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連翹

丁念想把今晚的失態歸咎於內分泌水平,但一想到傅紹恒那張吃癟的臉,她竟然感到痛快,隻好承認她是在發泄。

發泄的後果是衝動打敗理智。她餓著肚子折回房間,到了半夜隻能被迫醒來。和幾個小時前一樣,另一邊床還是空的,這讓她的疼痛好像轉移了地方,心上鈍疼得如同鐵鏽被一點點刮開。她輾轉反側,起身出去,外麵黑暗一片,隻有書房漏出一道明亮的光縫。她猶豫著推開門,傅紹恒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溫度那麽低,他就套了件短袖。電腦關著,桌前敞著本書,剛翻到正文頁,右下角卻有了兩道折痕,不知是上次做的印記,還是這回又加上的休止符。

丁念看了眼文題,把書合上,封麵中央有鎏金字印:《王安石全集》。這讓她心中一動,剛剛還堅硬如鐵的一角,驀地軟了下來。

她叫醒他,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離。

“回去睡。在這會著涼。”

“不會。”他回神,看了眼手表,又看她,“你怎麽醒了?”

“我餓了,找點東西吃。”

“我去做。”他答應著,快步走到廚房,丁念跟過去,見他笨拙地開火,燒水,從冰箱裏拿了兩個雞蛋,差點掉到地上,實在忍不下去:“行了,我來吧。”

“我來。”他剛才把兩碗麵都吃完了,肚子撐,腦袋也有點懵。丁念阻止他的動作,“真的算了,我吃餃子。”

傅紹恒便從速凍櫃裏拿了一袋素餡的。水開下鍋,很快煮好,丁念也順從地坐下解決。二十五歲以後她就戒掉了吃夜宵的習慣,傅紹恒煮得多,她吃不下,剩下的半盤便放回冰箱。等她收拾好回房洗漱,某人已經躺在**,她走到另一邊,剛睡下就聽他問:“不生氣了?”

“誰說的。”

“你剛才來找我。”

“路過而已。我要是不叫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在書房待一夜?”

“沒有,我想等你睡了再回來,結果看了幾頁書就困了。”

“你看的是目錄。”

“所以更無趣。”他打哈欠,“全是古文,字又小,看得我眼花。”

“那你應該找個拚音注釋版的,再加彩色插頁。”

傅紹恒聽出她的揶揄:“你盡管笑吧,反正我看不進去。家裏空有一個老師,也不教書,隻知道讓我自學。”

“……”丁念關燈,“又沒人要你學。”

“是沒人要我學,可是我不學,你在氣什麽我都不知道。”他想起她給他的一腳,她臉上的失望和憤怒讓他感到挫敗,而他想了很久才想出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我承認,我陪你的時間太少,沒有和你一起去處理具體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這也是你從《王安石全集》上學到的?”

“我沒那麽本事。”他閉著眼,語氣鬆鬆垮垮的,“我看你都把它翻厚了,可我看了隻想睡覺。你喜歡的東西,我接觸不了,這種感覺很難受,將心比心,當你試圖去了解我而被我拒絕,你也一定很不舒服。”

這回換丁念不作聲了。

“我不是個好學生,丁念。我習慣了發號施令,很少去猜別人的心思。如果說剛開始那幾年我沒坐到這個位置,我還會用心去經營關係,但現在,我身邊的一切都幾乎可以用金錢置換,那麽,我就懶得動腦,而隻會用利益去綁定人和事,至於虛心請教,靜心學習……坦白說,我都快忘了是什麽感覺。”他歎口氣,往她這邊靠,卻沒碰到她,“這些天,你獨自麵對我的父母,獨自回家,獨自管理你的房子,而我什麽都沒有參與,甚至,我連聽你分享的耐心都沒有……你說得對,我是忽略了你的感受。那,我從現在開始改,還來不來得及?”

丁念鼻子發酸:“你現在是對我讓步?”

“我在向你道歉。”

“就因為我們吵了一架,你就突然開竅了?”

“我隻是思考了我們為什麽會吵架,現在在尋求補救的辦法。”

“你害怕吵架。”

“我不怕,我怕吵了不和好。”他默然,隨即緊緊擁住她,“以後我會盡量避免把工作上的情緒帶回家,但你也要答應我,我們可以吵,但絕不能過夜。”

“如果我做不到呢?我不知道我們下次會因為什麽吵,如果是無法調和的矛盾,那怎麽辦?”

“不可能,隻要你有話直說,任何矛盾都可以解決。不管你是要維持現狀,還是要做出改變,我都會配合。”他貼近,從背後擁住她,“這周周末,我們去你的新房,到時候你要給我一把鑰匙,看完房子我們再去家具城,不去老宅,一天的時間夠我們逛了。”

他說完,丁念沒有立刻回應。他等著等著,自己先沉沉睡去,而丁念,看著眼前無邊的黑暗,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傅紹恒說到做到,這周周末果然陪她去了家具城。丁念按理應該開心,但真到了地方,興致卻漸漸淡下來,她很冷靜地挑了套湖藍色的沙發,再選了兩張床,幾套桌椅,兩個多小時就全部搞定。刷卡時,她用了傅紹恒的那張,第二天,服務點將家具配送上門,她又花了一天時間打理,環顧四周,竟真的看出了點家的味道。

想當初她甚是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如今夢想成真,她卻隱約有些惆悵:一段新生活的開始總預示著舊生活的結束,而她似乎並沒有必然要喪失的東西,這顯然不符合常理。

方鈺聽了直言道:“你當初是把它作為在嵐城紮根的標誌,如今你有了一個更穩定的家,對它的熱情程度自然減淡。人嘛,總是喜新厭舊,正常正常。”

上回她生產,丁念送上了傅紹恒交代的大紅包。方鈺驚詫,問了老公又向她確認,才得知她嫁的是那位傅哥。她從驚呆到豔羨、嫉妒,再到慢慢接受、真心實意地替她高興,兩人並沒有因此生分。這下聽到她的采購:“你買家具是準備出租?”

“沒有啊。”

“自己住?不會吧,”她有點想笑,轉而意識到她是認真的,“你老公能同意?”

丁念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但她放在書房裏的那幾箱書,她沒再動,他也沒問過。起先搬來就隻拿這兒當中轉站,自然沒有不轉出去的道理。

這天晚上,傅紹恒五點半就到了家。他走進書房,丁念正開著Excel,她看一眼電腦,又低頭在黑皮本上記著什麽,見他進來又下意識地合上:“怎麽這麽早,不是說有應酬?”

“餐廳是訂好了,但客戶臨時說有個更重要的約會,就推了我這邊。”

原來他也會被放鴿子。她安慰他:“沒事,我給你做好吃的。”

“葷的?”

“紅燒肉,我拜過師的。”

傅紹恒笑,陪她出去。那晚聊開以後,他的確有意識地增加和她相處的時間,也漸漸發現她開始忙一些看上去不必要的東西。偶爾問起,她說在學穿搭和理財,他以為這是母親的主意,去問,得到的答案卻是否定的。母親聽了倒很高興:“念念是個明事理,知禮數的。”

他不太理解母親高興的點在哪裏,但丁念這兩天心情不錯,他便也沒去她麵前發表意見。

“誒,這個可不能這樣切。”她給他手裏的半個西紅柿翻了個身,“這樣汁水就不會流得到處都是了。”

這是她第三次叫他打下手,傅紹恒心裏沒有不樂意,落實在行動上卻顯得不那麽靈敏。他知道她隻交給他最簡單的活,目的就是讓他參與,無奈他的參與感和參與效果都不好,隻能期待每一道菜的出品不會受他的影響。

丁念見他幹完活就靠著冰箱刷手機,看過去,他又放下:“我還能做什麽?”

“沒了,好了我叫你。”

她越這樣說,他越不肯走。丁念發現這樣一來他總是誤解她的真實用意:“你叫我有話直說的,我沒有在說反話。”

傅紹恒還是堅持:“我陪你。”

丁念暗自懊悔,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執行力。可是,這種刻意的配合能支撐多久呢?她想不出答案,也放棄去想,她常年在外,每次回昌城的家都難免有幾天過渡期,更何況是和傅紹恒的相處,她姑且把它看成是磨合,如果磨合能有效果那再好不過,如果磨合不了,她至少也不會後悔。

在沒有更好的路可以選擇時,試著走比停在原地要好。

飯後,傅紹恒給了她兩張節目錄製門票,她接過一看,是新光汽車讚助的音樂節目,本期的嘉賓有她喜歡的那個梁姓歌手。

“你怎麽會有這個?”

“托人要的。”他打量她,“你不喜歡?”

“喜歡。”

“錄製現場在省城電視台,到時候我陪你去。”他還是沒能在她臉上找到一絲高興的樣子,“我以為你會很開心。”

“我是很開心,我沒有見過他真人。”她看著那兩張票,“我等著他開演唱會,即使我知道肯定搶不到,但還是很期待。”

可是,他突如其來,輕而易舉地縮短了她和期待的距離,這讓她覺得很不現實。

傅紹恒沒有再說,轉身去書房工作。丁念卻在客廳裏發了好久的呆。她應該對傅紹恒的改變滿意的,他記得她的喜好,對她上心,表明他在乎她,可是她又怕這在乎是他出於對她的妥協和隻是完成任務似的責任。奇怪了,她一次次對他妥協,她不覺得吃虧,他稍微對她好點,她反而患得患失受寵若驚了。

她把兩張票翻過來,翻過去,看到新光汽車的LOGO,到底沒壓住冒出來的念頭,去書房問他:“你剛才說這是你托人要的,是問那位趙小姐要的嗎?”

“趙小姐?”他頓了頓,“趙雨芹?”

“……嗯。”

“當然不是,怎麽突然提起她?”

“我以為你跟她很熟。”她勉強笑了笑,慶幸自己的第六感並不準確,“我很好奇你是問誰要到的門票,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告訴我,但如果你為了讓我高興,而動用你和那個年輕女孩的關係,那我一點都不高興。”

傅紹恒盯著她,她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很鎮定,但又像在努力掩蓋什麽,這讓他覺得很有趣,而他的心情,也因為她的話,在這樣一個夏日的晚上慢慢明朗起來。

“我保證沒有。”他篤定地說,“我不會讓你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