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油菜

在丁安山的印象裏,丁念上一次哭還是高三暑假。傻丫頭高考超常發揮沒哭,改了誌願跟她媽吵架沒哭,學車卡在科目三,考完被教練送回家,卻哭得鼻子都紅了。

她媽媽說她哭點奇怪,又不是不能再考,她抿抿唇,躲到房間裏半天不出來。他擔心,敲了幾次門沒開,到了晚上,她卻自己出來拿碗吃飯,安靜平和得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不隻是親戚朋友,連他自己也覺得,她的女兒聰明、聽話,讓人省心,可是人怎麽會從小就懂事呢?她的那些不省心都去哪兒了呢?丁安山看著對麵的丁念,她早已不是那個十幾歲的孩子,但她臉上那股掩藏情緒的倔強,還在提醒他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念念。”

“爸。”她把菜單遞給他,“蔬菜我點好了,你看看想要什麽鍋底。”

丁安山欲言又止,點了兩個,把菜單交給服務員。菜上得很快,三個人吃得很沉默。父女倆嗜辣,孫麗梅喜歡清淡。丁安山放菜習慣性地兩邊各一半,孫麗梅吃不了那麽多,清湯裏總是剩著,就又夾到丁念碗裏。

“媽,我吃不下了。”

“就這麽點,喂兔子都喂不飽。”

其實剛才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想說點什麽補救,喉嚨卻艱澀得仿佛吞了刺。到了最後,還是丁念自己忍住,拿了紙巾擦幹眼淚,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找個地方吃飯吧。”她和丁安山才如釋重負。

女兒整理好情緒,當媽的自然也要擺正態度:“念念,媽不是那個意思,我一時糊塗才往最壞的可能想。”

“我知道,媽,對不起。”

“是媽要說對不起。你肯定不會做那樣的傻事,對嗎?”

丁念沒答,把土豆夾到碗裏,用筷子戳了一個洞:“媽,我想跟你說件事。”

孫麗梅忙不迭:“你說。”

“那你要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生氣。”

“……好。”

“爸也是。”

孫麗梅看看丁安山,丁安山嗯了聲。

丁念猶豫了會兒,放下筷子,從包裏拿出了那本結婚證。

丁念設想過很多次和父母坦白的場景,但結局總逃不開不歡而散。她今天來時做好了心理準備,想著盡量順他們的心意,讓他們開心,但事實上,她幼稚的、無謂的討好,在母親的暴怒麵前隻會更加不堪。

火鍋店裏人聲嘈雜,掩蓋了母親的憤然離席。丁念知道,她把事情徹底搞砸了,她追出去攔住父親的車。

“爸,今天太晚了,別回去了,我給你們訂酒店。”

“誰要你訂酒店?”副駕上的母親截斷了她的話,“丁安山!”

丁安山神情凝重,從換擋杆旁拿了眼鏡盒握在手裏。

“對不起,爸。”她看向母親,“媽,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你解釋什麽,領證前為什麽不解釋?”孫麗梅轉過頭去不理她。

丁安山拿出眼鏡,沉默至今,終於忍不住問她:“你是怎麽結、結的婚?”

“爸。”

“我們很對不起你嗎?你在家裏待不下去了嗎?”

“不是……”

“那你就這麽不在乎我們的感受?”

他看著她,覺得她簡直不像她的女兒了:“我們回家,你也早點回去。”

“爸。”

沒有人給她反應,她看著車窗上升,看著車混入如梭的車流,感覺身上的力氣一點點被抽走。

“小姐。”店裏的服務員追出來,“您還沒結賬。”

“哦,對不起。”她想拿手機,沒帶出來,隻好跟著她重新進去。飯桌上,她的結婚證還靜靜地攤著,她收好,失魂落魄的,“對不起,我還沒吃完。”

“好的。”服務員見過太多這樣的場麵了,“請問您還需要點什麽嗎?”

“不用了……哦,不,我要點酒。”

“好的,請問要什麽酒?。”

“隨便吧。”丁念摁下桌邊的開關,看著沸騰的熱湯漸漸平息,情緒卻在一點點決堤。

傅紹恒坐在車裏,偶爾抬頭看向五樓,照舊是漆黑一片。

今天小叔從國外回來,曉晨一家三口重聚,老宅很熱鬧。熱鬧之餘,他卻意外地想念那個和她單獨相處的夜晚,所以,他從老宅來到她樓下。

他隻來過這裏一次,忘了她住在哪個房間。打她電話也不接,現在這個點,她會去哪兒,還是已經睡了?他本來不想等了,但他明天要去國外,一周時間恐怕聽聽她的聲音也要算時差……再等等吧。他拿了保溫杯喝了口水,自嘲地笑了笑。

值班的大爺過來補考勤,瞧見圍牆邊的車很是眼生,過來打量:“等人?”

傅紹恒把車窗落到底:“嗯,等人。”

“等誰?這裏住的人可不多。”

“丁念,認識嗎?”

“丁老師啊。”大爺警惕,“你是她誰?找她幹什麽?”

“您哪位?”

“看門的。”

傅紹恒了然,答了句,又從車裏拿了包煙。大爺推托,隻拿了一根,滿是狐疑:“沒聽說她結婚啊。”

“剛結。”

“那可正巧,這兒正要清理整修呢,老師們都得搬出去。”他笑了笑,“丁老師是會打算的,時間一點不耽誤。”

傅紹恒聽見這裏不免多問了幾句,大爺講完,半根煙也抽完,接到家裏人催他回家的電話。

他去崗亭補了考勤,又過來吩咐他不能隨便上樓:“你真是他老公?”

“我還騙您。”

“那挺好,挺好。”

“我們平時不常見麵,我隻知道她住這兒,不知道她住五零幾?”

“五零三。”大爺看了眼路口,“喲,人這不來了嗎?”

丁念遠遠地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抬頭見是值班的大爺,衝她揮了揮手就走開了。

幾點了?他還沒下班嗎?她去摸兜裏的手機,空的,想起自己還有腕表:快十點了。

不知道爸媽到家了沒有。三小時高速的話——應該還早。父親不會用藍牙,開車不能接電話,那就晚點再打,至於母親……她都被她氣死了,肯定不會接的。

她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仿佛回到小時候跟爺爺去竹林裏挖筍。雨後的田埂泥濘不堪,她穿著奶奶買的粉色雨靴,走幾步就沾滿了泥,時常要爺爺等一等。爺爺本來要抱她,她不讓抱,因為鞋子髒怕沾了他的衣服,爺爺笑得沒了脾氣,隻好慢悠悠地走在她前頭,還會順手摘下路邊的野油菜花給她把玩。她一手拿著花,一手扛著小鋤頭,邊走邊說我是爺爺的小尾巴。

想到這些,她的心又暖暖的。還是小時候好,有人喜歡她,有人在乎她,現在,爺爺耳朵不好,奶奶記性太差,她想給她們打個電話都隻能讓大姑幫忙轉達。

她再走了幾步,終於快到大門口。圍牆邊停了輛熟悉的車,車裏坐了個熟悉的人。

她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路過。”他說,“去哪裏了?”

“城南,我帶我爸媽去看房子。”

“看到現在?”

“不是,我們還去了江邊,又去了商場買東西。”她湊近了,手搭在車窗上,乖乖的,像兩隻貓爪,“我媽媽心疼錢,我不心疼,我剛發了年終獎,三萬塊,要用好久才用得完。”

傅紹恒聽了想笑,碰了碰她的手,她卻躲開,他隻好握拳放在她旁邊。

路邊燈光迷蒙,她的影子蓋住了他的臉:“傅紹恒。”

“怎麽了?”

“我說話算數,我今天告訴我爸媽,我跟你結婚了。”

傅紹恒一怔:“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被我氣走了。”她笑,又有點想哭,“我都沒說我為什麽跟你結婚呢,我媽就走了,她總是這樣的,她總以為她一生氣,我爸就會順著她,那麽我也就要順著她……我今天已經很順著她了,可是她還是對我不滿意。她是媽媽,為什麽不是她讓著我,體諒我呢?……還有我爸,我爸也不好,他都不聽我解釋,我媽生氣他就慌了,他每次都站在她那邊。”

傅紹恒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點。”

“那上車,還是送你上樓?”

“我不,我想站著,我剛才坐了好久。”

“丁念。”

她沒反應,自顧自地道:“傅紹恒,你說,為什麽我結婚他們要生氣呢?我都不能做自己的主嗎?”

“……”

“我不告訴你你都不知道。”她看著他,微微皺眉:“我最近讓很多人生氣了。我的學生、領導,還有我爸媽……他們生氣都是因為我瞞著他們我結婚了……真奇怪,我為什麽要告訴他們,你見過誰中了彩票要上街敲鑼打鼓說自己中獎的嗎?”

“……那倒沒有。”

“對嘛,就是沒有。”她的眼睛亮閃閃的,“我雖然中了獎,可我獎都沒領,幹嘛要讓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知道了,我卻領不了這個獎,那怎麽辦?”

“不會的。”傅紹恒順著她的話說,“怎麽會領不了呢?我們不是有結婚證嗎?”

“對,結婚證。”她想起什麽,打開自己的包,“就是這個,你不是有個保險箱嗎?放進去好不好?”

“好。”傅紹恒湊過去在她唇上碰了下,“我放進去。”

“放進去就安全了嗎?”

“是。”

她把紅本子塞給他,想了想又還是攥在自己手裏:“不好,還是放在我這最安全。”

“你這裏安全?”

“安全的。有大爺值班。”

她忽然站直身體,抬頭看著對麵這幢低矮的建築,想起年級主任跟她說的那些話。她在這裏從二十三歲住到三十歲,七年的時間,學校一份文件說搬她就要搬了,不管她怎麽精心布置,在裏麵存了多少書籍和心事,別人借給她的房子永遠也成不了她的家。

她看著五零三那扇緊閉的房門,以及四樓、三樓、二樓零星的燈光……心仿佛被一雙大手緊緊攥住,其實她早就該搬走的,她又不是沒錢,她隻是沒有朋友而已,她以為住在宿舍會有待在集體的感覺,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誰能替她分擔孤獨?

傅紹恒開門下車:“丁念。”

“嗯?”

“你喝醉了。”

“好像有點。”她腦袋暈乎乎的,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哭多了,“我還有點渴。”

“那你上車,我去給你買。”

“謝謝。”

傅紹恒替她打開副駕的門,扶她坐好又幫她扣上安全帶。路口就有家便利店,他過去買了兩瓶,再回來,隻見她雙手捧著他的保溫杯,很認真地一口一口在吹。

她抬頭,像在抱怨:“有點燙。”

他把水遞過去。

她把保溫杯放正,擰開礦泉水瓶蓋,再小心翼翼地把礦泉水倒進保溫杯,倒了三分之一,倒不下了,又把礦泉水瓶蓋蓋好,再認真地喝杯子裏的水。

傅紹恒坐在一旁,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

過了會兒,她喝完了,再把礦泉水裏的水倒進空的保溫杯,蓋好放回原位。

傅紹恒關上窗戶,車裏變得十分安靜。他熄掉燈光,路燈投進樹影,交織在他腿上,他點開手機,調低亮度,屏幕隻發出微弱的光。

不一會兒,丁念低著頭,慢慢開口:“我很久沒有在晚上坐過我爸的車。我今天才知道他的眼睛差到了要戴眼鏡開車的地步。其實……過年的時候他跟我提過的,他說好奇怪,怎麽會近視又老花,還有輕微散光,我聽到了,也提醒他去配副眼鏡,可我沒有帶他去眼鏡店……你說,他每天開那麽多路,是不是好多好多晚上都在眯著眼開車?”

她轉過來,傅紹恒也轉過去,看清她眼裏快要溢出的內疚:“我還說他們不好,其實最不好的是我。我沒有認真地去了解他們,什麽事情都瞞著,他們又哪裏有機會跟我交流呢?我怕他們反對,就一拖再拖,還要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不是我不夠坦誠,是因為我們相處時間太少——我太自以為是了,如果我的女兒從來都不肯跟我表達真實想法,我說不定做得比他們還差。”

她想起他的話:“你之前也說過我很難相處,對嗎?可原來我不僅是跟你,跟其他人,就連跟我的父母都相處不了……我都三十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改掉這些毛病。”

“能的,隻要你想改。”傅紹恒不知道她今天晚上經曆了什麽,但此時此刻,她的話讓他心疼,他輕輕握住她的手,“你不是說我也有很多毛病嗎,要不我們一起改?”

“你也改?那你會幫我嗎?”

“當然,你也要幫我。”

她被他的溫柔感動,心頭湧起一股暖流:“你今天怎麽了?為什麽一點都不凶?”

“你都喝醉了,我再凶,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我隻有一點點醉。”

“所以我不對你凶。”他親她的唇,“你要是很醉很醉,我就又要凶你。”

“我不會喝的。”她說,“你明天陪我回家好嗎?我想跟我爸媽說清楚,我不想讓他們生氣。”

“好。”他捧著她的臉,輕輕啄她的唇,她想躲,他卻傾身過來將她深深吻住。

她今天太反常了,如此脆弱,天真,又小心翼翼,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今晚沒來找她,她這些話要跟誰說?是哭一場解決,還是憋在心裏,一覺醒來再變成她堅硬的外殼?

他本來有很多話要告訴她,可是現在,他隻想好好親吻她,安慰她,把她的無措和顫抖都擁在懷裏。

丁念的淚水愈發多了,她閉上眼睛,感覺到他的手輕輕劃過她的臉,帶走了那些濕潤。

她的手想抓住什麽東西,卻不小心碰倒了保溫杯,她偏頭想去扶正,他卻扣住她,愈發深入,安靜的空間裏,他的溫度和力量是那樣不容忽視,丁念無暇顧及其他,隻順著本能,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