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濃煙翻滾,火勢洶湧。男人女人的呼喊,孩童的哭聲,此起彼伏。不少百姓被親衛部曲們拉到倒塌了一半的女牆後麵,有些年輕男子手上拿著鋤頭,婦人手上拿著菜刀。目眥盡裂的有,神色驚恐的有,抱頭痛哭的也有。
陳青手持格弓,身背弓弩,在燃燒的民房屋頂、崩塌的牆體之間潛伏挪移,四個親衛貼身跟隨,不斷為他擊落火箭和弓矢,幾人終於靠近了對方。
自己最大的失策,是完全沒想到對方竟有禁軍專用的神臂弩和諸葛連弩,低估了對方。陳青咬著牙,雙目赤紅,伏在暗處,做了個手勢,當務之急,必須先解決對方的神臂弩射手。
五十步開外,一個大漢策馬緩緩上前,手上拿著一個看起來比袖弩大了許多,比神臂弩又小了許多的弩。
陳青注視著斜前方那張弩,皺起眉來。軍器所這兩年所特製的諸葛連弩,連發五十矢,但弩體中間的箭箱比他們手上的要薄了不少。
難道?他們手裏的不止裝了五十矢?
陳青見那人已經要上機括,不再猶豫,挺身而出,一弦六箭,開弓。
弦響,箭飛。四人眉心中箭,手上神臂弩轟然落地。一人右肩中箭,諸葛連弩卻已上了機括,箭矢亂飛,傷到了不少自己人。
紅衣女子一個急閃,右臂被陳青的箭穿透,捂著帶血的臂膀,她狀若瘋婦,竟大笑起來,指著來箭的方向:“陳——青!快!神臂弩再放!”
陳青伸手,再發六箭,又有六人倒地。但卻立刻有人又拿起了神臂弩。十幾騎將他們圍護在了中間,盲目揮舞著長刀。
袖弩厲嘯,趁機接近了他們的親衛們從兩側毫不留情地連續射殺。對方終於開始亂了陣腳。
可惜隨著神臂弩的三停箭再次離弓,兩側的民房矮牆,瓦房,紛紛頹然倒塌。火光下陳青和兩邊親衛們的身影立刻完全暴露。
被再次拿穩的諸葛連弩朝著兩側民房開始連射。
直到那一片瓦礫之中,再無站立之人。
陳青在一顆大樹後側身站著,四散開來的親衛輕傷了三個,他的右手臂也被擦傷了。這個連弩看來裝了不下百矢,這樣密集的箭雨中,他縱有萬般能耐,也出不去。
紅衣女子大笑起來:“陳青!當年你受傷瀕死,是我家娘子救了你一命!你竟罔顧救命之恩,罔顧我家娘子對你一片真心,不告而別!今日我殺了你這個負心漢,替我家娘子出氣!還要殺光這裏的男女老少!你可要記住都是被你害的!”
“放屁!仗著救命之恩就要人以身相許!你家娘子是比母豬還醜嫁不出去了嗎?”
不遠處傳來一個人穿雲裂石的高亢聲音。
“我家的百姓,你一個賤人憑什麽定他們生死?!”趙栩大喝著,帶著十幾騎從隊尾橫衝直撞進來,每人手上都是一根兩手合抱的粗長門閂,兩頭燃著熊熊烈火,見馬就砸,見人就掃。
這剩下的七八十名刺客,沒想到身後突然來敵,隊首的一眾人趕緊調轉了神臂弩和連弩,卻滿眼都是自己人,一時大亂起來。
陳青喝道:“是六郎!快!”即刻帶著親衛們立刻飛身撲上。遠程弓矢之戰,終於變成了貼身肉搏戰。
趙栩狀若瘋虎一般,策馬一路衝到最前麵,避開迎麵而來的砍刀和長劍,門閂直接轟地砸向手持神臂弩和諸葛連弩的幾人,那幾人手持重弩行動本就不便,又要躲開陳青的長槍,砰的幾聲,重弩落地,拔刀相迎。
趙栩雙手一舉,將門閂丟向紅衣女子,卻縱馬直往蘇家院子門口而去,絲毫不顧身後的神臂弩和連弩。
陳青見對方丟下了重弩,頓時毫無顧忌,一杆長槍在馬匹人群之間幻出重重槍影,竟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個回合。他一人當關萬夫莫開,掩護著手下親衛將神臂弩和諸葛連弩搶了回來。可惜連弩之內卻已沒有了箭矢。“”
紅衣女子腿上連中了陳青兩槍,鮮血淋漓,一見重弩已失,咬著牙道:“殺不了陳青,殺一個大趙皇子也值!”
她高喊了幾句,立刻帶著十多騎朝趙栩追去。剩下四五十人糾纏住了陳青等十幾人,團團混戰起來。
趙栩一到院門口,就見火海一片,黑煙滾滾,那被桃源社眾人深深喜愛,當成桃源的院子已不複存在。門口幾十人倒在血泊中,甚至有幾個人已經被燒得麵目不清。趙栩頓時如墮冰窖,嘴唇直打抖,連阿妧兩個字都喊不出來。
他跳下馬,細細查找過去。
“他——他們去後——村了”一個孱弱的聲音響起。
趙栩蹲下身子,手上剛出鞘的長劍發起抖來:“婆婆!婆婆!”
王婆婆努力轉過頭,看向火海中的院子,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念叨著:“阿玞的花椒樹啊……阿玞的葡萄架……阿玞的秋千……阿玞的書!大郎該多難過啊……”
趙栩放下漸漸沒了聲息的王婆婆,紅著眼,轉身看向飛奔而來的十多騎,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弓和箭袋,翻身上馬,沿著鄉間路往後村疾馳而去。
終於,悶雷一般的馬蹄聲從金明池方向傳來。
禁軍來了!終於來了!
村口傳來火光和高聲呼喝:“大趙禁軍奉旨剿匪,無關人等速速回避——!”
那女牆後頭、坍塌的房屋中藏著的農人們,看著陳青帶著十幾人壓著那些賊人打,不知哪裏生出了無邊的勇氣,握緊了手上的鋤頭木棍,不顧親衛們的阻攔,從黑暗中跑向了混戰中的人群。
“殺啊——!殺啊——!殺賊!”
高似帶著趙淺予,馬上掛著好幾杆長槍還有他的長弓。陳太初帶著蘇昕。蘇昉的騎術又一般。所以三匹馬怎麽跑也快不起來。跑了一會,不但看不到前麵九娘的塵光,反而身後的三四十騎越追越近。
嗖的一聲。十幾枝長箭急至。陳太初舞動長槍,護住人馬。高似雙手各持一杆長槍,一邊戶主自己,一邊替蘇昉撥落來箭。
神臂弩的力道!以陳太初的臂力,依然覺得手心一陣發麻,心裏頓時焦急起來。敵方越追越近,又有神臂弩,自己五人實在很難堅持下去。
高似長長吸了口氣,事已至此,隻能全力以赴了。他輕輕拍了拍趙淺予的胳膊:“公主殿下莫怕,小人把你送去大郎馬上。”他手下不停,已鬆開綁著兩人的布條,放在趙淺予手中,兩腿一夾,馬兒直直靠近了蘇昉。
“陳衙內!還請看護我們一二!”高似大喝一聲:“大郎!接住公主!”他左腳離蹬,腿掛馬鞍,直立於馬的右側,鬆開韁繩,雙手握住趙淺予的腰,竟將她倏地提離了馬鞍,直接挪到了右側蘇昉的身前。兩匹馬堪堪險些撞在一起,高似已回到馬上,控韁避開了蘇昉的馬身,速度、角度,力度,無一不精準。
陳太初倒吸一口涼氣,暗自慶幸這樣的高似是友非敵。
趙淺予哭著抖著手把布條拿起來。蘇昉極力控製著身下的馬:“阿予乖,你來綁布條,把我們緊緊綁在一起。我騎術不精,隻能靠你了!”語氣盡量放緩,怕驚嚇到她。
轉瞬,第二輪神臂弩的長箭又到。陳太初和高似全力護住了五人三馬。
趙淺予趕緊抹了淚,反手摸索著繞了兩圈,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地把自己和蘇昉緊緊捆綁在一起。轉頭去看高似,不由得大驚:“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不會是壞人的!阿昉哥哥你看!
高似笑著朝她揮了揮手,已側身摘下一旁陳太初的箭袋:“衙內!請看顧好大郎和公主殿下!高某給你們殿後!”
陳太初略一猶疑,轉身一抱拳:“多謝!”打馬去追蘇昉了。
高似單手一撐馬鞍,雙腳離蹬,空中轉了個身,倒坐在馬背上,雙手舞槍,擊落不少三停箭。他直直朝後下腰,仰麵躺在馬背上,看前麵的陳太初手上槍影重重,再前麵的蘇昉也並無中箭的樣子,便放下心來。
他坐直身子,右腿離蹬,勾住右邊的長弓:“起!”
長弓被他勾了起來,自空而降,橫在了馬背上,正橫壓在他的右腿之上。
追兵越來越近。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已在長弓射程內,追兵們遠遠看見高似一人一馬,紛紛大喊起來,箭雨紛至。神臂弩再次發射。
高似兩杆槍揮落箭雨,雙目凝神,看向追兵發射神臂弩的位置,再無半分遲疑,右腳斜斜向上伸直,和身體形成一個斜角。長弓依舊穩穩地橫置在腿上。
以腿立弓!橫弓!
高似左手長槍忽地一折為二,帶著槍頭的那半段立刻擱上長弓弓身。長槍的精鐵槍頭冷冷對著前方加速前來的幾十騎,慢慢地移動著方位,叫囂著無邊的狂傲,睥睨著來者。
以槍為箭!!槍箭!
高似極速伸手,扣弦,後仰,人平躺於馬背之上,滿弓!
長虹貫日!
淡淡月光下,追來的四十多騎,隻聽見一聲極尖銳的嘯聲,一道厲光迎麵撲來。
手持神臂弩的彪形大漢根本未及反應,已被半段長槍穿心而過。直接抱著神臂弩摔落馬下。
其勢不慢,其勇未弱,其凶不減!長槍穿透他後,將第二人釘在了地麵上,半段槍身猶自不斷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厲嘯聲再響起。剩餘的刺客們慌亂成一團,人人都覺得那來箭是朝著自己麵門而來的,紛紛側身低身躲避。
手捧諸葛連弩的大漢隻來得及眨了眨眼睛,就覺得寒光撲麵。他下意識用力抬起連弩機身想擋上一擋。
連弩從中離開,箭匣散落一地,還未來得及釋放威力,已被高似毀於一刹。弩毀,人亡,馬驚。
“小李廣!——是小李廣高似——!”似乎有人認出了高似,大聲呼喊起來。
高似冷冷地再次搭上半段長槍。他心底的那隻餓虎已經管不住了,見了血,便要瘋狂撲出來。宛如當年在戰場之上,停不下來,入了魔,沒有溫暖懷抱可以安撫,隻能一路在地獄裏奔襲下去,任由血紅的彼岸花開滿心海。
再一聲弦響,又一匹馬轟然倒地,騎者明明已經騰身要下馬,卻依然被穿腹而過。
剩餘的幾十騎迅速分散開來,不少直接打馬下了土路,進了兩邊的農田中,迂回包抄,不斷朝高似射出弓箭。
天上月兒露出大半邊臉龐。中秋才過了沒多少天吧。高似架弓的右腿依然很穩,抽箭的手依然很快。農田裏不斷傳來哀嚎聲。殺人者被殺,很公道。
當年他剛剛逃來汴京的時候,在陋巷中疲憊不堪隨地躺著,一雙溫柔手,在那滿月夜,遞給他一盒中秋小餅,那漫天月華,都落在她眼中,她真如觀音般慈悲。
靠著那雙眼,他才沒有全然瘋狂吧。公主殿下的眼睛,和她真像啊,毫無雜質,滿是善意。
高似霍地眯起眼,追兵後麵又有人來。一人,一騎。
趙栩的馬鞭已經抽斷,看著前麵分散成扇形的刺客們,正朝著遠處一匹馬瘋狂射箭。
他也要瘋了。
抽箭,滿弓。前麵一人頹然落馬,周邊卻無人留意,都隻盯著前麵忽然減慢了馬速的高似,拚命射箭,拚命靠近。
又有幾個人陸續落馬。
趙栩離他們越來越近。刺客們距離高似也越來越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終於有刺客發現有趴在馬上的同夥是背心中箭,呼哨一聲,七八騎迎向了趙栩,射了幾箭,已近在眼前,隻能舉刀相向。
燕王趙栩!孤身單騎!
高似胸口一陣血氣翻湧,大喝一聲,硬生生將身下馬勒停,調轉過頭來,竟朝刺客們迎麵而上。掛弓,提槍,不退!不逃!迎敵而上!
趙栩在馬上,手中劍隻盯著敵手的咽喉、心口、手腕三處,劍劍見血。直到見前麵被追的人忽然迎上前來,馬上的人身型高大,雙槍勇猛,絕對不會是阿妧,才放下心來。下手卻更是狠辣。
高似和趙栩兩騎一個交會,彼此點了點頭,如虎如羊群,毫不留情。
剩餘的三四騎心生寒意,可身為死士卻不得不上,結果自然是如卵擊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