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眾人都津津有味地詢問著巴蜀的各種風俗人情。九娘微笑著聽蘇昕耐心解釋,原來阿昕也懂得這許多。她心中十分滿足喜樂,可久久聽不到外間蘇昉的聲音,她忍不住朝屏風望了又望,恨不得這屏風立刻就地消失。

四款蜀茶眼看即將都品完,外麵忽然來人稟報官家和娘娘急召燕王和淑慧公主回宮。

趙栩低聲問了幾句,便同杜氏致歉,要攜了趙淺予告辭。九娘的心不知為何別別跳得厲害,趕緊低聲向杜氏請示下去送一送趙淺予。杜氏心知她和四公主素來親密,便讓玉簪跟了下去。

陳太初蘇昉孟彥弼和九娘一同送趙栩兄妹下樓。九娘忍不住跟緊了趙栩,輕聲在他身後問:“宮裏出事了嗎?”

趙栩在樓梯上驟地停了腳。九娘不防備,直撞在他背上,胸口一陣劇痛,眼淚登時冒了出來。

這上下都是他的侍衛隨從們,見燕王停下了,即刻上下各自退開,將二樓長廊的閑雜人等清空。

趙栩轉過身,靠在樓梯的欄杆上,一看九娘泫然欲泣的樣子,心就漏跳了一拍,本想隨口搪塞過去的,卻想了想才壓低了聲音說:“我那位四哥,不慎從延福宮的建明春閣上摔了下來,正在急救。”他頓了一頓,一笑,靠近九娘近乎耳語道:“幸好沒死。”

九娘倒吸一口涼氣。蘇昉也皺了皺眉。陳太初孟彥弼卻垂目不語。

延福宮自從三年前重修後,建明春閣乃是延福宮最高之處,高達十一丈,在閣上,可將汴京城全景收入眼下。趙檀一個十八歲的成年皇子,這節日裏入宮不奇怪,可會跑去延福宮就奇怪了。延福宮乃帝後遊覽之地,位於禁中以外。趙檀他去那裏做什麽?又怎會從那麽高的地方摔落下來!

這兩年蔡相三次上書以立長為由,請立魯王為太子,卻被高太後以尚未大婚未有子嗣為由勸著官家,直拖到現在。今年蔡五娘和張蕊珠已經三次入宮,眼看節後恐怕就要宣布冊妃,跟著就要立太子了。此刻趙檀出事,不但宮裏亂了套,蔡相恐怕更加痛心疾首。

九娘回想起趙栩方才唇邊那一抹諷刺的微笑,心登時咚咚咚地猛跳起來,直發慌。是趙栩幹的嗎?他會不會被官家疑心?應該不會吧,他人都不在宮裏!九娘看向陳太初,陳太初卻朝她溫和一笑。她看向孟彥弼,孟彥弼也嗬嗬一笑。看向蘇昉,蘇昉尚在皺眉沉思。

趙栩揚起線條完美的下頜,斜睨了九娘一眼說:“你隻管放心。”這胖冬瓜還算有良心,也真是聰敏。他在心中再次想了想全局和各處細節,說道:“我和阿予這個節中恐怕出不得宮了,今日也沒能陪你們玩,原本想著帶你——們去吃宋五嫂的魚羹,倒白費了我那幾條好魚。”他略一沉吟又道:“中元節如果你們能出來,咱們盂蘭盆會倒是可以一同去看目連救母的雜劇,二郎你回去同你娘說,請上範娘子一同來州西瓦子玩耍。”

孟彥弼笑著應了。

九娘疑惑:“你四哥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還能出宮嗎?”

趙栩輕笑道:“他出了事,我更要避嫌才是。何況早定了那幾天我要替爹爹去祭祀軍中陣亡的孤魂,相國寺也早定好了水陸道場。”心裏頭卻暖洋洋的,比這盛暑天還要熱上三分。原來被人這麽關心,也不錯。

九娘暗歎趙栩恐怕籌謀了許久。魯王出事,吳王和燕王就被架到了火上。若是一昧守在宮裏急著表現兄友弟愛,恐怕反而會引起官家的疑心。他這一步步,安排得極妥當。她心中電光火石轉了千百轉,這幾年諸多邸報消息、市井傳言從心中瞬間滾過。

九娘看著趙淺予懵懂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終於輕聲問:“三公主會怎麽樣?”

趙栩讚許地看著眼前的九娘,唇角微勾,點點頭:“不著急,以後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你且放寬心,阿予和我都不會有事。”人人都知道趙檀趙瓔珞兩個和他跟阿予不對付,絕不可能連著兩個人都出事。

九娘心中卻想著蔡相這許多年力主魯王為太子,此時功虧一簣,恐怕朝中會風雲變幻。宮中吳賢妃和趙纓絡隻怕更是瘋狂。她湊前一步,靠著趙栩幾近耳語道:“不如試著借力打力。開封有家巨賈,人稱帽子田家,素來愛同宗室議婚,這十幾年來他家已娶回去十多位縣主。他家的田大郎,靠著買來的宗室聯姻,也當上了右班殿直,監汝州稅,也算一位顯貴人物,他若是能尚主,田家恐怕不隻願出五千貫,五萬貫五十萬貫也舍得的。還有一條路,自從張子厚收伏吐蕃,那吐蕃王兩次上書求和親,若能有位公主下降,吐蕃大趙之結盟,更加固若金湯。”

趙栩眼中精芒閃過,桃花眼眯了起來,忽地手中折扇敲在九娘頭上:“你一個足不出戶的小娘子,從哪裏打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之事!”

九娘雪雪呼痛了兩聲。蘇昉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揉了揉,他雖人在巴蜀,卻也知道眼下情勢極其凶險:“六郎這兩下打得甚對,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但此法乃上策。六郎不妨留心。我爹爹恐怕也會連夜入宮。如有什麽消息,我中元節來州西瓦子同你們會合。”

蘇昉頓了頓又說:“我爹爹這次回京起複,節後即將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兼集賢殿大學士。官家原本還有意要他兼任太子太傅。這樣的大事,他必然會應召入宮。朝中恐有大亂,六郎千萬小心。”

趙栩一拱手:“多謝大郎。”太子太傅,這個以蘇瞻一貫的行事風格,肯定是堅辭不受的。

九娘又牽著趙淺予細細叮嚀要她格外小心趙瓔珞,切勿落單,切勿近水。這皇家宗室和孟府都是一個持家道理,一團和氣和錦繡外表絕不能破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穩當是最重要的。像她前世和爹爹那樣的寧為玉碎的,決計行不通。如今魯王離太子一位一步之遙,卻從天上墜入地獄,趙瓔珞那樣的性子,必然容易暴起。趙淺予連連點頭悄悄附在九娘耳邊說:“你放心,舅舅前年送給我四個侍女,個個都很厲害,這幾年三姐吃的虧可不少,她才不敢來惹我!”

九娘這才放心。要栽培出這樣的女子,還要避人耳目送入尚書內省,通過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在皇城司的眼珠子下將人送到趙淺予的身邊,陳青和趙栩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一行人行到二樓,正待往下。忽然一間房門打開,有人高呼道:“二哥!二哥!九妹妹!九妹妹!”兩個頭上簪花麵上敷粉的年輕郎君,被侍從們擋在門口,兀自大呼小叫。

孟彥弼皺著眉頭前擋住他們兩個:“九弟休要莽撞,你和程表弟自己進去喝茶罷。”

那個高個子穿綠衫的俊俏少年程之才,正是讓孟府上下都頭疼不已的程氏娘家大侄子,在眉州被他爹爹管束得厲害,四年前十二歲的他跟著姑父孟建來京附學,雖然隻進了丙班,卻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這汴京城花花世界,他手中更有花不完的交子,見修竹苑裏的蘇昉全然不理會自己,立刻在開封府結交了一幫紈絝子弟。這兩年又結識了一位有大能耐的通天人物,聽他所言花了點錢財和時間,就把九郎攏在手裏,越發無法無天起來。

九娘卻知道程之才此人是個十足的不學無術的好色紈絝,他自從撞見過四娘一回後,總是趁著她們姐妹幾個請安的時候往木樨院求見程氏,不安好心。她趕緊拉著趙淺予躲到陳太初和蘇昉的身後。

趙栩一見九娘這樣,心裏咯噔一聲,卻笑著揮手說:“無妨,既然是二郎的弟弟,見見又如何。”

那程之才心花怒放,他原本屬意那嬌怯怯弱風扶柳般的四娘,腆了臉向姑母提了,卻被姑母痛罵了一頓,他一打聽才知道這四表妹的親事,嫡母竟做不得主,上頭還有個老太爺老姨奶奶壓著管著。等幾次湊空子,被他遠遠看到九娘一回,孟家竟然還有這樣美豔的小娘子!他又打上了九娘的主意,有了前車之鑒,他不向程氏開口,卻想這幾年暗裏找機會先收了九娘的心,不怕程氏不答應。所以九郎一說姐妹們在這裏喝茶,他立刻就吵著要來見見。等了半天也不見茶博士來伺候,從門縫裏卻瞅見樓上貴人下來,赫然就有孟彥弼和九娘在,頓時就慫恿九郎開門喚人。

兩人上前來朝貴人們行禮。程之才認得蘇昉和陳太初,自然知道趙栩兄妹身份肯定不低。他一抬頭,就看見側著身子躲在人後垂首不語的九娘,想起三月裏那驚鴻一瞥,看到她年紀雖幼,卻肌膚勝雪、眼似煙波,真正的傾國傾城色,立時身子麻了一半,三魂沒了兩魂,呆呆看著她挪不開眼。好不容易挪開眼,看見一旁的趙淺予正好奇地瞪著自己,竟也是一個美人,轉眄流精光潤玉顏,頓時剩下那一魂也飛去了天外。

趙栩上前一步擋在他麵前:“怎麽,我家的小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程之才點點頭,魂不守舍:“好看。”你家的小娘子???

趙栩笑道:“我也好看得很,你怎麽不看看我?”

程之才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麵前是貴人來著,正要作揖賠罪,臉上已經一痛,吃了一拳。

九娘別過臉暗暗歎氣,一言不合就打臉,趙六這四年來還是這個火爆脾氣。

孟九郎年方十三,正和孟彥弼說著話,猛然見到程之才麵上一片紅通通濕乎乎的血,嚇得目瞪口呆。孟彥弼歎了口氣,他一聽趙栩讓他們上來就知道有人免不了挨揍。

程之才稀裏糊塗挨了一拳倒在地上,摸摸臉上一把血,又疼又怕直喊:“二哥二哥救我!九弟救救哥哥我!”

趙栩上前一步,踩在他胸口,嚇得程之才麵無人色:“這位兄台腳下留情!程某這——這是哪裏得罪了貴人?”

趙栩冷冷地盯著他:“你要敢再多看我身後這兩個女子一眼,我就挖了你雙眼出來喂狗。你去打聽打聽,可有我趙六說話不算數的時候。”他語氣平緩,聲音低柔,卻嚇得程之才魂飛魄散。

趙六,除了宮中的六皇子,燕王趙栩,汴京城誰還敢自稱趙六?他程大郎不過是個紈絝,這位燕王可是惡霸的祖宗,翻臉不認人,出手必見紅。他身後那個美人兒是淑慧公主?好好,不看就不看。

程之才簌簌發抖,閉上雙眼猛點頭:“小人錯了,小人知錯了,還請燕王殿下饒命。”

趙栩這才收了腳,冷哼了一聲,帶了眾人下樓。孟彥弼上前拽起程之才,將二人帶到那個包間,苦口婆心地教誨起孟九郎來。程之才心中叫苦:二哥,你且讓我的小廝先給我洗個臉治個傷啊。

趙栩看看又恢複了一片熱鬧的街市,轉身橫了九娘一眼:“回去把帷帽帶好了,以後那人要再敢看你,你躲什麽躲,直接告訴我。”心裏想問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那枝喜鵲登梅簪子,到底還是沒問出口。

九娘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和一步三回首不斷揮手的趙淺予,搖搖頭:“真是小孩子脾氣。”

陳太初啞然失笑:“你才不過十一歲,自己是個孩子,還說六郎?他來年可就要出宮開府了。”

九娘捂了嘴笑著看向蘇昉:“阿昉——哥哥你這兩年可好?”又轉向陳太初:“陳表哥在軍中可好?”

蘇昉笑著說:“我很好。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隻可惜我僅僅遊曆了巴蜀,還想去兩廣福建看上一看。他日如果有幸還能出海去看一看,就更好了。對了,小九娘可好?還有餓肚子嗎?”

九娘眼睛一亮:“我很好,早就不餓肚子了。阿昉哥哥說的對,能去各處看看,比死讀書要有用多了。聽說福建的木蘭舟大到可以養一千頭豬呢!隻可惜我去不了。以後你要是去了,記得再寫信告訴我二哥啊。我問二哥就也知道哪些地方的風土人情了。”

蘇昉失笑:“看不出小九娘心懷天下,甚好甚好。”這孩子,還是想著吃啊,竟然隻關心養豬。

九娘笑著說:“陳表哥下次北上記得也寫信給二哥好不好?”陳太初笑著應了。

三人說笑間回到三樓。孟彥弼也已安排好那兩人回府,上來稟報了杜氏。杜氏直搖頭笑:“那程大郎,活該白白挨打,我看他就不是個好的。”

四娘臉上一白,她心有所屬,哪裏看得上程之才。聽說程之才在木樨院向嫡母求娶自己,她嚇得半死。幸好老太爺一早就發了話。聽到程之才的名,她下意識往屏風外頭看,卻隻看得見陳太初端坐在外間的影子,投落在屏風上,影影綽綽,遙遙如青山獨立,心中更是難過。

七娘雖然和程之才是嫡親的姑表兄妹,卻也看不上他那樣子,反而拍掌叫好:“讓他帶壞了九弟,害得我爹爹頭疼,活該被打!”

陳太初悠哉地喝著茶盞裏的茶,這第三湯,白色的乳花,卷起一堆雪,他輕輕拿蓋子一抹,那乳花被推到一邊,茶湯更是清亮透明。他想起方才九娘的笑顏,不由得心中一跳。

杜氏感慨了幾句,想了想吩咐道:“既然燕王和公主走了,咱們自家人也不要拘禮了,且將屏風撤了吧。省得你們三個小郎在外頭,怪可憐的。”

茶博士喊人進來將屏風撤了,並了桌,重新排了圓桌的坐席,杜氏右下手依次是四娘、六娘、七娘和九娘和蘇昕,左下首依次是孟彥弼、蘇昉、陳太初。因宮中出事和程之才挨打兩件事,席上略有些沉悶。

等茶博士將趙栩帶來的茶餅煎煮了送上來,九娘便隨口說起:“大伯娘,剛才我和七姐偷看二哥插釵,真是好笑極了。不知道何時下草帖子?年初大哥才成親,我們可盼著年尾二哥也成親呢,一年多出兩個嫂嫂來,家裏才熱鬧。”

杜氏想到兒子的事,定了定神笑著說:“還是阿妧知道伯娘的心,偏偏你二哥糊塗,拖到現在才肯說——”

六娘笑著借口說:“不然大伯娘早就抱上孫子了!”

眾人聞言大笑起來,隻有孟彥弼紅了臉不理她們。方才兩件事的陰影終於消除了不少。

孟彥弼見蘇昉和陳太初也在笑,瞪了他們兩眼:“你們也都十五歲了吧!笑什麽笑!改天你們娘親給你們配個無鹽女,急死你們!”他話一出口就想起蘇昉的繼母王十七娘一事,恨不得咬了舌頭把話吃回肚子裏。

蘇昕卻笑眯眯地得意起來:“孟二哥無需操心,我家哥哥的親事啊,他自己就能做主!”

眾人都一呆。蘇昉再鎮定,臉上也一紅,趕緊喊了聲:“阿昕!”

蘇昕卻捂了嘴笑著說:“我們才回來幾天,官媒上門提親的,就差點把家裏的門檻踏破了,我家婆婆都挑花了眼,結果我大伯卻說哥哥的親事,待哥哥自己選好了,他自然會讓官媒去說親。差點沒把我婆婆氣暈了呢!”

杜氏也嘖嘖稱奇,汴京城民風開放,節假又多,小郎君和小娘子們彼此看對眼,完全不稀奇,當年家裏三娘,就是自己看上了寄住在孟府外院的一位蘇州貢生,悄悄同嫡母杜氏說了。孟在夫妻都是直腸子人,一看那位貢生是孟存好友之子,也是書香門第清白人家。就同老夫人商量了後,請孟存對那貢生開了口。那貢生喜不自勝,最後考了二甲,成了天子門生。如今這女婿雖然在外地做官,但夫妻和美,兒子也生了兩個,逢年過節的年禮請安信從不間斷。但這到底也是家中長輩把關護航知根知底的。像蘇瞻這樣起複在即又要掌一朝之政的,竟會如此草草對待家中唯一的嫡子的婚姻大事,就真讓人想不明白了。難道傳言裏那位繼室的事是真的?

就連九娘也瞪圓了眼,吧嗒吧嗒地看著蘇昉,胸中湧上一股怒氣來。

蘇昉臉一紅:“阿昕休得胡言!”自從他對父親挑明了以後,這兩年父子雖依舊探討學問,討論國事民事,但那往日的孺慕和親密,到底打了折扣。在婚事上,父親竟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蘇昉心裏是很感激的,至少姨母再無借此掌控他人生的法子了。

九娘看著他臉上毫無不平之色,反而一派輕鬆自如,不由得疑惑蘇家這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阿昉何以會不在意蘇瞻這樣輕慢於他。

六娘聽蘇昕這般說,倒是很為九娘高興,可是看看九娘卻是一臉憤憤不平的模樣,不由得糊塗了。這九娘是不懂嗎?是完全不懂嗎?是真的完全不懂嗎?

陳太初笑著說:“蘇相公實乃非常人也,大郎可要擦亮眼睛好好選。表叔母,還祝二哥早日洞房花燭。太初不才,求做個士昏禮當當。”

孟彥弼的臉紅似關公,強做鎮定地別過頭去:“誰要你做士昏禮!”

杜氏卻大喜:“太初此話當真?”

蘇昉卻也跟著拱手道:“大郎不才,也求做孟二哥的士昏禮。”

九娘和蘇昕笑成一團。孟彥弼被親娘一瞪眼,趕緊起身朝蘇昉陳太初作揖道:“多謝大郎美意,多謝表弟好意。來來來,來來來,多多益善!”

這下連杜氏都笑出聲來。林氏分茶整個三樓都笑聲不斷。

熙寧九年的七夕之夜,汴京城裏諸多郎君娘子夜遊不歸,更多人一夜不得眠。

五更梆子沿著宮牆一路敲了過去。二府的諸位宰相,樞密院的幾位使相,幾位親王才從都堂裏踱了出來。各自的隨從們趕緊迎上前去伺候。

蘇瞻和陳青慢悠悠地走在最後。

蘇瞻便問:“漢臣兄,你家二郎如今做了飛騎尉,他善弓馬,在邊境也任過職,為何推辭了閣門舍人一職呢?”

陳青搖頭說:“我表弟孟在已經在殿前司任職,表侄也在禁中,太初實在不合適再在官家的身邊了。”

蘇瞻點了點頭:“漢臣兄的心,明鏡似的。”

陳青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如今蘇相你也應該接下太子太傅一位了。就是為了萬民蒼生,漢臣也等著看和重兄你力挽狂瀾。這兩年,我大趙百姓過得太苦了。有勞蘇兄!”不等蘇瞻回答,陳青一拱手,幾步就出了都堂的院門。

蘇瞻長長吸了口氣,看向那泛著魚肚白的天邊,眼中酸澀無比,人算不如天算,倘若父親不過世,這朝堂何以能被蔡賊攪成這般?料不到經過福建泉州抵擋所案以後,蔡賊還能起複,官家這兩年,和以前真是全然不同了。

若非蔡賊當政,百姓何以寧可逃離故土流落他鄉也不願耕織度日?何以盜賊四起強敵覬覦?想想趙昪這兩年的來信和邸報上累累墜墜的消息。蘇瞻心中沉似鉛墜。遠處那盛暑天的朝霞已經開始蔓延天際。

忽然想起來,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的那人,一去七年了。他再無一人可詢問,再無一人可商議,再無一人可無話不說,甚至,沒有了那人的笑容,他已經多年沒有發自內心的笑過。

他以為她隻是他的賢妻,阿昉的良母,蘇氏最妥當的宗婦。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如烈日透射,涓涓細流,將自己刻進了他的骨血之中。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這是阿玞要的。阿玞,歸來兮。阿玞,歸來兮。阿玞,歸來兮——他的確沒有識人之明,因為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誤了流年,負了真心,追悔莫及。

餘永無所依怙。可他,不能追隨她而去。大趙一國,內憂外患,已危在旦夕。

他必須如她所盼,挺直了背脊,去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