章

高似進了書房,看到蘇瞻神情淡然,眼中卻跳躍著兩朵火焰。

“你怕是一夜沒合眼吧?事情都查得如何了?”蘇瞻碰了碰早已涼透的茶盞,坐回案前。

高似卻看了一眼茶盞,先轉身喊外麵的隨從將茶換了,又輕輕將鱔魚包子的油紙包放在白瓷碟子上頭,笑著說:“還熱著呢。鹿家的鋪子因昨夜暴雨,今早往相國寺送了三百隻包子,這兩隻是特地留給相公的。”

蘇瞻點了點頭:“自昨夜子時至今早卯時,京中有二十七戶人家開門安置逾兩千災民。我大趙百姓最重人情高誼,患難相恤。像鹿家包子這樣的商家數不勝數。實在可愛可敬可歎!”

高似看著他一口一口將包子用完,才躬身道:“昨夜陳太尉是相公走後一刻鍾左右遇刺的。兩個女刺客號稱來自秦州,被孟家一位小娘子喝破了蹤跡,最後中了太尉四箭而逃。”

“孟家?四劍?”蘇瞻挑了挑眉。

“當時前後經過僅幾息。瓦子裏的執事隻知道喝破刺客的那位小娘子是孟府的,約莫十三四歲上下。陳太尉先用長劍,一劍破了對方的十幾枝弩箭。再用了弓,一弦一響四箭,同時命中。刺客負傷逃離。”高似答道。

蘇瞻想了想:“想來是孟家二房的女孩兒,梁老夫人真是教導有方。”他頓了頓,那應該就是太後看重的女孩兒,再想到阿昉的親事,不由輕歎道:“唉,可惜了。”他手指在案上敲了幾下,轉問道:“一弦一響?四箭命中,太尉的箭術如此厲害?比起你如何?以前在秦州可有什麽舊仇?”

高似笑道:“小的當年在秦鳳路,和太尉隻在懷德軍共事過半年,對太尉知之甚少。不過他在騎兵班,小的在弓箭班,也聽說過他身先士卒,銀槍一杆可挑江山,倒不知道太尉原來箭術也如此厲害。”他想了一下,頗為自信地說:“若是小的昨夜暴雨中開弓,當會一弦兩箭,百步內足以擊斃刺客。太尉用四箭,恐怕是擔心自己生疏了。”

蘇瞻笑了起來:“明白了,看來你還是要比他厲害不少啊。你倒也不自謙一番。”

高似微笑不語。

蘇瞻喝了口茶,又問:“內城禁軍搜得如何?”

“除了蔡相宅、安州巷同文館和甕市子監獄三處未搜,餘處都已搜完,未發現刺客蹤跡。”高似回稟道。

蘇瞻思忖了片刻問道:“刺客號稱來自秦州?”

高似猶豫了一下:“是自稱太尉的秦州故人,小的倒覺得像房十三那邊的,也許是他妹妹房十八的手下故弄玄虛。若是太尉的舊仇人,為何要等了這麽多年才來行刺?畢竟太尉從秦州回京已近十年了。”

蘇瞻點點頭:“你說的有理,房十三猖獗至此,必要速速剿滅。你今晚看到的那兩人查過了嗎?”

高似答道:“摸過底了。那個扮作青提夫人的,是玉郎班的頭牌伶人,名叫玉郎。他帶去蔡相房間的女子,那執事也不認識,是玉郎從一樓外麵帶進來的。不過玉郎班是蔡相罷相後,才在汴京城出現的,傳言那位玉郎是蔡相的孌童,所以這兩年架子很大,輕易不露臉唱戲。”

蘇瞻手指習慣性地敲起了桌麵:“昨夜相見,知道的人隻有我們三方。難道是蔡佑想殺陳青?也不對,他既出麵求陳青出征兩浙,沒有要現在殺他的道理。”蘇瞻不由得想起這幾年在樞密院風生水起的張子厚。

高似默然,這不是他能插話的。

手指篤篤敲在桌麵上,一聲一聲。

“張子厚昨夜在做什麽?”蘇瞻忽然開口問。

高似答道:“張大人昨夜去了開寶寺,他家小娘子昨夜也在開寶寺。”他頓了頓又說:“吳王也在。還有大郎也在。不過大郎是同淑慧公主一起出的寺,一起到的州西瓦子。”

高似抬起眼:“昨夜在州西瓦子,太尉娘子請了孟府的人也在三樓看戲。陳太尉和孟家的一個小娘子說了好一會話。燕王殿下和陳衙內也在其中。”

蘇瞻想了想說道:“孟家應該沒什麽。讓錢五盯著那個玉郎。最好查一查玉郎的底細,看看是不是當年泉州一案走脫的要犯。泉州案涉及的金額高達兩億貫,查繳出的卻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錢去了哪裏,才是重中之重。我們船舶司一年的關稅才隻有五十萬貫!讓留在泉州的人再仔細查一查,雁過留聲,不可能一絲一毫痕跡都無。還有那個女子恐怕是蔡相要送去吳王身邊的,讓人仔細查一查昨夜瓦子裏還沒有別的事發生。”

高似猶豫了一下說:“從泉州去大食等國查訪的人要年底才能回來了。瓦子裏是有一事:昨夜瓦子二樓裏,小蘇大人的家的小娘子怒打了一個登徒子。那位登徒子是老夫人的侄孫,眉州程氏的嫡長孫。”

蘇瞻看了他一眼,片刻後才搖頭說:“無妨,早間二弟和我說過了。不必理會。”

高似應了聲是。

蘇瞻又問道:“女真人回去了嗎?”

高似垂下眼:“昨夜他們和相公談完事情,看了會戲直說沒勁,就讓人把他們和高麗人直接送回了安州巷同文館。今日一早小的將他們親自送出了衛州門。他們說請相公放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女真部必當信守諾言。”

蘇瞻起身,走到書房東側高掛的輿圖前麵,抬頭望著右上方,片刻後點了點上頭,輕聲說道:“女真部顏氏的人馬,若能在十月拿下寧江州,契丹的渤海軍一敗,顏氏就等於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擱了一把利刃。契丹來年必然自顧不暇。張子厚若能說服吐蕃和羌族年底來朝,那麽就算西夏狼子野心,有陳青在,我大趙無憂矣。”

高似點點頭:“高麗既答應幫忙,耶律氏向來又輕視顏氏,寧江州應該能拿下來。”

蘇瞻轉過身:“你讓錢五明日來見我。”

高似躬身應是。蘇瞻忽然說到:“阿似——”

高似一愣。

蘇瞻看著他苦笑道:“以後不必給我帶鱔魚包子了。這些年,謝謝你了。”

高似目光微動,看了看他身後的博古架,垂首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路麵上的積水還未褪去,太廟前麵的空地上,樞密院從京城守具所調派了不少軍中的營帳,開封府的一些衙役忙了一宿,歪七倒八地靠在營帳上小憩。街坊鄰裏送來的涼飯茶水點心,堆積在一旁。四熟藥局的惠民藥局大夫們還在走動。

九娘掀開車簾,看著外麵的一幕幕,仿似回到前世杭州城遭遇澇災的時候,蘇瞻白天在外安頓百姓,晚上舉盆和她一起接著後衙屋頂的漏水,阿昉還在大聲背書。他們也曾同過甘共過苦。這世上大多數夫妻,其實就這樣恩愛地過完了一生,像七娘那般濃烈的情感,恐怕也是機緣巧合的注定。

路邊忽然傳來孩童的笑聲,九娘看過去,牛車左邊有一戶人家,年輕的當家郎君和娘子,挽著褲腿,正從門檻裏往外舀水。他家一個不知憂愁的孩童,看上去一歲還不到,坐在木盆裏,漂在自家已經變成小池塘的院子裏,正在那娘子腿邊抱著她哈哈地笑。

那娘子笑著往孩子臉上甩了幾滴水,逗得他閉上眼睛手亂舞笑得不行。她另一隻手上的瓢,不自覺揚了起來,舀出去的水,正潑在騎馬的少年郎靴子上。那娘子回過頭來,嚇得手裏的瓢一鬆,掉在門檻外的水中,往南邊低窪處飄了出去。

九娘輕呼了一聲。陳太初卻毫不在意,身子一側,右腿離蹬,腳後跟掛在馬鞍上,整個人就朝左邊路麵懸空後仰下去,手上馬鞭輕輕一撈,已將瓢帶起,直接飛入了那孩童坐著的木盆裏。他一個挺身,已坐回了馬上。那孩童拍著木盆尖叫起來,笑得口水直掉。陳太初看著他們一家三口也微微一笑,策馬慢慢跟上了牛車。

九娘這才留意到,陳太初今日馬鞍後側掛著半開的箭袋和上了弦的弓,前側掛著一把劍和一把樸刀,竟是全副武裝來護送她們。

陽光穿透被大雨洗淨的天空,照在少年背後,和他的笑容比,卻少了三分春色。

彼其之子,美無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九娘心中默默將趙栩陳太初和阿昉對照了一下。

四娘喜歡的原來是陳太初啊。有陳青和魏氏那樣的父母,陳太初又是那樣的人品,四娘傾心於他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值得她傾心的男子,她已試過傾心而待,不過如此。婆婆那句話說得對,守住自己的心,何時何地何種處境都無懼,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自己前世也正是這麽做的,並不難。這一世,她牽掛的隻有阿昉而已。四年來,她留心國事朝事宮中事,家事人事民間事,卻從未考慮過半分男女情愛之事,倒是替阿昉想過許多。

今生的婚姻嫁娶事,她自然也曾周詳地考慮過。對她而言,嫁人生子這條路無可避免。以孟建和程氏在府裏的地位、現在的身份,若是婆婆有心,二伯和二伯娘肯幫忙,能高攀一點,也就是像家中三姐那樣,嫁一個進士,和她前生所走的路並無差別。如何當家,如何與姑翁相處,相夫教子,都不是難事。駕輕就熟做一個盡職的賢妻良母而已,總能做到和丈夫舉案齊眉,就算丈夫日後要納妾,隻要婚前商議好,她也無異議。

可她其實卻並不想走這條路,反而想著若能嫁作商人婦,跟著丈夫走南闖北,甚至坐那可載千人的木蘭舟去海外看一看,倒也不枉重生一回。但如果程氏想要將她許配給程之才那等人,卻是萬萬不能的。她今生要嫁的,至少也得是位君子。

趙栩和陳太初,就如阿昉、孟彥弼一樣,心裏她將他們做子侄輩看,經過炭張家和金明池的兩番相救,自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情誼,她珍惜他們倆個,愛護他們倆個,為他們的安危著想,可這絕非男女之情。他們也因此善待年幼的她,她更不會因為這種善待而誤會他們。

至於落在他人眼裏會如何,她從來不去多想。君子坦****,小人長戚戚。前世也有不少外命婦背後說她沽名釣譽說她善妒不賢。她何曾理會過在意過一絲一毫?若要為了旁人而活,她就不是王玞,不是孟妧了。她隻嫌時間太少過得太快,自己要看的書,要學的東西,要關心的人和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就連阿昉,若不是擔心他可能會誤會,她也不會想要避什麽嫌。好在州西瓦子裏阿昉的那一番話,她算徹底放心了。隻慚愧自己低估了阿昉,阿昉那樣的人品和胸懷,怎麽可能誤會她!

也許,就是因為自己這樣的性情,蘇瞻才沒有心悅自己吧。就是君子,也還是喜歡那嬌柔可人的小娘子。自己連笑都比別人大聲,哭都不肯出聲,稱呼自己奇女子的比比皆是,可從未有人說過自己是美娘子呢。

九娘心下悵然,原來兩世加在一起,三十年有餘,她竟從不知曉真正的兩情相悅是什麽滋味,甚至都沒有一個少年郎對自己吐露過心悅二字,就連頭一回插釵還是昨夜那樣的稀裏糊塗的情形。

想起插釵,九娘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亂,自昨夜起,趙栩那雙眸子總時不時跑到她眼前晃**一下,甚至做夢也夢見他靠近自己,很近很近,那奇楠香彌漫在夢裏,一雙深深桃花眼看得她沒處躲,又忽然那雙眼睛出現在水底,她似乎回到金明池深處,看著他似天外飛仙般朝自己慢慢伸出手。

趙栩待自己,算是四娘說的討好?算是喜歡?他是什麽時候忽然不叫自己胖冬瓜改叫阿妧了……那自己竟然會不經意地想到他,甚至夢到他,又算是什麽?

九娘不敢再想下去,臉上熱熱的,內心十分羞慚,夢到實際上要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少年郎,實在太不像話了。若是自己誤會了趙栩,那才真是無地自容了。

九娘暗地裏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這一定是這具身子到了那個年齡才自然而然引發出來的。趕緊三省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