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蒼耳

路上方鈺說王薔還沒回辦公室,丁念到校後就直接去了綜合樓。敲門進去,四個學生站在牆邊,年級組長和王薔坐在對麵椅子上,臉上都有些犯愁。

丁念氣還沒喘勻,細看學生,蔣子軒額頭破了皮,唐近東鼻子流了血,用餐巾紙塞著。另外兩個看上去麵熟,胖胖的男生是王薔班裏的數學課代表,鼻子和嘴巴都有淤青,最後一個人高馬大,傷勢最輕,是九班的體育特長生。

視線相觸時,那特長生微微別過了頭,課代表躲閃了兩下也不敢看她。蔣子軒一臉不服,仿佛有勁還沒使出來,隻有唐近東,鼻子艱難地哼了口氣:“丁老師。”

“為什麽打架?”

“那孫子欠揍。”

那特長生一下子就火了:“你罵誰孫子呢?”

“誰搭腔我罵誰。”

“我靠!”他掄起拳頭就要往下砸,教導主任和王薔迅速起身,還沒製止就聽丁念喝了聲唐近東,隨即看向那特長生,“好好說話。”

“……我沒法好好說。”

“為什麽?”

“因為他理虧。”唐近東不屑。

一室安靜,教導主任喝了口茶,看看學生又看看丁念,麵容嚴肅:“丁老師,你上下班有豪車接送?”

“啊?”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有還是沒有?這關乎這件事的性質。”他敲敲桌麵,又指了指牆,“這兩個學生背後說你的閑話,你班裏的替你出氣,不就成現在這樣了?”

丁念驚詫,張了張嘴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

校園就像一潭密閉的湖水,稍有點風吹草動,**開的波紋撞到邊界又迅速回彈,總要反反複複把整片湖麵漾出褶皺為止。

丁念理解學生的八卦心理,因為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需要調劑。對同學,他們關心誰買了新雜誌,誰和誰關係好,對老師,他們討論誰化妝了,誰買車了,話題不在大小,隻要能讓他們暫時逃離功課的束縛,侃一侃就過去了。但她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掉進湖中的石子,不僅激起了漣漪,濺起的水花還打濕了別人的鞋麵。

她情緒複雜地看向九班那兩個學生,印象裏和她並無交集:“你們是說了我的閑話嗎?”

兩個人看向別處,沒有作聲。

丁念又問蔣子軒和唐近東:“誰先動的手?”

“我。”唐近東雙手交叉在背後,昂首挺胸,“他嘴裏不幹淨,造謠。”

“我造個屁的謠,我親眼看見的。”那特長生反駁,“而且又不是隻有我看見,王老師也看見了,還有我們周六一起訓練的幾個人都看見了。”

“你看見就能背後說老師嗎?你自以為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傳來傳去,想過會對老師造成困擾嗎?”年級組長也被他的態度激著了,“你要是火氣還這麽大,我現在就叫你家長來,你爸媽不在嵐城,你爺爺奶奶那麽大歲數,你好意思讓他們為你擔心?”

那男生一下子癟了,頂了頂腮幫子,往後靠到了牆上。

“你們三個也是,都給我擺正態度。校規就是校規,打完架認了錯,做了檢討,我讓你們留校察看,要是再梗著脖子一副老子有理的樣,到時候別讓你爸媽來求我。”

他說完,也沒看學生,隻幽幽地掃了丁念一眼。丁念知他是要讓她表態,可是她怎麽表態?又不是她讓他們打的架,她的私生活為什麽要和學生解釋?

她看向教導主任,主任也一臉不耐,無聲譴責她成了鬧劇的由頭。

她思索半天,壓下那些惱火和不滿,對那兩個學生說:“我不知道你們傳了什麽,但來接我的是我家裏人,我不希望他成為你們的談資。如果你們隻是好奇和八卦,那一切到此為止,如果你們是對我有意見而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不滿,那我想,這件事還沒那麽容易解決。”

“沒有,老師,我們就是好奇而已。”那課代表領悟得快,“對不起。”

丁念沒再說話,教導主任又敲了下桌子:“你呢?”

那特長生也站直了:“我瞎猜的,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

“算了,”他側了側身子,“丁老師,我對你沒有意見。”

丁念往後退了兩步,年級組長走上前來:“唐近東。”

唐近東更加麵無表情:“都這樣了我還道歉?這不承認了他們就是造謠嗎?他把丁老師說成什麽你們剛才不是也聽見了嗎?”

“那是不是你先動的手?”

“是我怎麽了,我見義勇為我有罪啊。”他看丁念,“丁老師你不要這麽好脾氣,他可不止造你的謠,我們年級哪個老師沒被他說過,誰和誰牽手早戀也是他傳出來的,成天跟個八卦社社長似的,我不收拾他也遲早有人收拾他。”

他這話說完,幾個老師都看向那特長生,他倒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氣焰到底低了:“他誹謗,他就是籃球打不過我找我出氣來了。”

“嗬。”唐近東笑哼一聲,懶得理他,隻叫了那課代表的名字,“我沒想打你,你自己湊上來的,誤傷了啊。”

“沒關係沒關係。”課代表忙說,“是我們錯了。”

特長生:“誰錯了?”

課代表其實也氣他鬧得這麽大:“我們,就是我們錯了。”

下課鈴響,辦公室裏總算不再劍拔弩張,教導主任本來也想大事化小,便叫四個人握手言和,唐近東和那特長生不情不願地碰了碰就算了事,至於那課代表和蔣子軒,也不是主要矛盾,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了。

到最後,教導主任給的處理是通報批評和班內檢討,又交代王薔和丁念及時和家長反映情況,加強班級管理。

走出綜合樓,丁念把唐近東和蔣子軒帶到校醫院。

值班的是個年紀稍長的男醫生,正想下班呢,見了血,先給唐近東處理,又遞了兩個創口貼給蔣子軒。

蔣子軒安靜地坐著,拿著創口貼把玩,也沒動作。

丁念放下包,洗了手走過去:“給我。”

他把創口貼給她。

她看見他微紅的手背:“都腫成這樣了。”

“還好。”

“你也會打架。”她低頭撕開創口貼,“讀書是為了明理,到頭來你們還是用暴力解決問題。”

蔣子軒沒說話,丁念握了他的手腕,問那醫生:“這樣要不要緊?”

醫生看了眼:“沒破皮就沒事,拿藥油擦擦吧。”

丁念輕輕按了兩下他紅腫的指關節:“疼不疼?”

“不疼。”

“打的時候呢?被你打的人也不疼嗎?”

“他活該。”蔣子軒看她,“他當時說得很難聽,我還嫌自己不夠用力。”

丁念不知道他說得有多難聽,也不知道為什麽男孩子也會如此八卦。她把藥油倒在他手背:“這下恐怕字都寫不了了。”

那邊,唐近東拔掉餐巾紙,洗完鼻子上的血跡:“老師,我手也疼。”

丁念又給他揉搓:“檢討書什麽時候給我?”

“還真寫啊?”唐近東嬉皮笑臉的,“老師,我可是幫你出氣。”

“八百字,少一個字我不收。”

“我手傷了,寫不了。”

“那你口述,叫人幫你寫。”

唐近東哀嚎:“啊,我寫不了,要不你還是像以前那樣讓我寫每天吃了什麽吧,寫完一周食堂我給你一千字。”

“還貧!”丁念氣得重重按了下他的骨節,他卻跟不知道疼似的,“老師,你說的家裏人是你老公嗎?你什麽時候結婚的啊,喜糖都沒分,周老師結婚生孩子都給我們發了巧克力呢。”

“你想吃巧克力?”

“還行吧,最近作業那麽多,吃點甜的放鬆放鬆。”

丁念擰緊藥油蓋:“那昨天晚上的作文訓練,立意是學會麵對生活中的不如意,你的題目完全可以改成‘讓生活多一點甜’,而不是‘跟煩惱說拜拜’。”

“……”唐近東吃癟,“老師,我真不喜歡寫作文。”

“知道了,再堅持幾十天吧,考完了選個喜歡的專業,你日子會好過些。”她心情不好,既想安慰他,又怕他懈怠,“我不是讓你不學語文啊,你理科成績頂天了,語文多一分你就多一分可能上更好的學校,才有選擇權,懂嗎?”

“懂,我懂。”他點頭。

丁念洗完手,又問:“除了臉和手還有沒有哪裏傷到?腰啊腳啊,讓醫生看看。”

唐近東搖頭:“沒了,我還是出廠原裝。”

蔣子軒也說:“沒了。”

丁念跟著醫生去登記,兩個男生先走出校醫院,路邊的鵝掌楸已經長出了嫩葉,影子在燈光下輕微顫動。樹影旁,兩個纖細的身影等了好一會兒。

“喲,班花。”唐近東興奮地打招呼,“我給你發消息你還真來了?”

林婉言臉唰地紅了,怯怯地看向蔣子軒:“你……你們沒事吧?”

“我沒事,”唐近東搶話,“他更沒事了,他可是我們班的保護動物,我能讓他有事嗎?”

“少來了你,我都看見了,人一個勾拳你把你打趴下了。”那是第二節自習課下課,傅曉晨剛到打水的地方就看見了這幕,“他一校隊的你跟他打能占到便宜嗎?”

“那你怎麽不說他耍陰招呢,他勾我腿你沒看見?”說到這,唐近東拍了拍蔣子軒的肩,“得虧那一下你幫我擋了,那貨跟女人似的竟然用指甲摳。”

“嗯。”蔣子軒雙手插兜,“他是欠揍。”

傅曉晨又問:“你們為什麽打架?”

唐近東:“要你管。”

“九班的人說你們是為林婉言打,真的假的?”

“曉晨……”林婉言拽了拽她的袖子。

“那當然——不是。”

“那為什麽?”

“為你,你信嗎?”

“切。”

“切什麽切。”唐近東哼聲,又說,“班花,你可別跟那小子好,跟他好還不如跟我好……”他怒目,“傅曉晨,你吐什麽?”

“惡心。”

林婉言製止了男生的辯白,還是問蔣子軒:“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

“唉,死不了的。”傅曉晨扯過她,“明天聊不是更好,我通校,你可不通,待會兒熄燈你就進不去了。”

林婉言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她離開。

丁念出來見兩人還站在原地,皺眉道:“九點四十五了。”

“哦,馬上回。”唐近東撒腿就跑,被丁念叫住,“等等,這個拿回去。”

是瓶藥油。

“不用了,真沒傷著。”

“拿著。”

“好吧,謝謝老師。”他跑了幾步,又回頭叫蔣子軒,蔣子軒沒應,陪著丁念走:“他們倆本來就是對頭,打球的時候也經常動手,隻是沒被抓到過而已。”

丁念不知道還有這麽個緣由:“但不管怎麽樣,動手都是不理智的,要引以為戒。”

“嗯。”男生點頭,“至於那個,我不會說出去的。”

哪個?

丁念愣了兩秒,明白過來,卻又聽他說了聲晚安。

再抬眼,少年的身影如鬆如柏,已迅速融進迷蒙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