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牡丹

丁念躺在**,睡意全無。

他們曾約定吵架不能過夜,但麵對她的咄咄逼人,他隻有否認和冷漠,這架根本吵不起來。

她不禁想,他怎麽能這樣呢?怎麽就能忍心看她一點點在他麵前失控,像一個可憐的乞丐一樣乞討他的解釋和回應?

每一個害怕失去的人,都是在害怕自己得不到相似或更好的東西,可是,她得到過什麽呢?

如果她不曾得到,又談何失去。

落寞的情緒在心間一點點蔓延,她強迫自己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剛才的對峙上,也不要管他回不回房,睡在哪兒,會不會著涼。明天還要上班,她實在不必為無關緊要的事失眠。

和高三不同,高一年級是周五下午放學。放學後,丁念直接坐地鐵去了城南。沒人住的新房也會落灰,她花了兩個小時從裏到外收拾了一遍,鋪完床已經快要十點,沒有人給她發消息,打電話,明明在自己的家,她卻像是被眾人默契地遺棄在這幾十平米的空間。

囫圇睡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張玉英聯係她:“紹恒這周忙,你周六應該休息吧,回家吃頓飯,順便給他送點甜湯。”

她這麽說,丁念便知道傅紹恒沒有如實相告,那她也無法推脫。她不免又感到一絲悲涼,他在說自己忙的時候為什麽就不能把她也加進去?他說世界上沒有什麽是理所應當的,可是,她配合他,配合他的家人,似乎越來越理所應當。

胡思亂想雖多,下午兩點,丁念還是拎著保溫桶到了傅氏大樓。今天周六,樓裏依然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她並不想看見傅紹恒,隻去前台問能不能代為轉交,前台確認了她要給傅氏董事長送甜湯,讓她登記信息,又不免好奇地打量她。丁念從包裏拿出身份證,正要落筆,卻聽小姑娘誒了聲:“那不就是傅總嗎?”

丁念動作一頓,轉頭,一群穿著襯衫西褲和套裝裙的男男女女正從那部專屬電梯裏走出來。傅紹恒個子高,在人群當中很是顯眼,他略微低頭,陪著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邊走邊聊,態度恭敬,另一邊的女伴始終和他保持著幾拳距離,但那老人指了指他們倆,她便湊到傅紹恒耳邊,像是說了了句什麽,兩個人一塊,輕輕地笑了。

丁念隻覺心頭僵滯,呼吸不暢,他們邊走邊交談,旁若無人,仿佛組成了一個她無法進入的世界。她握緊保溫桶,失神半晌,直到前台的小姑娘叫她:“小姐,請問您還要繼續登記嗎?”

“……哦,要。”她重新轉到台前,寫了兩劃發現不出字跡,呆愣了會兒,才意識到筆帽沒摘。

天黑了,傅紹恒坐在辦公室裏,桌邊放著那個熟悉的保溫桶。

趙世誠今天親自拜訪,他當然得用心接待。喝了茶,吃了晚飯,送人上車已經七點過半。他回到傅氏,見到這保溫桶,旁邊還有張打印好的提示條,丁念兩個字讓他興奮了好一會兒。

盡管他不想承認,但這兩天他們的確在冷戰,這比吵架更令人難受。他以為這湯是她緩和的信號,可是他電話給她,一連幾個都被轉接,興奮又難免落空:事情或許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

蘇澈敲門進來:“林玫催我了,回家了啊。”

“嗯。”

“你怎麽了?”

“?”

“哦,丁老師送飯過來了?”他看一眼那保溫桶,“真是賢惠。”

“……”

“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蘇澈一哂:“丁老師果然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不會無理取鬧。”

這話別扭得很,傅紹恒皺眉:“你擔心什麽?”

“擔心她因為秦愫和你吵架唄。”林玫前天晚上跟他嘀咕許久,說傅紹恒真不是個好東西,到她那兒拿結婚戒指,轉眼卻送前女友回家。他聽了事情經過,反駁說那你怎麽不攔著。林玫又說攔什麽,我車送去保養了,大晚上的男人送一送女人很正常。

他被她前後顛倒的話弄得糊裏糊塗,替兄弟叫屈:既然很正常,你為什麽說他不是個好東西,合著他不送是不紳士,送了就是糾纏不清腳踏兩隻船了?林玫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撒嬌說對啊對啊,我就是胡攪蠻纏怎麽了,你們男人就是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你敢說你跟我結婚以後就沒想過你的前幾任?

蘇澈深知她倒打一耙的功力,自然不跟她打嘴仗,背地裏卻不免為傅紹恒擔心,他和秦愫鬧得不愉快,但越不愉快也許印象就越深。如今物是人非,他是希望傅紹恒跟丁念好好過日子的:“那什麽,你跟秦愫……真沒什麽吧?”

“我跟她能有什麽?”

“沒有就好。”蘇澈點頭,又感慨,“她最近日子不順,也是她自己選的,怪不得別人。”

傅紹恒意外:“你知道?”

“你說她流產?知道,林玫跟我說的,我還和她一起去看了。高遠成和他媽都不太高興,我坐不住,林玫陪了她半天。”

傅紹恒久久沉默,想點煙,拿出來又捏折成一半,扔到垃圾桶裏:“林玫倒是什麽都跟你說。”

“廢話,兩口子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他擺擺手,“下周去視察工廠,你繼續加油,我回家抱兒子去了。”

傅紹恒拎著保溫桶回到家,燈是亮的,這讓他心頭一喜。可當他看見鞋櫃旁邊放著的幾個紙箱子,他的心又陡然提了起來。果然,走到書房,丁念正背對著他,站在椅子上收拾架子上的書。

他看著她的背影,有片刻的恍惚: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瘦了?

“你在幹什麽?”他出聲,自己先嚇了一跳。

丁念也下意識地抖了下,轉過來瞧見是他,又轉回:“我把我的書收拾好,搬到自己那邊。”

“為什麽要搬?”

“本來就不是這裏的東西,沒道理一直擠在你這邊,反而讓我那裏空著。”

什麽他這裏她那裏,他走過去,伸出手:“下來,不要搬了。”

她沒理他,自顧自地收拾著,“這是我的東西,你沒有權利左右它應該在哪兒。”

“你的東西?你把它們搬走,那你要用的時候怎麽辦?”

“我也搬,我也不要住你這裏了。”

“你這叫什麽話?”

“就這麽幾個字你聽不懂嗎?”她低頭,眼神刺人,“如果你現在有空,能不能麻煩你把那兩個箱子搬到門口,我叫了車,到時候有人會上樓幫忙。”

傅紹恒也冷了臉,不顧她的抵觸,將她從椅子上抱下:“為什麽突然要走?理由。”

“沒有理由。”

“丁念。”

“為什麽要理由?這是我的私事,沒有義務跟你解釋。”

“我們是夫妻。”

“夫妻?”她好像聽到了可笑的話,“你不能這麽雙標。我沒有權利進入你的生活,也請你不要幹涉我。”

傅紹恒被她罕見的冷酷弄得有點無措:“如果你是因為前天晚上,我可以解釋……”

“不需要了。”丁念說,“隨便你送誰回家,隨便她在你車上笑還是哭,都跟我沒關係。”

“可你明明在怪我。”

“對,我怪你,我怪你在那一瞬間選擇保護她而隱瞞我,但我現在更多的是怪我沒有自知之明。”如果一開始她就對他不抱幻想,那麽情況就不會變成這樣,“對不起,我以為我在這段婚姻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所以很努力地適應、學習,但你似乎隻需要一個聽話的、配合度高的盟友,而不是一個認不清自己位置,還妄圖對你管手管腳的人。”

“你當然可以管我,我不是在聽你的話嗎?你還說不會嫌我學得慢。”他被她這番話嚇到了,“你到底怎麽了?是誰在你麵前說了什麽還是我又哪裏做錯了?”

“沒有,都沒有。”丁念搖頭,“我隻是發現我們離我們當初的設想越來越遠。如果結婚之前是你一直在主動,那這段時間我主動也就扯平了。可能我的主動沒有你那麽明顯,但請你相信,我真的盡力了。”

傅紹恒的心像被蘸了鹽水的鞭子抽了幾下,他以為今天隻要他端正態度跟她解釋清楚就可以了,可是顯然有些因素脫離了他的控製:“什麽叫扯平了?誰和誰扯平?你之前還在教我怎麽跟你相處,怎麽轉眼就要跟我算賬。如果你是因為我又回來晚了,那對不起,真的,我今天本可以早點回來,我在辦公室坐了很久,我在想我們的一些事情。”

“那你想通了嗎?”丁念猶豫許久,還是決定跟他剖白,“我今天看到你和趙雨芹了。你和她在一塊的感覺……很好,很舒服。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在我麵前那麽放鬆、那麽如魚得水的樣子。”

“又是趙雨芹,跟她有什麽關係,她隻是我的客戶。”

“對,跟她沒關係,是我有問題。”她盡量用冷靜自製的語調,“我這樣說你不要不高興。我之前談的那個男朋友有一個前妻,我和他分手的很大原因就是因為他沒有處理好他和他前妻的關係。這種麵對挑戰的感覺很難受。而你,不隻有前女友,還有趙雨芹,可能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或者以後會冒出來的其他女孩。我不知道要怎麽麵對她們,也不知道怎麽麵對你。你要我像這兩天裝作什麽都不好奇,不在意,我想我做不到,你要我警告你離他們遠一點,或者到她們麵前宣示主權,我也做不到。”

她聲音微微顫抖:“我原以為我們的差距體現在財富、家庭背景、能力或者其他更抽象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最先擊潰我的是你和異性的關係。這太搞笑了對嗎?我們在乎的事物根本不在同一層次,我們從頭到腳就是不一樣的人。”

傅紹恒被她這番話戳得全身冰冷,他幾乎失聲,隻是木然地站著,由著她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看著她忙進忙出,慢慢把書房裏的一切整理好,最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黑皮筆記本。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這是我的記賬本。有些地方不清楚我會把明細文件發給你。裝修和家具的錢,我湊了個整數算是欠你十萬,之前撞壞了你的車,你說不要我賠,我想了想還是不好,你不說具體數額,我也就估計是十萬,這樣我欠你的錢就總共是二十萬。”

傅紹恒漠然地看著她,覺得她離自己是如此遙遠。

“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拿了一百萬去嚐試理財。還好我運氣不錯,這幾個月賺了九萬左右,加上我的年終獎,還有工資、各種獎金、補貼,滿打滿算有十四萬。剩下的六萬塊,我會慢慢還。”

他聽見自己問:“如果還不上呢?”

“應該還得上。你給我們規定的婚姻時間不是兩年嗎?我會努力攢錢,實在不夠,我再問我爸媽要,雖然丟人,但至少讓他們罵我總比在你麵前失信要好。”她有些堅持不住了,單手扶著門框,“衣櫃我已經整理過了,你可以去檢查一下,掛著的都是用你的錢買的。”張玉英跟她說穿著上要用點心,不要上不了台麵,她就準備了這些,但都沒來得及穿。

傅紹恒的聲音沙啞,隱忍不發:“你這段時間就一直在算這些?”

“是,人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是嗎?”說實話她還得感謝他,不然,真要陷進去了,真要欠他越來越多不知還會鬧出多少笑話。

她轉身欲走,傅紹恒陡然回神,死死扣住她的手腕:“那你是不是算漏了什麽?”

“還有什麽?”

“這段時間你吃我的用我的要不要平均分一分?你給我家買的東西,我要不要還,我給你爸媽的要不要折算?還有你陪我的時間,陪我家人演戲的時間,我要給你多少演出費?難道你跟我聊天跟我吃飯跟我**的時候也都在算這些嗎?”

丁念簡直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瞪著他,雙臉通紅,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他一把扣進懷裏,他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她能感覺到他狂亂的心跳:“丁念,你到底……拿我當什麽了?”

屋子裏安靜得沒有任何異響,丁念強忍住淚意,叫他的名字:“我本來拿你當我改變生活的跳板,後來,漸漸貪心地想要把你當成我的丈夫,但現在……”

她哽咽,擠出一個灰敗的笑容,“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傅紹恒,即使我們的婚姻沒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事到如今,我不想變得討人厭,我也不想讓你討厭我。”

她推開他,看他的眼睛,那裏盛滿了陌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