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村莊裏的血戰也已接近尾聲,農人和士卒開始協力救火,從瓦礫中挖人。

陳青左手持神臂弩,點了兩百將士,沿著後村的路疾馳而下。六郎一個人也太莽撞!剛才去追高似的那批匪人可是帶著神臂弩和諸葛連弩的!

趙栩和高似卻已經順利趕上了陳太初和蘇昉等人。

“阿妧呢!”看到妹妹沒事,趙栩總算放了些心。

“阿妧的馬受了驚,可能已經和二哥他們在一起了。但是——”陳太初心裏這麽期盼著。

趙栩皺起眉頭:“阿昕傷得厲害,你們沿著這條路上去,很快就到西城軍營,趕快讓軍醫替她救治!金明池的禁軍應該已經到了村裏,舅舅沒事的。我去那邊的小路看看。”

不等陳太初和蘇昉開口,他已經奪了高似的馬鞭,揮鞭而去:“高似!交給你了!”

高似看看蘇昉和趙淺予,再看看暗夜裏已疾馳而去的趙栩,隻能提槍壓陣,繼續向前追趕孟彥弼一行人。

趙栩在夜空下細細分辨了一下方向,回憶了一下來路,正沿著幾條岔路看有無馬蹄印延伸出去。不遠處空中忽然亮起一朵絢麗煙花。

翠綠色!殿前司信號!

阿妧!趙栩不再猶豫,順著煙花方向揮起了馬鞭:“駕——!”

九娘緊緊抱著塵光的頭,狠狠咬著牙。阿昕你別死!王翁翁,王婆婆,求求你們,都別死!一個都不要死!

前路黑茫茫,不知從何時開始,塵光就跟丟了眾人,沒頭沒腦地在鄉間路上亂跑,火光,血光,喊聲都越來越遠,終於到了寧靜的夜裏。九娘用力回過頭,隻看得到村莊上方的天空被暈染出一片微微的亮光,比此地月色下的天空亮了不少。

雙手已被韁繩勒得生疼,馬兒卻還不肯停。不知道跑了多久,它終於慢慢安靜下來,在土路上緩步踏行,最後找了一顆大樹邊停了下來。

九娘強忍著渾身的酸疼和頭暈欲嘔的感覺,從馬上爬下來,勉強走了幾步,掏出懷裏趙栩給的一管翠綠色信號,向著那月亮舉了起來,顫抖的雙手用力拉出引線。

看到煙火綻放在高空,九娘跪倒在地,茫然看向來路。

來路也茫茫。

阿昕、王翁翁、王婆婆。如果不是她再活了一次,是不是他們不會死?是不是四年前蘇瞻就不會找孟建去處理青神的舊事?是不是王翁翁、王婆婆就不會來開封?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禍事?如果不是她,是不是就不會有桃源社?是不是阿昕會好好地坐在家裏等著嫁人,而不是在這裏被弩箭射穿?甚至陳青就不會身陷危難?還有阿昉、太初他們那許多人就都不會遭此災禍?

她的活,擾亂了這世間原有的步伐?

她的活,造就了別人的死?

命運究竟是誰在安排?如此無常,如此弄人!

九娘握緊了雙拳,站了起來。塵光在樹下扭過來頭,無辜地看著她。

不遠處,來路的方向,傳來隱隱的馬蹄聲,人還不少。

來的這麽快!不知道為什麽,九娘忽地想起了趙栩,人也來了些精神,生出了些力氣,她牽了塵光往來路慢慢而行,能感覺到自己腿內側的肉不聽使喚地抖著,能邁開腿實屬不易。

不多時,在月光下也能看見遠遠那個紅衣女子的身影。十幾騎正朝著這邊飛奔而來。

九娘趕緊拚命拉著塵光調頭。塵光調轉頭來,蹭了蹭她的臉,示意她快點上來。

剛坐穩,身後已有箭矢破空聲傳來。塵光一聲長嘶,屁股上中了一箭,瘋狂地跑了起來。

沒跑出去多遠,塵光一聲哀鳴,前腿一跪,將九娘直直地摔了出去。

九娘撐起身子,顧不上手和腿擦破的疼痛,看向早上還撒嬌想多吃幾顆糖的塵光。馬兒仰起腦袋不斷嘶鳴,似乎催促她快點逃離,前腿拚命蹬地,還想撐起歪在地上的巨大身體。

又有幾枝箭飛速而至,幸而沒再傷到它。

九娘左右望了望,咬了咬牙,連滾帶爬地往左邊田埂下跑去。那是一片看著半人高的農田,密密麻麻,總比右邊的稻田方便藏匿。

九娘抬起手臂掩著臉,在粟田杆中快速穿梭,細長鋒利的粟葉不斷刮擦著,發出淅瀝瀝的聲響,跑,再快一點!再遠一點!

“隻有馬——沒有人!”外麵傳來粗聲大喝。

紅衣女子左右看了看:“走不遠!分開去田地裏搜!”

十幾人立刻下馬分成兩批,沿著田埂站成一排,手持樸刀往前搜索著。

九娘蹲下身子,藏身於粟田裏,屏息靜待,盼著有救兵能快點往煙火這裏來。月色下密密的沉甸甸的粟粒倒垂下來,仿佛也想替她遮擋上一二。

這樣的情形,似乎什麽時候發生過一樣。

她在跑,後麵有人追。

九娘忽然一陣恍惚,有些壓不住的惡心。

“小娘子——我看見你了!還跑?!別跑!出來!”外麵的大漢用樸刀粗魯地劈倒身前的粟米杆,大喊著。他們肆無忌憚,他們窮凶惡極。

九娘緊緊抱著膝蓋,將頭深深低了進去。疼!很疼!

有什麽事情似乎噴薄而出,前世有什麽事是她一直想不起來的,這一刻,似乎從那被封印的萬丈深淵裏咆哮著翻騰著,就要衝破那層層封印。

“快跑——!阿玞快跑——!”是誰在叫?十五翁還是十九翁?她想不起來。可是肯定發生過!

粟米杆一片片倒下去,被踩踏得東倒西歪,馬靴踩在葉杆上的聲音在夜裏格外地刺耳。

九娘卻似乎回到了四川,回到了青神。一草一木,無比熟悉。她漂浮在半空中,盛夏烈日灼灼,她卻感受不到一絲熱意。

她看見一個少女和一個老人在大樹下的溪水裏叉魚,笑語晏晏。旁邊的部曲和女使也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忽然來了一群人,打倒了那幾個部曲和女使,衝著溪水裏的少女而去。

忽然,九娘似乎身子從空中直墮下去,和那少女合二為一。身子沉甸甸的,陽光是滾燙的,溪水也是溫熱的。

“阿玞快跑——”老人的聲音那麽熟悉。

她赤著腳在溪水裏跑,跑到了對岸,盛夏午後的陽光刺眼,聲後有惡意的笑聲,猙獰的叫聲:“跑啊——你跑啊!”

她赤著腳在農田裏奔跑,腳上被紮得劇痛,手上還拿著十五翁送給她的小魚叉。

她的頭發被揪住了,被狠狠摔在田地裏,衣裳呼喇一聲被撕裂開來。背著光她看不清那人的臉,下意識地用魚叉戳了上去。

有血,滴在她麵上,她眼睛裏。

正上方的太陽變成血一樣。

被太陽直射著的肌膚,滾燙的。

“殺人了——!!”有人在尖叫。

她用力拔出魚叉。一片血噴了出來,濺了她一頭一臉。

一個沉重的身子倒了下來,壓在她身上。

她拚命推,推不開。

“讓開!”有人把那身子挪了開來,奪走了她拚命揮舞的魚叉,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九娘猛地和那少女又分了開來,回到了空著漂浮著。她的心快跳了出來,她想叫喊,發不出聲音,想伸手,卻似乎根本沒有手。她無能為力,甚至連那些人的臉都看不到。

少女的衣裳又被撕開一幅。她隨手抓起地麵的細碎泥土朝他們撒去,拚命翻身而起要再往前奔跑。卻又被扯住一頭長發揪了回來。

她白皙瘦弱的肩膀和鎖骨**在陽光下,筆直的長腿上滿是泥土。

她抬起臉,劍眉星目,眼角上挑,有些方正的下巴顯得格外倔強,滿臉的血,卻毫無畏懼之色,隻有厭惡嫌棄和蔑視。

“看什麽看!最恨你這麽看人!你嫡出的了不起?你長房了不起?”

她又被打了一巴掌,轉過臉,卻還是那樣倔強毫不退縮地看著這群禽獸。

有人用力將她推倒在地上,頭直直撞在一個田裏的一塊石頭上,她暈了過去。

九娘在空中呆呆地看著,是我啊,真的是我啊……

六個男子圍著地上暈過去的少女。那被魚叉叉死的屍體仰麵躺著,喉嚨上三個血洞還在汩汩冒血,雙眼瞪得極大,和空著漂浮的她四目相對。

是五房的一個庶出堂兄。九娘認得他。

“太瘦了一點!”

“太小了!你先來。”

他們似乎在買賣東西一樣評頭論足。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短短的,黑黑的。

驀然,血光四濺。**的肌膚上濺滿了血珠。

打鬥瞬間結束,三個男子,兩個手持樸刀,幾乎一瞬間就殺死了那六個人。

一個站得稍遠的男子,脫下外衫,輕輕蹲下身,蓋在少女身上。

“把這些畜生都帶走,別嚇壞了她。”那人沉聲吩咐著。

聲音也有些熟,可是空中的九娘,看不清他的臉。

田地裏很快隻剩下被土地吸掉的血跡,顏色發暗。

那男子站起身,拿起那柄有血的魚叉,蹲下身塞回少女的手中,低下頭去。片刻後他站起身笑了一聲:“王九娘啊,你做得很對,做得很好。”語氣中帶著真心的讚美。

九娘看不清他方才做了什麽,似乎在伸手擦去少女麵上的血,又似乎隻是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

“快出來——!出來!”粟米杆倒下去的聲音越發近了。

九娘的腦中似乎也騰起了煙花,一片火熱,一片滾燙。一點,一線,一片,終於再沒有絲毫的斷裂和遺忘。

前世她遇險獲救,她一直想不起來自己究竟遇上了什麽險,又是被誰救的。她隻記得她似乎殺人了。她醒來的時候,第一句話說的就是:“爹爹!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沒事了,沒事了。阿玞嚇到了。”爹爹摟著她輕輕拍著她。

可她的頭很疼很疼,想不起來了,怎麽也想不起來。隻記得那血紅的太陽。她身上許多淤青,刮傷,臉也腫了好幾天。

大夫說她跌落溪水裏,摔傷了,擦傷了,差點溺死,虧得十五翁救了她上來。

各房來探視她的堂姐妹們都小心翼翼,似乎是她們推了她一般。她一個個看著她們的眼睛,看不出,究竟是誰推了她。

有幾房裏的堂兄似乎永遠再沒有出現過。

以前跟著她的女使和部曲都不見了。晚詩和晚詞是那時候才來到她身邊的。爹爹放棄了京官的職位,直接帶著娘和她搬去了中岩書院。

現在,她想起來了,沒有人推她。她殺了人。不!她沒有殺人,她殺了禽獸而已。

原來前世,她還欠一個人一份救命之恩。

九娘伸手從馬靴中拔出短劍。

粟米杆下,寒光淩冽。

九娘!你做得很對!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