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夜幕漸漸低垂,狗吠聲,柴薪燃燒過後的味道,鄉間安寧又不失溫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們終於歇了下來,三三兩兩地捧著碗,在曬穀場邊上的木凳上,說著田地裏秋收的事情。十幾個孩子捧著碗你追我趕地不安分,一會兒吃吃你家的菜,一會兒嚐嚐他家的飯。

一些趾高氣昂的雞在曬穀場上走來走去,看見搖搖擺擺的鴨子就去追上一追。十幾隻狗兒各自圍著主人不停叫喚轉圈搖著尾巴,企盼來上一根便宜的豬肉骨頭。

陳青和蘇瞻帶著各自的家人,揮別門口的仆從,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那二三十個來幫忙做飯的長房舊仆們也笑著和部曲親衛女使們告別。

忽地,地麵微微震動起來。

幾個親衛立刻伏在地上,還有一人取出了矢服伏地傾聽。

“報!來者一百多餘騎,馬上皆有人!”

陳青皺起眉頭,他在應天府外殺死了一個女刺客,另一個卻不曾露臉。今日特地帶足了親衛,也知會過城外的禁軍。照理說三十裏外,就是西城班直軍營,怎麽可能從天而降一百多人馬,到了離金明池這麽近的地方還無人察覺?沿途驛站也毫無知覺?會不會是六郎帶人來了?

陳青沉聲道:“陳家部曲——”

二十多個太尉府的部曲飛奔過來。

“速速疏散百姓,退回屋裏,有地窖的全部進地窖。”

部曲們得令而去。

蘇瞻吃了一驚:“漢臣兄??”

陳青道:“未雨綢繆而已。和重你帶著婦孺先回屋裏,看看是誰來了再說。”他朝妻子點了點頭,無聲地說了四個字。

你在,我在。

杜氏和孟彥弼趕緊讓孟府的幾十個部曲守住院子門口。

高似皺起濃眉,劈手從馬上摘下了長弓,背起了箭袋,站到了蘇瞻身邊。陳青昨日遇刺,今日蘇瞻約他到田莊一晤雖說很隱秘,但有心人總歸不難找到陳青。他也是為了預防萬一才將長弓帶著,誰知果然派上用場。

蘇瞻麵不改色,轉頭吩咐了蘇昉幾句,讓乳母女使們帶著蘇昉蘇昕和女兒隨杜氏魏氏入院子。自己卻和高似帶著眾部曲站在陳青一應人等之後。

陳青一揮手,眾親衛取出袖弩,騰身上了曬穀場的三麵土牆,趴在了牆頭上。陳太初吸了口氣,掛弓,摘銀槍。

得得的馬蹄疾馳聲由遠而近。陳青聽著絲毫未減速的馬蹄聲,提起長槍,對左邊的親衛點了點頭:“放——宣——!”

嗖的一聲尖嘯,空中騰起了橙黃色的亮麗煙火。

親衛騎著馬圍著曬穀場跑了一圈,大喊道:“來著是敵非友——是敵非友——備戰!!!備戰!!!”聲音高亢激昂。

幾十個部曲都手持樸刀長劍,牆頭親衛們的弩箭已上弦。百多人,嚴陣以待。

剛剛被急匆匆趕回屋內的農人們,關起了大門,捂住了孩童們的嘴。曬穀場上狗吠得急,跳個沒完,因為地麵的震感越來越強,雞群鴨群開始亂飛亂竄。

九娘在窗口望著那煙火信號,伸手摸了摸自己懷裏的那兩管趙栩所給的信號,吃不準要不要再放一枚,又慶幸趙栩不在。想到蘇瞻和陳青,九娘又是感慨又是擔憂。一百多人對一百多人,陳青在,大可無憂。可是竟然來了一百多匹的馬,這哪裏還是刺客,已經是軍隊了啊。這些人馬平時都藏在哪裏了!真是越想越讓人擔憂。

窗外的孟彥弼手持格弓,背上箭袋裏滿滿的利箭,見她還靠著窗口發呆,輕輕伸手進去彈了彈她的額頭:“阿妧乖,去桌子下或床下頭躲起來吧。”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笑話的,除了孟彥弼真沒有別人了。

九娘噗嗤笑出聲來,彎腰摸了摸馬靴裏趙栩給的短劍,心裏稍微篤定了一些,才覺得自己手心濕漉漉的。轉頭看,大伯娘和魏氏正摟著蘇瞻的女兒和趙淺予在柔聲安慰。

趙淺予自從雨夜遇刺後,已經有些驚弓之鳥,此時一句不發,小臉蒼白,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細汗,人微微發抖,靠在魏氏懷裏,忽然說:“哥哥會不會來找我們?”

魏氏輕輕拍著她:“沒事的,舅舅舅母都在,你哥哥不會來的,你放心。太初哥哥也在呢。別怕。”

蘇昉取下牆上掛著的長劍,守在了房門口。蘇昕和六娘翻箱倒櫃找了兩把剪刀,和九娘靠在了一起。

一陣尖銳的嘯聲傳來,外麵似有什麽重物崩塌了一般。

九娘幾個紛紛站到門口。

“二哥!外麵怎麽了?”

“二哥?”

片刻後,孟彥弼從女牆上跳了下來,急急帶人打開房門:“快!快出來,到院子裏去!賊人用火箭,竟然還有神臂弩!這幫狗娘養的!那可是我們禁軍的神臂弩!!!”

外間已不斷傳來高呼嗬斥聲,利箭破空聲,還有連續不斷的弦聲。四周火光已起,尖厲的孩童哭聲,婦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紛雜一團。

高似將蘇瞻護在身後,一看到對方長長槍刷刷入牆,那三麵土牆瞬間崩塌,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胸口無邊的怒火滔滔湧起。刺客所用的竟然是神臂弩!

來的一百多人到了兩百步外,忽地人停馬止,射向兩邊民房的火箭也暫時停了下來。

周邊民房中的不少火花開始蔓延,秋日幹燥,不少院子中堆積著的幹草堆沾著一點火星立刻熊熊燃燒起來,卻沒有人敢出來救火。

四個大漢緩緩被簇擁著站到馬隊前麵。手中的弓長三尺三,弦長二尺五,射程三百四十步!大趙禁軍野外戰和攻城利器——神臂弩,此時在夜色中**出來,帶著無邊殺意。

陳青看著對方全部在己方袖弩和弓箭的射程以外,甚至高似的長弓也力不能及,但己方卻全部在神臂弩的射程之內,當機立斷,深吸了口氣:“太初,立刻將屋中婦孺全部帶上馬,從後村尋路去西城軍營!”

“爹——!!!”陳太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們且戰且退,待西城禁軍來援。快走!”陳青猛然回頭:“和重!你和高似隨太初一起走!我把家小都交給你了!高似!陳某能否托付於你?!”

高似胸口一陣起伏,點了點頭。西夏梁氏竟然用上了神臂弩,在場所有人的生死,自然不在她眼內。他咬了咬牙,揮手讓自己的部下去屋內接婦孺出來。

土牆上的眾親衛,已經背回袖弩,拔出他們日常專用的長刀,集合在了陳青的馬前。

趙栩剛過金明池,就看到了橙黃信號。心裏咯噔一下!刺客?!阿妧!!!

他揮手:“快,你們兩人持我的腰牌和尚方寶劍,去金明池調兵,就說我在蘇相的別院遇襲!不不!!就說我和蘇相同時被房十三反賊刺殺!!!快,調五百人剿滅反賊!不!一千人!重盾神臂弩連弩有什麽都帶上!!!”

趙栩再也顧不得其他,帶著十幾個隨從打馬狂奔。不會有事的,舅舅在呢,太初在呢,還有蘇瞻在的話高似也在,高似?!趙栩的心狂跳起來,恨不得將馬鞭都抽斷了,整個人懸空趴伏在馬背上,隻恨自己沒有翅膀。

四張神臂弩的後麵,緩緩出來一騎,上麵的一名紅衣女子,高舉起手中一物,卻是今晨被掛在洛陽城頭的梁氏刺客的頭顱,她纖手一揮,厲聲喝道:“芃芃,你且看著!陳青今夜給你償命!陳青——!你也試試自己軍中的神臂弩!放——!”

四個大漢腳上用力,踩弩上弦,機關咯噔鎖住。他們大喝一聲,滿弓,每張弓上都是十幾枝寒光閃閃的三停箭,弓弦貼近了他們帶著麵巾的臉。

四聲刺響。第二輪神臂弩的近百枝箭雨如電。

“棄馬!”陳青大喝一聲,縱身躍下馬,長槍橫挑豎撥,上擊下壓,十幾枝衝著他而去的箭無一得中。

這一刹,馬兒們悲鳴聲不斷,後邊來不及下馬的親衛有被瞬間倒地的馬兒壓到腿的,有被箭刺傷的,卻無一人吭聲,院門前隻有長刀砍斷弩箭的脆響,弩箭落地的聲音,還有肉體被刺穿的鈍聲。四五十人隊形不散,依舊站成兩排,保護著魚貫而出的蘇瞻、陳太初和婦孺一眾。

“護著大郎和孩子們!”一聲蒼老卻堅定的聲音響起。跟著蘇昉等人出來的王翁翁王婆婆,帶著長房的舊仆們,舉著抬著剛剛拆下的厚門板,飯桌,在那兩排親衛後麵又站成了兩排。

趙淺予哭著喊了一聲:“舅舅——!”已被高似老鷹帶小雞一樣拎上了馬。高似飛身上馬,抱住趙淺予,幾下將她綁定了,不顧她含著淚瞪圓的大眼:“別怕,你舅舅把你交給我了。”

蘇瞻轉身朝王翁翁他們深深一拜:“我和九娘謝過各位!”抱起女兒,他翻身上馬:“走!孟二郎帶著人開路,阿似你和太初斷後!”

紅衣女子看著遠處持槍靜立如不動山嶽的陳青,眯起雙眼:“再放!!!”

四個大漢踩下機括,每張神臂弩上轉瞬又滿上了十幾枝三停箭,滿弓鬆弦!

第三輪凶悍無比的長三停箭呼嘯而出。伴隨著的,還有不斷往兩側民房射出的火箭和弓矢。

陳青對身後的親衛們比出手勢。七八個人縱身沒入兩側的民房裏,直往對麵熊熊烈火裏去了,行至一半就被箭雨無奈地逼得連連後退,不能再前行。

高似大喝一聲:“走!”孟彥弼一夾馬腿,帶著杜氏魏氏六娘跟著蘇瞻及護衛們往後村疾馳而去。

九娘勒住塵光的韁繩,陳太初扶住九娘的手臂,將她的腳放入馬鐙之中:“上馬!”

厲嘯聲不斷,噗噗兩聲響過,依然越來越近。九娘還未上馬,悚然回首,一根三停箭猙獰之極,穿過門板,穿透一名部曲的身子,仍不停歇,帶著血光直撲陳太初的背後。

“太初——!”九娘反手要去推搡他。推開他,自己或塵光會中箭,那也比太初中箭強!!!

陳太初卻紋絲不動,手上用力,把她直接推上了馬,左手一巴掌打在塵光的馬屁股上:“走!”人已順勢直往前撲倒,要避開身後利箭。

九娘淒厲地大叫起來:“阿昕——!!!”另一支箭如電急至,斜斜擦過塵光的耳朵。塵光一驚,豎起前蹄長嘶一聲,如閃電般飛奔開來。九娘險些被掀翻落馬,她緊抱著塵光的馬脖子,喊著“籲!停下來!停下!阿昕——阿昕——”。

陳太初伏在地上,反手一攬,一個軟軟的身子已倒在他背上。

蘇昉紅著眼策馬而回:“阿昕!阿昕!太初!把阿昕給我!”

陳太初定睛細看,懷裏的蘇昕大概怕箭還會穿透,生生用右手死死握住了右肩的箭頭,露出了三寸有餘的箭頭,正在滴血。

從馬上翻滾下來的蘇昕,中了箭後半邊身子已經麻木了,努力笑著伸出左手去推陳太初:“太初!快走.....”你有你要保護的人,我也有。太初,幸好我一直在看著你的背影。蘇昕眼一閉,直接倒在了陳太初懷裏。

不遠處的長房忠仆大多已經被神臂弩所傷所殺,可兩排門板、飯桌卻還豎立著。陳太初看不見父親此時的情形,神臂弩暫停了,卻聽見緩緩推進而來的馬蹄聲。

陳太初抬起眼:“阿昉!我來!你走!還有阿妧的馬剛剛受驚了!”他掰開蘇昕的右手,拔劍運氣砍斷蘇昕右肩前後的兩段箭杆,聽到蘇昕昏迷中痛得悶哼了幾聲,心想還有知覺就好,刷地撕下蘇昕的裙邊,將她抱上自己的馬,把她和自己牢牢綁在一起,掛槍換弓,朝蘇昉喝道:“走!還不快走?!”

帶著火的箭矢落得越來越近,有幾塊門板被射中了,燒了起來。

蘇昉死勒著韁繩,滿眼是淚,看著一地血泊中的長房舊仆,剛剛還給他們做了晚飯的王婆婆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板,笑著正朝自己揮手示意他快走。

“婆婆——!”有火燒到婆婆的裙擺了!蘇昉一收韁繩,就要下馬。

高似帶著趙淺予,策馬上前,一鞭抽在蘇昉馬的屁股上,厲聲喝道:“走!快走!逃得一刻鍾,西城禁軍就能來!”

他們這最後三騎剛剛離開。百步外的紅衣女子瘋狂大笑著喊道:“出諸葛連弩!陳青——納命來!”曬穀場中屍骨遍野,在兩輪神臂弩下還幸存的親衛,早在陳青示意下沒入民房之中。她一揮手,百餘人紛紛朝兩側民房射出火箭。

十幾枝火箭先後落入蘇家的小院子裏,先是點點火星,再是一團團,瞬間連成一片,濃濃黑煙之中翻騰出一片火海,秋千架上的繩索著了火,宛如兩條火蛇上下急竄。神臂弩再一輪發射後,院牆轟然倒塌。更多火箭,從空中以流星一般的弧度下墜,正屋、書房,一一被火海吞噬。那些書和劄記,遇到火,立刻卷起了邊,瞬間變紅,變黑,變成灰色的紙蝴蝶,沿著火氣和夜風,四處飄落。

哭聲,喊聲,殺聲。焦味、火味、血腥味。方才寧靜安詳的村莊,已成地獄。那沿路殺來的女子,宛如羅刹。

紅衣女子看著那疾馳退走的幾騎,冷笑道:“有家小在,好極了。你們這隊人帶上一張神臂弩和一架連弩去追。”三四十騎立刻得令沿路追了下去。

她轉過身來,四處顧盼,麵目猙獰恍如厲鬼:“其餘的人——屠村——!!!”

高似不再回頭。神臂弩加上諸葛連弩。縱然他殺回去,也是無力回天。懷裏的女孩兒被綁在他胸前,依然拚命掙紮,哭喊著舅舅。他必須走,他隻能退!

蘇昉不再回頭,他的父親和妹妹在前麵,阿昕身受重傷,危在旦夕。他必須走,他隻能退!

陳太初握著韁繩的手還在發抖,身前的蘇昕無論馬怎麽顛簸,也沒了聲息。娘還在前麵,阿妧還在前麵,他的兄弟還在前麵,他必須走,他隻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