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心期盛夏同過此 第46章
街上依舊人聲笑聲不斷,趙栩卻耳邊一聲驚雷似的,震得他耳內嗡嗡響,什麽也聽不清。他絲毫沒注意妹妹已經衝上前嘰嘰喳喳起來。
趙栩再用力眨了眨眼,眼前這個穿白色交領窄袖衣同色十二副挑銀線湘裙,披著櫻粉色披帛的,是那個兩年前臉上還肉嘟嘟的胖冬瓜?!為什麽沒戴昨日送去的喜鵲登梅翡翠簪!所以自己沒認出她......不對啊,才兩年不見這家夥怎麽能不經過允許就不再肉嘟嘟了!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玩了......看起來有一點好看......
趙栩再溜了一眼,三分姿色不止,至少有五六七八分姿色,好吧,說有十一二分姿色也不為過。身為大趙翰林畫院的表率,美和醜自己不能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
趙栩看著九娘淺笑嫣然的小臉,流光溢彩的眸子,想起剛才自己的話,忽然臉就燒了起來,當街搭訕男子絕對不行,搭訕他趙六,是說明胖冬瓜心裏頭和自己還是很親近吧。
九娘一側頭對趙栩笑道:“想要長得比燕王好看,恐怕民女今生無望了。民女隻好就此別過,願燕王和淑慧公主萬福金安!”
趙栩臉一黑:“你跑一個試試?”
他別過臉不再看燈下的九娘。煩死了,看多幾眼這心就跳那麽快幹什麽!十一歲還能再胖兩年也不遲嘛,現在就出落得太好看根本不是好事,一點都沒以前胖乎乎的樣子好玩。頭發那麽烏黑發亮做什麽?肌膚這麽如玉似雪做什麽?眼睛那麽亮嘴唇那麽紅做什麽?從小沒做過美人懂得就少,根本不知道這樣隨便當眾拿下帷帽多危險!當年自己娘親就是吃了這個虧,才不得不被關在皇宮裏一輩子。
趙淺予卻早就也取下帷帽,同九娘比過了身高,興奮地繼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盯著她胸前去看了又看,還在念叨那加幾句話:“阿妧——姐姐,你竟然長高了這許多,比我還高了!還變得這麽瘦了!還長這麽大!還這麽好看——”
她想起身邊的六哥剛剛不屑地說了“三分姿色”等等好多難聽的話,換做平常小娘子恐怕得羞憤欲絕了。念在六哥平時跟自己這麽好的份上,趙淺予趕緊瞪了裝作看著遠處的趙栩一眼:“阿妧姐姐,是因為你變得太厲害,一點也不像以前了,我們這才沒認出你的。你可別生我六哥的氣,他的嘴啊,氣死人不賠命!咿!不對啊,我是不是一點也沒變得更美?所以你才一下子就認出我了?”
九娘笑道:“阿予你本就美到了極致,再美下去,這汴京城裏,像我們這樣隻有三分姿色的小娘子們啊,可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說罷她調皮地朝趙淺予擠了擠眼睛。
看路上縱然有那麽多小娘子此時還在朝趙栩腳下扔瓜果鮮花,可更多的小郎君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們這邊呢。
趙栩臉一紅,從來沒有這麽想把自己說出去的話吃回來。看看周遭越來越多停下腳步盯著她們看的臭男人們,他趕緊替妹妹把帷帽戴上,又從九娘手裏奪過帷帽,隨手罩在她頭上,白了她身後還笑嘻嘻的玉簪一眼,才又伸手替她把紗理好,心又突然跳那麽快,真煩。趙栩頗不自在地低聲說:“就算隻有三分姿色,也是有姿色的,快把帷帽戴上。你現在都快十二歲了!快戴上!”看來九娘身邊的這個女使,看著伶俐,卻也不太管用。
玉簪渾然不覺得自己這一等女使的位子有些岌岌可危,她看著眼前如玉似珠的三個人,想起往日種種,眼角禁不住濕潤起來。自己的小娘子和皇子公主在一起,一點也不輸給他們啊,心中澎湃激昂著呢。
趙栩一手握拳放在唇邊咳嗽了兩聲,催促這兩個戴著帷帽攜手說笑的家夥:“快點走,快走。”想起上回見到她還是兩年多前送蘇昉返川,她哭得眼淚汪汪的,被自己嘲笑胖冬瓜直接變成了冬瓜湯。哼,這個死沒良心的,去年怎麽也不想著來送送北上的救命恩人!沒事長這麽好看幹嘛!
路邊卻有兩位少年郎鼓起勇氣走上前來,朝九娘和趙淺予行了禮:“敢問兩位小娘子——”話音未落,已被一把折扇劈頭蓋腦地敲了過來。趙栩左右連著敲了十來下,黑著臉直罵:“問什麽問!看什麽看!敢什麽敢,你們怎麽就敢的??我家的人是你們能看的嗎!滾遠點!”身後的侍衛隨從趕緊上來將那兩個倒黴蛋拉開。
九娘駭笑起來,堂堂燕王果然同陳太尉一樣的出了名的護短!怪不得陳青當年會一出手就將那個無賴打成了殘廢!那兩個可憐的小郎君看了幾眼四公主,問了半句話就被打了一頓。
趙栩一見隱約薄紗下她的如花笑顏,氣得瞪了趙淺予一眼:“大庭廣眾之下不許摘帷帽!說了多少回了!”扭頭朝九娘也瞪了一眼:“還有你!笑什麽笑!你也一樣不許摘!記住了!”當先越過她二人朝前走去。
九娘看著趙栩紅透了的耳尖尖,搖搖頭。這些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啊,最是別扭了,等到他們也心儀上哪位小娘子,就能理解剛才那兩位小郎君了。啊呀,阿昉已經十五歲,不知道蘇瞻會給他找一門怎樣的親事,不知道王瓔會不會插手他的親事。九娘輕歎一口氣,和趙淺予跟著趙栩往前走。
三個人走到林氏分茶樓下,還差幾步路,九娘和趙淺予齊聲低呼一聲,不等趙栩就疾步越過他小跑而去。
趙栩一抬眼,原來是陳太初和蘇昉兄妹在樓下遇見了,正在互相行禮。隔著這麽多人,他二人長身玉立,眉目疏朗,當真是皎如玉樹臨風前。趙栩歎了口氣,氣得不行,你們這兩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啊!
九娘衝過去,卻連阿昉也喊不出口,心潮起伏。她笑著分開帷帽,直盯著蘇昉。
阿昉果然長高了許多!七尺六寸或七尺七寸了?十五歲的孩子還要長呢,沒有變黑,果然瘦了一點點,更顯得眉目間清雋無比。幾年的遊曆,他麵上更加從容自持,淡淡的微笑充滿了自信。娘的阿昉這兩年看來過得不錯!
趙淺予左看看悅懌若九春的陳太初,右看看罄折如秋霜的蘇昉,完全把身後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的哥哥丟在了腦後。
蘇昉和陳太初被九娘趙淺予衝過來,都一愣。蘇昉一看眼前那雙貓兒眼一般閃著琉璃光彩的美目似乎又要淚汪汪起來,立刻笑著問:“小九娘竟然長這麽高了?”
陳太初看到取下帷帽的趙淺予,才意識到麵前這個看著蘇昉的真的是九娘。不由得吃了一驚,他一點也沒認出來!仔細再看看才笑著感歎:“小九娘竟長這麽大了?!”才兩年不見,好像再也不能夠伸手去摸摸她的頭了,真是可惜啊。陳太初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幕:當年抱著九娘去翠微堂的路上,九娘給了自己那顆粘牙的糖。那鼓囊囊的腮幫子,肉嘟嘟的小身子趴在自己肩膀上,呼出來的氣熱熱的。陳太初臉一紅,趕緊笑著看向趙淺予:“阿予這下心服口服要叫九娘姐姐了。”
趙淺予吐吐舌頭:“我本來就叫九娘姐姐的,哪裏有過不服氣?”那些“矮姐姐”、“胖姐姐”、“胖冬瓜”、“冬瓜姐姐”早就是幾百年以前的事了好嗎!太初哥哥什麽時候也像六哥那樣不會說話了!
一旁的蘇昕愣了片刻,也掀開帷帽跳了過來:“九娘?!阿妧?!天哪!你怎麽長大了這麽多?這麽高了?”兩年多前,碼頭告別時,九娘雖然也長高了些,但畢竟還是個圓滾滾的小女娃,現在卻已完全沒了幼童的模樣。
九娘看著眉目間和蘇昉很像的蘇昕,也十分快活,當下笑嘻嘻地開口:“蘇哥哥——蘇姐姐——陳哥哥安好!”
趙淺予卻笑眯眯喊道:“阿昕姐姐——阿昉哥哥——太初哥哥安好!”
趙栩上前來,和蘇昉陳太初敘過禮。心裏更不是滋味了,虧得陳太初也沒立刻認出胖冬瓜來。這蘇昉!歸根到底,還是胖冬瓜的不是,總是待蘇昉這麽特別,她也不怕招人誤會!趙栩看看蘇昉,再看看九娘,那兩人正笑嘻嘻互相看著,話雖然沒有一句,可這是什麽眼神!表哥表妹的也不知道避嫌!
趙栩冷哼一聲:“上去罷。”當頭率眾進了林氏分茶。
上了樓,進了包間。杜氏早帶著孟彥弼回來,正等不到九娘急得很,一看眾人來了,趕緊帶了孟家姐妹給趙栩趙淺予行禮。待團團行完禮。在屏風裏外,分兩桌坐定下來。裏間趙淺予謙讓請杜氏坐了上首,外間自然是趙栩坐了上首。
裏間朝南坐了杜氏。杜氏左下首坐了趙淺予,跟著是蘇昕和九娘,右下首做了六娘七娘四娘。趙淺予和蘇昕和四姐妹都兩年多不見,其他人和趙淺予自然不方便說什麽,都圍著蘇昕問長問短。
四娘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跟著笑一笑。她一見到自己這幾年暗自掛念的陳太初,一顆芳心就快跳出腔子外。十五歲的陳太初如今越發沉靜溫和,姣若子都。她方才暗自留神看著陳太初和九娘,卻見九娘兩眼隻盯著蘇昉,不由得安心了一些。又看到七娘滿麵緋紅地瞟著趙栩,心裏暗暗好笑。
四娘正隨口應付著七娘的話,一抬頭正看見對麵的蘇昕。蘇昕正微笑著聽九娘說話,一雙鳳眼卻看著自己身後的屏風,眼中柔情種種。這樣的眼神,她從銅鏡中不知看到過多少回。四娘心一動,裝作不經意地回了一下頭,屏風上的那個身影正是陳太初,她略一思忖,頓時心中一片冰涼。蘇昕的家世自然不是自己這個三房庶女能比得上的。隻是這四年多苦埋在心底的相思,才下心頭,卻上眉頭,雖知無望,可卻不舍得絕望。隻能安慰自個兒,這汴京城,不知道多少小娘子將他視為如意郎君,不多蘇昕一個,不缺蘇昕一個。
六娘含笑端坐,誰的話她都聽著,偶爾也接上幾句。她從小隨著老夫人長大,心境和其他姐妹又不一樣。家中其他三位姐妹的心思,這些年都跟擺在這桌麵上一樣的明了。她們的神情姿態她一一收於眼底,就連趙淺予的不加掩飾,或是蘇昕的稍加掩飾,她也了然於心。六娘從未和老夫人提起過這些,她心裏對她們充滿了憐惜。這五位,天香國色也罷,家世出眾也好,心有獨鍾也罷,高高在上也好,卻沒有一個能稱心如意的,真是何苦來哉。
孟家的小娘子永不為妾,這是鐵一樣的家規。四娘和九娘,畢竟是庶出。蘇陳二家的家世不可能娶她們為正妻。而蘇昉是宰相家唯一的嫡子,絕不可能尚主。身為皇子的趙栩,更不可能娶七娘。而蘇昕雖然家世出眾,文武不聯姻,蘇陳二家更無可能做親家。
她隻是不明白這些個姐妹何以輕易就將芳心暗托,尤其是九娘還那麽小,怎麽就從小就隻喜歡蘇昉呢。可見這情字,正如婆婆所言,一旦沾上就是傷筋動骨甚至非死即傷。世家女子,守住自己的心才是正理啊。六娘喟歎一聲,心裏不免多了幾分惆悵,轉頭問起大伯娘杜氏那範娘子如何。
少時茶博士進來行了禮,擺開二十四件烹茶器具,將滌方、滓方、具列都排列好,展開巾用粗綢,就要往小石鼎中倒水。趙栩卻吩咐道:“今日不用點茶,隻煎煮我自家的片茶即可。那水,也用我自家帶來的水。”
茶博士接過隨從遞上的茶餅,一看就知道是福建路進貢的一等貢茶,趕緊應了,到一邊在小鼎前等著外頭送水進來。
蘇昕吃驚地悄悄問趙淺予:“阿予,這片茶倒也罷了,連那水難道你們也從宮中抬過來?”
趙淺予哈哈笑道:“怎麽會呢,我六哥年年都存了好些鄭州賈魯河聖水寺的泉水。昨日就讓人裝車送了過來。要不是今日人多,六哥他怎麽也會帶著自己的茶具和碗盞來的。”
眾人都心知肚明趙栩出了名的挑剔難伺候,都笑不可抑。這時外間的蘇昉笑著說:“對了,我這一年多遊曆巴蜀,倒是也帶了些蜀茶回來,有廣漢之趙坡、合州之水南、峨眉之白牙、雅安之蒙頂。今日帶了過來,還請大伯娘和諸位兄弟姊妹一起品上一品。”
九娘一聽這些耳熟能詳的川茶,又是阿昉親自遊曆各地帶來的,實在忍不住輕輕問趙淺予:“我們要不先嚐嚐蘇家哥哥的蜀茶?”
趙淺予不愛茶,但既然是阿昉哥哥帶來的,自然比哥哥帶來的更稀罕些。她這頭立刻吩咐茶博士先煎煮蜀茶。陳太初看著趙栩的臉色不太好看,趕緊笑著說:“也好,今日時辰還早,我們多嚐幾種茶。”
此時外頭進來一個林氏分茶的廝役,為難地問:“下頭來了兩位郎君,說是來找自家姐妹的,自稱是孟家的九郎和程家的大郎。小的們不敢擅自做主,那兩位郎君卻不肯罷休——”
杜氏和六娘一起皺了皺眉。這兩年,青玉堂把九郎寵得越發上天了,這個小郎君,和程氏的娘家侄子程之才打得火熱,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狎妓夜遊奔馬打鬧的事不斷。孟建戒尺打斷了幾根,老夫人幾次要行外院家法嚴懲,卻都被老太爺攔了下來。三房這兩年沒少提要將十一郎記在程氏名下上族譜,也都被老太爺駁了回去。一提到這兩位,杜氏就有些心驚肉跳。
杜氏便出聲道:“麻煩貴店,就安排他們到二樓孟府定的包間自去喝茶吧。”
那廝役應了,行了禮轉身而去。
這時,忽然外麵傳來無數馬蹄踏街飛奔而來的聲響。眾人都一怔。趙栩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直欞窗朝外望去。裏間的九娘也十分好奇地起身走到窗口,伸手推開窗,不知為何,她心猛地一跳,突然側過頭,看了趙栩一眼。十四歲的趙栩,雙眼微眯,望向遠處,唇角帶著一絲諷刺的笑意。
這時兩邊已經有數百內城禁軍在忙著清道,一邊幫著將路邊的攤販挪開,一邊高聲大喝著:“避讓——避讓——速速避讓!”緊接著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竟是極快的速度疾馳而來。
除了陳太初一動不動,其他眾人也都上前擠到窗前,看這七夕節裏,誰那麽大膽竟然公然大街上縱馬奔馳。卻見下頭是好幾路身穿不同官服的人,幾十騎像風一樣地卷了過來,直奔禦街而去。看衣飾,有二府的官吏,也有刑部和禮部的人,看來是必然是宮裏出了大事。
趙栩垂目望著那些馬兒遠去不見,抬頭燦然一笑,對眾人道:“我們喝茶罷,大郎既然從四川帶了好茶,蒙頂不錯,我們就先嚐蒙頂吧。”
七娘看著他這一笑,真正風姿特秀灼灼逼人,不由得也紅著臉微笑起來。六娘輕輕一拉她,她才低了頭快步回了座位。
九娘伸手關上窗戶,側頭望了望也在關窗的趙栩。趙栩一側頭,看見九娘一臉疑惑和擔憂,朝她一笑,自回座坐定。
這廂茶博士石鼎中的水沸了蟹眼,裏麵幾個小娘子嘰嘰喳喳說著離別後的各自情形,外麵的孟彥弼忍不住同陳太初低聲說:“是不是覺得我家九妹變得厲害?都說女大十八變,真正不假。就是今日那範娘子同四個月前金明池的時候都不太一樣,和去年元宵節時,真是判若兩人。”
蘇昉想起九娘,便笑著點頭問:“都判若兩人了,那孟二哥你是插釵了還是送帛布了?”陳太初打趣道:“我看二哥恐怕送了布。”
孟彥弼臉一紅:“越變越美,我作甚要送布?再說,就算變得不好看了,我既然去年就相中了她,哪有毀約改弦易轍的道理?我又不是那隻重美色的好色之徒。”
此話一出,陳太初蘇昉和孟彥弼都有意無意地含笑看了趙栩一眼。
趙栩桃花眼一瞪,正要發火。那三人卻早已經收回視線,又低聲說笑起來。
什麽!重美色的好色之徒?趙栩吸了口氣,算了,不和他們計較。胖冬瓜那麽醜的時候,自己都下跳金明池,為了救她,差點被死重的她拖死在水裏,還不足以證明自己絕非重美色之人嗎?趙栩心底還是有點不舒服,自己當時可不知道孟九會長成這幅模樣!
茶博士輕聲稟告茶已煎好。眾人紛紛靜心品茶。
因為要等七湯過了,茶博士才會清洗了茶具,重新煎煮其他品種的茶。蘇昉就細細說起這次返京的曆程,他們從有著名的大石佛的嘉州上船,經長江三峽,在瞿塘峽的聖母泉向神靈祈求賜福後才開船下駛,可謂“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再經過巫峽,巫山十二峰的神女峰因宋玉的《神女賦》而著稱,但巫峽之險,波濤洶湧,船就好像樹葉飄**在漩渦之中。直到過了江流湍急的新灘,過了蛤蟆培,到了江陵方才棄船登岸。
蘇昉的聲音,雖然在變聲期,卻比以往更加低沉,略帶了些暗啞,他引用前人典故詩句時,讓人聽得心馳神往如癡如醉。孟彥弼不時的驚呼感歎,更令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這段路,前世九娘上京的時候也走過一回,當時並不害怕,過了才覺得後怕,此時她從阿昉口中聽到這段,不由得胸口一熱,看著周遭的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吸引著,又不由自主地為蘇昉驕傲自豪起來。
蘇昉說完這段,也靜默不語起來。他想起經過神女峰時,正逢初夏的大雨,雷鳴電閃,爹爹卻一人負手獨立船頭,任雨打風吹。船家都驚歎不已。他當時在船中陪著婆婆說話,不知怎地,看著船頭孑然一身的父親,覺得他恐怕又想到娘親了。不知不覺,娘親已經去世七年了。
這次回川守孝,他和爹爹將娘的棺槨帶回四川,葬入蘇家祖墳。爹爹和二叔結廬而居,為翁翁守孝。他看著爹爹親手給娘親銘刻墓誌:“君諱妋,眉之青神人,鄉貢進士方之女。生十有五年歸於瞻。有子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最後一句他記得是:“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
原來除了他,爹爹竟然也會覺得永無所依怙嗎?娘親墓裏多出來的那個空棺槨,是爹爹留著給他自己的吧。蘇昉想起十七姨母那天看見雙棺入土後,跪在娘親墓前泣不成聲的樣子,不知為何,覺得她,其實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