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黃枝

張玉英接到丁念的電話時正在給傅奶奶剪指甲,聽清那頭的“請假”,她心中有些不快,但隻能說沒事沒事,你忙你的。

如果她對丁念這個兒媳起先還有點不滿,那麽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已經打心眼裏認可了她。她在丁念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懂事、自立,帶一點倔強,雖然在事業上無法與另一半匹敵,但都願意守好自己的本分,為這個家做貢獻。

不同的是,她跟傅天森畢竟有過共同奮鬥的歲月,他們先是心意相通,再是逐漸默契,而丁念嫁進來時傅紹恒已經事業有成,兩個人在一起,迅速直白卻並不火熱。她作為母親,原本擔心兒子過於草率以致後悔,而如今身為婆婆,她更怕丁念性子過於溫順,受了委屈總是自己憋著。

前些日子看著兩人出雙入對還好,這下一個不回一個請假,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晚上和傅天森商量許久,先去質問兒子:“你最近忙得暈頭轉向了?”

“沒有。”傅紹恒坐在空****的書房裏,語氣很差。

“念念說她這周不過來了,你呢?你也不回?”

“回。”

張玉英心頭略鬆:“那你再去給奶奶買些糕點吧,上次念念買過來的就很好,不甜,芝麻和花生卻香,爺爺也難得地吃了幾塊。”

“……嗯。”

“對了,你們婚紗照拍了嗎?得趕緊,選圖修圖都很費時間,再拖下去婚禮上連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策劃想寫故事也寫不出。”

“……”

張玉英停頓了會兒:“念念在嗎?我跟她說幾句。”

“不在。”

“今天不是周四?”

“她不在。”傅紹恒頭有些疼,“我明天要去工廠,先掛了。”

盡管他不願麵對,但事實是,丁念搬離這裏已經將近一周,這期間,除去他單方麵的示好,他們的聯係幾乎為零。

傅紹恒合上她的黑皮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一筆筆收支。她的字是清爽好看的,可是和那些數字連在一起,刺得他眼角生疼。他合上,紙張中間有略微突兀的一塊,那裏夾著他給她的工資卡——她做事周密至此,怎肯多占他一分一毫。

他情緒低落,艱難地壓下心中浮起的恐慌,等到十點,撥號過去,依舊是冰冷機械的語音。於是,隻好又給她發信息:“我明天八點去嵐城的工廠視察,要整整一天,五點左右從城西回來,要不要順道去接你。”

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了無回音。

丁念收到傅紹恒的信息時剛下地鐵。這幾天他時不時地就給自己打電話發信息。電話她不想接,信息發了卻不能不看。她上課不帶手機,有時兩節課下來竟有連著的五六條。大到今天去哪,開什麽會,小到早上喝了兩杯熱牛奶,吃了個三明治……她既覺得好笑,又不無難過——這當然是他的補救和示好,但偏偏來得太遲了些。她既不知該如何回應,也不知道他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他是因為她的“揭竿起義”而如夢初醒,還是隻是因為固有的生活節奏被打亂,想要重回正軌?

她掏出鑰匙開門,過久的通勤時間消耗了她的體力,她鬱悶地想,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

到了周五,丁念接到吳健的電話,說是在嵐城的工作正式落實了,請她吃飯慶祝,順便帶她見下未婚妻曉柔。

找曉柔當伴娘的事,母親跟她提過多遍,但她和這位準弟媳隻見過一次,實在有些生疏。吳健倒是興致滿滿:“姐,這下我們在嵐城也能有個伴了,你的新家我還沒去過呢,喬遷也不擺酒,我去替你熱鬧熱鬧。”

丁念這段時間的陰霾被他的熱情一掃而空,橫豎親情在關鍵時刻能給人溫暖,三人便約好了先到她家參觀新房,再一起去吃火鍋。

吳健和曉柔拎著水果和牛奶上門時,小王的車正在高架橋上飛馳。傅紹恒坐在後座,聽母親繼續講話:“你阿姨他們白天剛通知我,說是這周末過來送禮金,我想著讓他們多住幾天,念念明天沒空,周日總有吧,到時候你和她一起回家,見見親戚。”

傅紹恒揉著眉心,沒有立即答應。

“怎麽了,還是不能回?你們倆像話嗎?”

“怎麽就不像話了。”

“是你抽不開身還是她不願意,紹恒,你不能跟她開這個口,我去跟她提,你由著她也得有個限度。”

“我沒有由著她,”反倒是他,本能地抗拒這些瑣碎的事情,“媽,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我沒說她不好,你覺得我哪裏虧待她了?”

“沒有。”傅紹恒嘴比心思更快,“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玉英忍耐半晌,終於問出口:“你們倆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

“紹恒。”

“真沒有,她隻是忙,我也忙。忙完了我就去找她。”

丁念的房子在城南一個很普通的新小區。傅紹恒隻來過這邊兩次。

第一次,他陪她過來看房,聽她眉飛色舞地規劃這裏放什麽,那裏放什麽,第二次是上周六,他跟著搬貨的司機陪她過來,卻被她攔在屋門口,不讓他走進半寸。

這是他第三次來這,憑著記憶找到了三幢的1502,敲了幾下沒反應,拿出鑰匙開門。

丁念對傳統的東西有著天然的好感,有時帶著故意落後的固執,就像他當時建議她買個密碼鎖,但她依舊選了老式的防盜鎖芯,然後給了他一把鑰匙。

她說她喜歡用鑰匙開鎖的感覺。

開鎖能有什麽感覺,他不懂,但一想到她隻給了他一把,還有母親一把,那種被重視的感覺卻異常清晰。他開門進去,慶幸燈是亮的,可他很快發現沙發上坐了個年輕男人。他正在玩手機,聽見聲響,抬頭和他對視,氣氛有一瞬間的僵凝。

傅紹恒盯著他:“你哪位?”

“我?”年輕男人頓了頓,隨即想到什麽,站起,“哦,你是……是姐夫吧?”

這稱呼有點陌生,又迅速將詭異氣氛消滅於無形。傅紹恒正要開口,裏間又出來兩個人,丁念穿了條淺藍色的襯衫裙,看見他時臉上的笑容逃逸般消失,她身邊的年輕女孩不無奇怪,看看男人,又看看丁念,沒有出聲。

“姐,”吳健伸了個懶腰,“姐夫來了。”

敢情這就是母親跟他說的大富豪啊,光看外表也看不出多有錢,像是心情不太好,反正不是平易近人那一掛的。

丁念換鞋:“嗯,我們先去吃飯。”

“姐夫一起?”

“不一起。”丁念說,拿了架子上的鑰匙,“走吧。”

這下吳健倒好奇了,但見氣氛不對,到底不敢不聽表姐的話,和傅紹恒說了聲再見便拉著未婚妻出門。

傅紹恒坐在客廳,第一次細細打量她的屋子。這裏的擺設很簡單,明明是他們一起挑的家具,他卻絲毫沒有印象。和他那間暗沉的公寓相比,這裏的色調溫暖,線條也柔和許多,像它的主人,給他熟悉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他時不時看向牆上的時鍾,五分、十分、等待讓時間變得漫長而難熬。他也沒吃飯,但他不打算吃任何,饑餓讓人保持清醒,他需要清醒。

一個多小時後,門從外麵打開。他原以為她會一個人回來,但他想錯了。

“呀,姐夫,你還在啊。”

“嗯。”

“姐,你都不介紹我們認識的嗎?”

“剛才不是認識了?”丁念說,“傅紹恒,吳健。”

“……”

“……”

傅紹恒起身,聞到兩位年輕人身上的火鍋味道,他衝他們點了點頭,走向丁念:“給我十分鍾行嗎?”

“你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我隻想跟你說說話。”他語調中帶了絲懇求的意味,丁念沒有看他,兩個小的卻自覺開了電視,“沒事,你們談,我們倆休息會兒。”

丁念把他帶到書房,打開窗子通風。和他的書房比起來,這裏除了整麵牆的書櫃,隻能容得下一套桌椅,丁念拿手機開始計時:“好了,說吧。”

傅紹恒和她麵對麵站著:“她進公司的那年,我剛調到總部。她是蘇澈手下的新員工,因為一起出了幾次差,我們就認識了。我們認識五年,第三年開始戀愛,談了兩年就分了手。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和她斷得很幹淨,但因為她現在的丈夫是望城市長的兒子,我在望城又有項目,所以不得不維護和她丈夫的關係,外加她去年開設了家新公司,是傅氏的競爭對手,雖然體量小,但她背後有人支持,我得提防。至於她那天在我車上哭,是因為她遭遇了不順心的事,她家庭矛盾比較多,找不到出口可以宣泄,正好撞見我,難免有些失控。”他低頭,像在等她的反應,“請你相信,我和她全然不是你想的那樣。”

丁念默不作聲,而後看一眼手機,嗯了聲:“好,我知道了。”

傅紹恒站得離她近了些:“關於趙雨芹,她是傅氏大客戶新光汽車老總的侄女,目前她的新公司也在傅氏的子公司采購汽車玻璃。我和她的交集主要在電池研發的項目,最近她獲得了她叔叔的信任,我們的合作也步入了正軌,之後我和她不會再直接交涉,手下的人會繼續跟進。”

“嗯。”她反應平平,想到什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見過她?在我們結婚之前。”

“你們見過?”傅紹恒意外,“什麽時候。”

“你不記得了,可能她也不記得了。”她無所謂,略過這個話題,“你要說的說完了嗎?”

傅紹恒探究地觀察她的臉色:“說完了,你還生氣嗎?”

“我不生氣了。”

傅紹恒心頭一寬:“這些事我沒有打算瞞你,我隻是覺得它們無關緊要,所以不跟你提。”

“是,但隻是你覺得無關緊要,你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所以我很抱歉。”

丁念扯扯嘴角:“我接受你的道歉,如果你沒有其他事……”

“有。”傅紹恒忙說,但一時竟忘了怎麽說才能讓她跟她回去,遲疑間,母親的話躍入腦海,給了他一個相當合適的理由,“那你周末能陪我回老宅嗎?我有親戚過來。”

果然。

丁念的心一下子墜到穀底,她苦笑:“所以你今天好聲好氣地在這裏等我,跟我解釋這麽多,就是為了讓我周末陪你回去。傅紹恒,你做事的目的性會不會太強了一點?”

“……”傅紹恒立馬意識到她誤會了:“不是的,我隻是……”

“隻是什麽?哪怕我們一周沒聯係了,你在乎的也隻是物盡其用而已。那你大可不必興師動眾地親自過來,相比於那些日常的囉嗦的廢話,你發條信息直接交代任務不是更有效率。”她氣哄哄地按停計時器,把手機放進兜裏,“好了,現在時間到了,請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