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已大亮,福寧殿後寢殿裏緩緩邁出兩個人,身後幾個小黃門和宮女離得遠遠的跟著。再後麵,拎著藥箱的醫官,醫女,入內內侍省的幾位都知也都謹慎恭敬地退了出來。
候在廡廊下的新一撥禦藥和翰林醫官院的人,跟著小黃門緩緩地進了寢殿。
趙栩停下腳,深深吸了口氣,默默看著東南初升的太陽落在正殿的琉璃瓦上。被雨洗過的琉璃瓦剔透晶瑩,殿頂正脊上的鴟吻也格外亮眼,沿著正脊盤旋而去的龍身金光閃閃。垂脊上的儐伽依然是那懸崖勒馬狀,身後跟著一排琉璃釉麵小獸,還和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跟著儐伽而坐。
那上麵坐著八頭小獸,他從小就默默數過。每次打了架,被罰跪的時候,他總是高高仰著頭,盯著那一個一個屋脊、鴟吻、小獸、瓦當、滴水看半天。爹爹氣笑了說他根本就不是在認錯,就罰他把看到的東西畫下來。翰林畫院看了,評說他是天賦奇才。爹爹嘴上笑罵,卻讓人將全套的畫具都給他備好了送來會寧閣。
爹爹那樣的官家,也累得很啊。
趙棣直了直背脊,打了個哈哈:“六弟這下可是立下大功了,爹爹要是能醒過來,必定好好獎賞你。”
趙栩眯了眯眼,回過身看著趙棣,一言不發。
趙棣被他看得心裏都有點發毛:“怎麽?哥哥說錯了?”這六郎就是個瘋子,一言不合就出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也看向那前殿正脊,那些個東西有什麽好看的。他心裏生出說不出的不安。娘娘竟然讓蘇相來看六郎那張所謂的“古方。”用牽機藥做藥引的方子。六郎他可還真是拚了啊,膽大包天。
趙棣斜了趙栩一眼。這廝一副皮相就是好。他想了想蔡相的話,自己給自己鼓勁:你再好看也沒用。你生母那樣的出身和來頭,你那樣的舅舅。蔡相說的對,無論如何,這太子一位,都是我的,和你沒有半文錢關係。
趙栩忽然冷笑了一聲。趙棣嚇了一跳,又退了一步。
趙栩轉過身來,那陽光將他攏在金色光暈中,他看著趙棣說:“你盡管放心,你想要的,我一樣都看不上。”
趙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這小子,走路也走那麽好看,跟飄似的!哼,我想要的你一樣也看不上?呸!蕊珠就不是那等隻看臉的膚淺之輩!她看不上你這樣性情乖戾隻懂吃喝玩樂的家夥。對了,蕊珠還說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是你燕王。哈。
趙棣鬆了一口氣,回身看了看福寧殿寢殿緊閉的大門,今日,是這扇門緊閉的第十日了。
寢殿內,蘇瞻從明堂臨時被召來,看著高太後遞給他的一張麻紙。那麻紙被水浸透過,墨色已經暈染開來,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字跡模糊不清。
高太後語氣平緩:“蘇卿你看一看這個究竟是不是古籍上撕下來的。六郎昨夜去祭奠陣亡軍士,有個遊方的和尚塞給他的,也沒說是什麽。六郎回來遇到暴雨,這紙被水浸濕了也看不太清。方才幾位禦醫官看了看,的確是個方子。藥引倒沒糊,是牽機藥。”
她看到蘇瞻一震,擺了擺手:“和重別驚慌,自古以來,以毒攻毒也不是沒有,老身也聽說過一些。眼下要緊的是能不能找出這是什麽書上記載的,宮裏有沒有這本書,好讓禦醫院和禦藥的仔細看看是不是合適官家用,怎麽用。”
向皇後的聲音有些發顫:“蘇相,你最是博覽全書,家裏也多藏書,官家的病,可就指著這個方子了。你快看看。”
蘇瞻應了聲:“臣遵命,自當盡力而為。”
他細細看著麻紙,記起這個和當年杭州安濟坊靈隱寺主持所用的方子似乎很相似。藥引的地方,雖有水跡,卻仍然看得出是牽機藥。但用量和配藥都糊掉了。竟然是燕王拿來的啊,蘇瞻捏在手中仔細摩挲察看,心中卻在思忖方子背後的事。陳青知道不知道這個方子?昨夜他並未提起過。
蘇瞻湊在紙上聞了聞味道後,坦然回稟太後:“臣觀此紙質甚厚,簾紋甚寬,應為隋唐時期的黃麻紙,聞其墨味,察其色,應為唐代大府墨。大府墨大多出自安徽祁門,不如去龍圖閣述古殿中,按古籍印製出處查一查。臣往日在杭州書坊,見過類似的一本唐代所出《千金翼方》,就是這樣的麻紙所印製的,臣當時隻是略翻閱了一下,似乎和現在醫官院所用的《備急千金要方》還是略有些不同。當年臣沒有細看,倒也可以讓禦醫院去找一找。”
高太後大喜:“還是要和重你來才行!來人!”
福寧殿寢殿的門大開,又出去了七八人。
二府八位,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的官邸裏,蘇瞻從明堂回來,已在外書房的案前枯坐良久,手邊的茶早已經冷了。他麵上似喜還悲,明暗不定。
案上端端正正,擱著一張麻紙,被水浸透過,墨色已經暈染開來,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
隻用了兩個時辰,翰林院和翰林醫官的人,在述古殿諸位學士的幫忙下,就找到了那本《千金翼方》,找到了這一頁,對照這張麻紙,內容完全一樣。那頁上記載的症狀,和官家現在十分相似,藥物用量也詳盡。太後和聖人大喜,遣人來明堂相告,決定今晚就用這個方子。
他特地親自去翰林醫官院,要了這張被水泡過已經沒有用的麻紙,帶了回來。
那暈染開的墨跡,不均勻的墨花,無端端惹得他心酸。
她離去已經七年有餘,卻還在冥冥中幫他。
這樣的紙,這張方子,他見過。當年安濟坊有病患瀕亡,靈隱寺的住持要用這個方子。阿妋擔心牽機藥用出人命,沒日沒夜地跑杭州各大古籍書坊,最後找到安徽祁門所出的一本唐代《千金翼方》。她答應那東家用他的一幅字,換能抄寫那方子的機會。他被她拉著去書坊,為那東家的老母親寫了祝壽詩,又替她抄寫了這方子。那東家笑著說其實就想看看蘇太守到底有多好看,總算見到了,以後這樓上的古籍,任王娘子翻閱抄寫。
她當時笑著說了什麽?他隻依稀記得似乎是“早知道能將他賣了換書,一早就賣了。”語氣俏皮之極。
阿妋笑起來,和別人不同,她從來不會掩嘴而笑或是笑不露齒。她更多時候是朗聲大笑。是了,她有一口整齊又潔白的貝齒。大笑時會露出六顆還是八顆?阿昉幼時,她用細長木條替他掰牙齒的事他還記得。竟然真的被她掰整齊了。阿昉的牙,現在也像她,一顆顆,靠得整整齊齊的。
這墨花,像淚花。阿妋為她爹娘哭過,為那個沒來到世上的他們的孩子哭過,為阿昉哭過。她似乎從沒有為他哭過。傷了她的心的他,是沒資格得到她的“金豆子”吧。
早逝的五娘哭過,她不想被遠嫁,是他不肯和她私奔,反而害了她。若不是他,她不至於被遠嫁,更不至於十八歲就鬱鬱而終。後來十七娘也總哭,哭著說自己從來沒有害阿妋的心思,哭著說她多麽委屈,甚至為了燕窩也能哭一夜。
她們都哭得梨花帶雨或者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阿妋卻總是大聲笑,沒聲音的哭。或許她也為他哭過?五娘離世後的那些天,他傷心欲絕,知道自己實在藏不住,也不想藏沒法藏。阿妋就是那時候明白了的吧。可他自責太甚,傷心太甚,竟沒顧得上她。她背對著他而睡的時候有沒有也流過淚?他永遠不得而知。若是他那時能抱一抱她,和她說一說心裏話,會變成怎樣?他也永遠不得而知。
她的確是從那以後開始對自己淡淡的了,雖然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會大笑,她還是最好的賢妻良母宗婦,可她對自己,的確不同了。他給她買了梳妝匣子,她就要還一個文具匣子,其實是不想他給她梳頭罷了。他想討好她,為她做的,卻永遠沒有她為他做得多。他送什麽禮物,她都會還禮。她做著最好的妻子,最誌同道合的知己,最好的蘇夫人,最好的王夫人。可她的眼裏,看著他的時候沒有了新婚那幾年的狡黠,看著他不再含羞帶惱,甚至床笫之間都不再看著他。
他入獄的時候,她依舊天天來探監送飯,隻要她一笑,整個牢獄都是亮的。他看見她來,就心安。高似曾經羨慕地說過:“世間竟有九娘這般的奇女子。得之,蘇大人之幸。”
那天她忽然沒來,他以為會命絕牢中,並不後悔冒險一搏,但洋洋灑灑萬言絕筆書,有一半是寫給她的。他當然知道阿妋的好,他還想過待他出獄,要告訴阿妋,他心悅她,心裏隻有她一個。那絕筆書到了官家手裏,倒幫了他。
但她卻出了那樣的事。還是他失策,才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害苦了她。他追悔,卻莫及。他要說的話,從此就被堵在了胸口堵在了心頭。除了抱著她任由她無聲地哭,他別無所能。
怎麽又想起她了?蘇昉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那已經幹了有些皺的麻紙。這些年,想起她的時候越來越多,多到他已經懶得克製。每每想起,索性放縱自己想下去,隻是想得越多,難免越是悔恨交加。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七苦,旁人都以為求不得才是最苦的,他們哪裏知道還有第八苦:五取蘊。
他失去阿妋後,才知道有一個真正的活著的自己其實也死去了。再無人可訴,無事可笑。他隻是做著蘇瞻蘇和重該做的事。
問君路遠何處去,問君音杳何時聞。從此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阿妋她吃了那麽多苦以後,終於將他丟棄在這塵世中獨自受苦。
桌上的麻紙被修長的手指緊緊捏著,上頭的墨花又再度暈染開來,如雲如霧。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相公,小高大人求見。”
蘇瞻靜坐了片刻,將那麻紙小心翼翼地疊起來,將身後博古架上那個用了多年的匣子取下來,裏麵一塊碎了的雙魚玉墜還在。他將麻紙放到最下麵,摸了摸那玉墜,盒上蓋子,差點夾到自己的手指。
良久,高似在門外聽見一聲嘶啞的聲音:“進來。”
高似垂目,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