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萱草
李先生帶他們用完午餐,又把他們送到了高鐵站。回程路上,大姑坐在丁念旁邊:“這次看病花了多少錢?你奶奶農村醫保,不知道能報百分之幾。”
“還好,沒有很貴。”
“醫生還說要來複診,這麽麻煩,經常來怎麽吃得消哦。”
“沒關係,我帶奶奶來。一個月一次總要的。”
“傻孩子,你奶奶有你爸,有我,要你來?醫生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奶奶前世不修,得了這麽個病,我們做兒女的得受著,你年紀輕輕,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
大姑站起來看看前邊,老人已經睡著了,她又坐回位置,“聽你媽說,你在嵐城買房了?”
“嗯,就幾十平。”
“再小也是落腳的地方。你爭氣,在外麵過得好。人啊,總歸是用腦子幹活才吃香,我在廠裏日班夜班連著上,一個月才賺六七千,還得倒貼你姐。”
“大姑,我和我姐情況不一樣。”
“是不一樣,她蠢得死,找不到有錢的老公還要娘家看顧,你可別跟她學。”
丁念再不敢出聲。
抵達昌城將近四點,母親的電話打過數次,以為他們至少要晚上回,不想如此順利。
丁念心裏裝著事,也陪著回了家,但明天周六,她要值班半天,所以要坐晚上的高鐵回去,孫麗梅勸不動,隻對丁桂芬說:“姐,那你和媽今晚住我這兒吧,念念房間空著。”
“不了,我們直接回去,城鄉公交就四塊錢,媽還免費。”大姑一再堅持,到最後,丁安山開車送,孫麗梅也關了店門,一起回了趟鄉下。
丁念把藥盒放進房間,又交代爺爺時間和用量,爺爺年紀大,記性卻好過奶奶不知多少倍。出了屋,大姑父又要留他們吃飯,孫麗梅當然不吃。
返程時,孫麗梅坐在副駕問丈夫:“這回花了多少?”
“念念付的。”
“念念?”
“一千多。”
“醫生的說法還是一樣吧,這種病又不是做手術能治好的。”她瞄了眼車外,天都黑了,“以後就別折騰了,我和你爸還好,你大姑怕是又要被廠裏扣一天工資。”
“媽。”
“怎麽了?”
丁念如鯁在喉。
“嫌我說話不好聽是吧,我考慮的是現實問題,畢竟你手頭也不寬裕。”
“好了。”丁安山叫停,“念念,一定要回去嗎?明天早上來不來得及?”
“來不及。”
母親轉頭看她:“那你怎麽不在嵐城下車,回來幹什麽?”
當然是有話要說。但此時此刻,她壓根不想提那件困擾她數天的事。
八點四十,她坐上了回嵐城的高鐵。在密閉的車廂裏,她想起了那位李先生。傅紹恒幫她幫得十分徹底,她卻覺得一下子欠了他兩份人情。
窗外漆黑一片,她忽然很想聽聽傅紹恒的聲音。
他那麽慷慨、冷靜,神通廣大,有讓人安心的力量。
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是羨慕他的——不僅羨慕他的能力和財力,也羨慕他有一個長幼有序而平等溫暖的家——是因為他們有錢,所以沒有煩惱,還是因為家和萬事興,對的人組建家庭,才能把日子過紅火?
她不知道她和傅紹恒能否組建一個對的家庭,但她知道,如果她一直糾結於自己高攀而無法給他平等的回饋,那麽,她飛上枝頭的時間也不會太長。
傅紹恒回到酒店已經九點。
項目落地,招商辦主任催了他好幾次,這次終於約成一頓晚宴。除了望城的一把手沒有出席,其餘大大小小各部門領導坐了大半桌。賓主盡歡,王驍和趙武臣還要陪著去打麻將,他牌技不好,借口推脫,和蘇澈先走一步。
助理小王過來敲門:“傅總,需要醒酒茶嗎?”
“不用。”
“那蘇總那邊——”
蘇澈估計忙著跟老婆兒子視頻,傅紹恒想起他在酒桌上的油嘴滑舌:“他就喝了兩杯,醉不了。”
“好的。”
傅紹恒看他微微發紅的臉龐:“你今天辛苦,早點休息。”
“應該的,工作嘛。”小王笑,“傅總,我明天想請半天假。”
“有事?”
“我老婆也正好來望城出差,她們周六自由活動,我想陪她逛逛。”
傅紹恒想反正明天隻是要去園區一趟,他可以自己開車:“可以。”
小王心情大好,說了兩聲謝謝。傅紹恒等他離開,在沙發上躺了會兒,再醒來已是半小時後。他洗了把臉,打算去找蘇澈,一出門,看見一個穿著套裝的女人邊打電話邊找房號,很快地,小王的房間門打開,那女人欣喜地叫了聲老公,和他撲了個滿懷。
小王忙把人扶好:“……傅總,您出去啊,這我老婆。”
傅紹恒尷尬,點點頭,也不去找蘇澈了,直接坐電梯下樓。
星級酒店,臨江而建,樓後的綠道旁有幾個垂釣台。夜深了,隻有零星的住客在散步。傅紹恒找了最遠的垂釣台坐下,迎麵的江風吹醒了他的酒意。
母親竟然還沒睡,電話打進:“紹恒,你什麽時候回來?”
“怎麽了?”
她話裏有話:“見你女朋友一麵是真難。”
“我女朋友?丁念?”
“不然還有誰,你還有其他女朋友?”
“沒有。”他想起中午李玉生給他打的電話,“她今天比較忙。”
“是嗎?我還以為你怕我找她,故意讓她躲著我呢。”
“怎麽會。”
“上次來我們家,我不是給了她一對金耳環嗎?想想還是不合適,不知道她會不會有意見。”
傅紹恒想,她壓根沒收,哪裏會有意見。
這幾天張玉英也慢慢冷靜下來,說實話,她並不覺得丁念有任何做得不妥的地方,隻是事發突然,她本能排斥。眼下,她解釋說:“你爸說得對,既然你認準了,那我應該好好了解再發表意見,你回來以後再帶她來家一趟吧。”
“沒事,她不會介意的。”
“那也不行,我上次給姚芊芊都是一副金手鐲,耳環實在拿不出手。”
傅紹恒想了想:“好吧。”
掛斷母親的,他又打給丁念。幾天沒聯係了,好像也沒什麽話好說:“奶奶的病情如何?”
“醫生下的結論和以前差不多,但配的藥有差別,希望會有效果。”
“你現在在哪?”
“地鐵上。”
“這麽晚才回?”
“陪奶奶回了趟昌城。”她看著地鐵上閃爍的指示燈,“傅紹恒。”
“嗯?”
“你下周應該不出差吧。”
“嗯。”
“要不……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你父母同意了?”
“沒有。”
他沉聲:“我說過,我不是騙婚。”
“我知道,但我也可以做我自己的主,對嗎?”她心頭微微激**,不知是在安撫他還是安撫自己:“我現在才知道你對這件事有多認真。”
跟父母開口實在是件需要勇氣的事:“你放心吧,我保證不會讓我爸媽找你麻煩……當然了,如果你家裏有意見,讓你難做,那就當我沒說。”
“丁念。”
“不行嗎?”
“為什麽突然說這些?”
“可能是怕你反悔吧。”
她抬頭看著跳躍的站點指示燈,好像回到高考填誌願那天,她頂著全省排名三百五十一的分數,偷偷把第一誌願改成了師範。
努力三年,當然不是不想去更好的學校,但她那時隻會考試,一度迷茫,站在人生岔路口,更想要一份看得見的未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很想改變現在的生活狀態,如果你願意……”
“我當然願意。”他起身,“21號,周四,我來學校接你。”
作家曾說:“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不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事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快樂的人,便生恨惡。”
丁念坐在車裏,看著外麵進進出出的人,這其中,一部分在期待天真和快樂,一部分是曾經有過天真和快樂,那她呢?她已擺脫獨身,但既無恨惡,也未覺得一切變得更好。
傅紹恒接完電話,看她拿著紅本子出神已久:“怎麽了?”
“原來登記這麽簡單。”
公共服務項目能有多複雜。他看眼時間,“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
“之前你這樣說我就隨你便,現在我們是夫妻,我送你難道不應該?”
丁念覺得夫妻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十分魔幻:“那——之前我拒絕你可以理解為保持距離,現在拒絕,是不想你來回折騰,這樣也不行?”
“我以為接送是義務。”
“對部分人是這樣,但在我這裏不是。”丁念想起那個雨夜,在公交站台上,她見過他接送別的女孩,“而且,就算我們結了婚,你也是自由的。”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丁念笑笑,“我們談點正事吧。”
傅紹恒看她把結婚證和戶口本放進包裏,聽她開口:“我目前還做不到像你這樣坦然,所以我會先瞞著我爸媽,但你放心,不會拖很久。至於你這邊,有要我配合的地方也盡管說。”
傅紹恒知道他媽找她找得頻繁,心想眼下說開也好:“你也放心,今天領證,我和我爺爺奶奶打過招呼,他們雖然不讚成,但是是針對我的先斬後奏,不是針對你。”
“那你爸媽呢?他們也不見得對我滿意。”
終於說實話了,傅紹恒記起她上回的假裝,也不戳破,隻說:“他們的意見是參考,我對你滿意就好。”
丁念又笑:“哦。”
“笑什麽?”
“不知道,你這麽說,我還挺開心的。”
“也別急著開心。”傅紹恒打算交代清楚,“我媽表麵上客套隨和,但個性比較強,我基本每周要回老宅一趟,你和我一起,就免不了和她多接觸。我家四個老人,我忙的時候你要幫著照應,大事小事都要操心。另外,我們倆現在也是一個家,我對你,你對我,都有法律上的責任和義務,我在市中心有套公寓,暫時先當新房,住不住隨你,但你起碼得知道在哪,也得搬些東西進去,讓它有個家的樣子。”
丁念認真聽完,點了點頭,這樣她心裏就有數了:“其他還有嗎?”
“暫時沒了,你呢?有沒有要我配合的?”
丁念搖頭:“我隻有要拜托你的。”
“拜托我?”
“嗯。”丁念正色道,“我去年在城南買了套房,本來打算下半年再裝修,但現在想提前,可是手上的錢不太夠,要問你借點。”
這倒出人意料,傅紹恒微微蹙眉,想起之前在她朋友圈裏翻到的那張照片,照片裏是一把小小的鑰匙,估計就是買了房子。
他打開手機:“借多少?”
“十萬。”
“十萬夠裝修?”
丁念其實並無概念,但前兩天找過裝修公司,提了精簡環保的要求,對方報了個大概數字,她在他這裏把預算提高了點,以備不時之需:“應該夠了。”
傅紹恒本來打算直接轉賬,想了想,從錢包裏拿了張卡遞給她:“密碼是654321。”
“裏麵有多少?”
“自己看。”他很久沒動過了,但應該隻多不少。他忍不住問:“你自己裝?”
她也想,但沒時間:“我會找專業的公司。”
傅紹恒便沒說什麽。
丁念達到目的,很快和他道別。剛結婚就伸手要錢,她知道自己是不討喜的,但不討喜的人也會走大運,半小時後,她看著ATM機屏上的數字,心髒砰砰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