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睡蓮

六個人坐在圓桌旁,還沒有圍滿一圈。

張玉英麵上不顯,心裏直犯嘀咕。

她本來猜的是趙世誠的侄女,畢竟她和傅紹恒曾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接觸,為此她還想多一步,新光汽車是傅氏的大客戶,兩個人處得來還好,處崩了恐怕會影響合作,這下峰回路轉,帶回來的不是那位見過一麵的趙小姐,而是眼前這個接觸多次,雖然有過欣賞但事實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學老師,她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十分失望。

倒是傅奶奶,似乎對低眉順眼的丁念挺感興趣:“丁老師父母是做什麽的?”

丁念握著筷子:“我爸以前是鐵路工人,下崗以後開起了出租,我媽是企業裏的財務,退休了就在社區裏開了家超市。”

“哦,那應該很忙吧。”

“嗯。”

傅奶奶笑笑,看了眼她旁邊的人:“紹恒,我們不知道丁老師喜歡吃什麽,你要負責招待。”

傅紹恒應了聲,沒有動作。

張玉英壓下不滿的情緒,把拿手菜轉到她麵前:“丁老師,嚐嚐雞湯,燉了一下午。”

“哦,謝謝。”丁念局促地給自己舀了一勺,下意識地問奶奶,“您要嗎?”

“好,我也來一點。”

丁念給她盛了半碗。

“味道正好。”奶奶讚賞地看向兒媳,又問丁念,“會不會做飯?”

“……不太會。”

“也是,學校有食堂,平時上課也肯定沒時間。我和紹恒他媽媽都是後來才開始學的。”

丁念點頭。

得虧傅奶奶一直在活絡氣氛,不然這頓飯根本撐不到結束。飯後,張玉英把碗筷收拾進廚房就上了樓,傅天森和傅紹恒也不知去了哪,丁念獨自麵對兩位老人,如坐針氈:“爺爺,奶奶,時間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不急。”傅奶奶卻阻止,“奶奶年紀大了,話多,囉嗦,沒人願意聽,你是好孩子,再陪奶奶聊幾句,行嗎?”

丁念想說不行,但話到嘴邊又忍住,倒是傅爺爺,打量她至今,終於開口:“小丁啊,紹恒口風緊,沒跟我們說過你們的事,所以我們一時沒有心理準備。但我和他奶奶對你沒有意見,你不用緊張,也不用怕說錯話。”

“……嗯。”

傅爺爺寬厚地笑:“吃點水果吧,櫻桃蘋果都洗過了,茶幾上有削皮刀,橘子也挺甜。”

丁念一一應了,拿了個橘子在手心,沒剝。

傅爺爺也不勉強,轉而問起傅曉晨在學校的情況,等她答完,傅奶奶又開始和她聊傅紹恒小時候的趣事,丁念聽得恍惚,這種感覺很熟悉,也很陌生,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奶,生病之前也會抓著她的手不放,恨不得把半年裏發生的事一股腦地告訴她,可是生病之後,她變得沒有邏輯,一段話顛三倒四的還要不斷重複,自己卻渾然不知。

丁念心有感觸,聽得愈發耐心。而當張玉英終於整理好情緒從樓上下來,見到的就是傅奶奶握著丁念的手笑容燦爛的樣子。

傅奶奶一笑,傅爺爺的心情就好。

傅爺爺心情好,家裏的氣氛就變得輕鬆。

她轉頭看向丈夫,果然,傅天森再次給她一個心平氣和的手勢暗示,她隻好把剛才在臥室的爭論拋在腦後。

過了會兒,傅紹恒接完工作電話,也下了樓。站在樓梯上,他看著被家人圍堵著的丁念,一時間想了很多。

母親的排斥是顯而易見的,剛才他遲上去一步,她已經在臥室衝父親開火:“我是想不通,身為老師,私底下怎麽可以傍上學生家長?紹恒也是,我幫他前前後後物色了那麽多女孩,哪一個不是有錢有貌?他倒好,偏偏找了個條件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

“你說話不要這麽難聽,難得來一趟,你就當她是老師家訪不行嗎?”

“我不喜歡這樣的老師,公私不分。”

他聽見父親安慰:“你之前還誇她踏實能幹,怎麽身份一轉換,就改變了看法。”

“廢話,她是個好老師是一回事,要當我兒媳婦是另一回事。”

母親情緒激動,他推門進去,便聽她衝自己大聲:“你現在做事越來越不像話,在公司做主做慣了,跟我們也裏外不分了是吧。”

他關上門,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我提前通知過,但沒想到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對,就是,不然我要怎麽辦?我必須對她客客氣氣十分滿意嗎?”

“我不要求你對她十分滿意,但你不該給她臉色看。過段時間我會和她結婚,難道我們以後回來,你都是這種態度?”

張玉英簡直不敢相信:“你要和她結婚?”

“是。”

“天哪,”張玉英轉向丈夫,傅天森的臉色也不好,“你們談戀愛,我不反對,但結婚必須慎重。”

“我很慎重。”

兜裏手機作響,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語氣嚴肅:“爸,媽,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讓她答應嫁給我,要是因為你們讓她覺得嫁給我並沒那麽好,我不保證以後還會帶她回來。”

說完,他合上門出去。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立刻下去帶丁念離開,但離開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父母表態之前,他所有的偏幫隻會讓事情更麻煩。

話已至此,父母不會在樓上待太久,所以他隻是回到了臥室接電話。

眼下,公事交代完畢,他站在樓梯上,看著被簇擁著的勉強假笑的丁念,心想,她對他而言無疑是特別的,但如果她無法融入他的家庭,那麽,她也可能沒那麽特別。

沉默了一路,車子停在教工宿舍樓下。丁念解開安全帶,遞還兩個錦盒,這是他母親和奶奶給她的見麵禮。

傅紹恒沒接,拿起手邊的保溫杯喝了口水:“今天感覺怎麽樣?”

“……很好。”

“說真話。”

“這就是真話。”她明明是不速之客,他們卻對她笑臉相迎,招呼周到,“我很感謝。”

傅紹恒不知她是遲鈍還是假裝遲鈍,但他也不打算深究:“我明天上午去望城,大概一周,這期間如果我媽找你,你可以見,也可以不見,至於我奶奶,她挺喜歡你,你有空的話就陪她出去走走,行程不用你安排,我會交代司機。”

“……嗯。”

“有問題隨時打我電話。”

“好。”這大概就是合作夥伴的交流方式,為表誠意,她也說,“我爸媽那邊,我會盡快解釋清楚,但我不保證見了麵,他們會像你父母對我這樣客客氣氣的……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傅紹恒:“理解。”

“那好,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等等。”他叫住她,從左手邊拿了個銀色的盒子,“你買了那麽多東西去我家,沒道理讓你空著手回來。老人的你不收,那就收我的。”

“什麽?”

“打開看看。”

“還是算了吧。”

傅紹恒皺眉:“如果我沒記錯,你答應嫁給我的主要原因就是我比你有錢,這種看得見的好處,為什麽不要?”

“因為我們還沒有領證,我沒有接受的立場。”她自嘲一笑,“你放心吧,要是我們最後真能結成,我計較的絕不是禮物這麽簡單。”

傅紹恒的預感很準。第二天,張玉英便要約丁念見麵,丁念略微思忖,決定推拒,一來百日衝刺以後事情的確多,二來傅紹恒不在,她也不敢獨自麵對她。

到了周五,她擠了一天假,坐上了去省城的高鐵。今天約了省城的專家看病,大姑和父親陪著奶奶從昌城出發,她要比他們早到一步。

“念念!”等了半小時,大姑攙著奶奶終於出現,她忙迎上去,也衝丁安山叫了聲爸。

“你們吃早餐了嗎?”

“家裏吃了再過來的。”大姑打量她,“怎麽比拜年的時候瘦了。”

“沒有啦。”丁念笑笑,扶過奶奶,“我們直接去醫院吧,約的十一點,打車應該來得及。”

“打車啊。”

“嗯,如果堵車再換地鐵。”

大姑便不再說什麽。

去的路上,丁念接到了陌生來電。

對方自稱姓李,說是傅總提前交代過的,會在醫院門口等他們。

大姑聽她一口一個好的,頓時疑惑:“誰啊。”

“朋友,”丁念解釋說,“這個專家就是他介紹的。”

“是嗎?在大城市裏就是不一樣啊,認識的人多。”大姑笑笑,“我早就說過數你最有出息,像你表姐,嫁了個機修工,住在鎮上,跟我們這些農村人有什麽區別。”

丁念不知如何回答,在大姑看來,她比表姐優秀,但在她媽看來,自己不如表姐安穩。走神間,奶奶忽然扯了扯她的手:“桂芬,江,江。”

桂芬是大姑的名字,大姑配合:“對,江。”又衝丁念說,“你奶奶太久沒出門了。”

丁念心頭一陣酸澀。

一院的國際診療中心就在江的對岸。抵達門口,果然有人在等候。丁念和那位李先生做了確認,向父親大姑簡單介紹了下,便坐進了他的車。

和普通院區相比,這裏環境嶄新,車停了全滿,人流量卻不多。一行人上了五樓,丁念問父親拿了奶奶的身份證和醫保卡,讓他們坐著等,自己跟著李先生辦完必要的手續。

十點五十,奶奶坐進了趙醫生的診療室。

問診,記錄,拍片,等待,聽診。相似的流程,因為無需排隊和爭分奪秒,變得順暢而有條不紊。李先生一路陪同,隻在聊病情的時候退到門外,到了最後,醫生開完處方,又幫忙拿了單子去領藥。

“說來說去,就是治不好了。”看完出來,大姑心情低落,貼著老人的耳朵說了句什麽,老人抬了抬手,嘴裏含糊,“好,好。”

丁念跟在後麵,心頭大石越壓越沉。醫生態度隨和,下的結論卻冷硬。即使她未曾遭遇過,也知道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意味著什麽,而所謂的藥物和非藥物綜合治療,科學和隨機的因素各占多少,也不過靠天說話。

“丁小姐。”李先生打斷她的神遊,“時候不早了,先帶老人家吃點東西吧。”

“哦,是。”她沒來過這邊,“醫院裏有對外的食堂嗎?”

“還是不要吃食堂,我在附近訂了餐廳,口味比較清淡,老人應該會喜歡。”

丁念驚訝他的周到,想要推卻,他卻笑笑:“傅總親自吩咐,這點地主之誼是必須盡的。”

他說得自然,丁念卻心虛,看向父親,對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無奈,她隻好說:“爸,要不我們去外麵吃吧。”

“你決定就好。”他轉向那位李先生,“麻煩了。”

“應該的,您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