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水仙

牆上的時鍾指向十二點零五,丁念走進辦公室,看見了桌位上的保溫盒。

“剛才傳達室打你電話你不在,我幫你拿的。”方鈺調侃,“第四天了啊,廣德樓的骨頭湯。”

丁念把教科書放下,連上四節講評課,不及此刻心累。

方鈺吃著婆婆送來的愛心午餐:“你不會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送的吧?”

她當然知道,一個很無聊的家夥。

第一天她就給他發了微信,沒回。第二天再發,還是沒回,昨天她直接打了電話過去,卻很快被掛斷,半分鍾後發來一句開會。

開會、開會,她想不通,既然忙得不可開交,為什麽還要見縫插針地給她添堵。

她實在忍不住,又撥過去。

這回倒意外地接了:“喂?”

她直奔主題,“你看到我發給你的信息了嗎?”

“沒,怎麽了?”

“……你是不是給我送了湯?”

“是。”

“我不需要,請你不要再送了。”

“理由。”

“第一,學校有教工食堂,其次,學校不允許訂外賣。再有,我的腳已經好了。”

傅紹恒把簽完字的文件遞給對麵的人,微微轉動座椅:“你確定你的腳已經好了?”

“是。”

“好,那我不送了。”

“……”出乎意料的配合,丁念反而有點錯愕。

“怎麽,如果我不這樣說,你是不是又要罵我老是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別人?”傅紹恒靠向椅背,“他家的湯很有名,我以為你會喜歡。”

“抱歉,我一點也不喜歡。”

“是不喜歡湯,還是不喜歡送湯的人?”

“傅先生。”

“好了,不開玩笑。”他收斂神色,“上回說的關於你奶奶的事,我聯係了省一院的專家。他排期很滿,約的時間比較遲,我把信息發你,你和家裏人商量好了再回複我。”

丁念握著手機,半天沒說話。

“又怎麽了?”

“沒怎麽……謝謝。”

傅紹恒起身,走到窗邊,樓下車流如織,織出一張綿密而匆忙的網。他合上窗戶,耳邊變得安靜,靜得仿佛能聽清她的呼吸。

“真想謝我,一起吃頓飯吧。”

“可以,”丁念忙說,“時間地點你定。”

“這周有空嗎?”

“有。”開學聯考結束,明天完成閱卷,分析會安排在下周。她至少可以騰出兩個空閑的夜晚。

“那就還是周六,晚上七點,千禧酒店。”

“好。”想到那幢高聳入雲的建築,丁念輕輕握了握拳頭。

受恩不比施恩好過,是因為施是善意的結束,而受是回報的開始。

丁念把看病的事先告訴了大姑,當時大姑正在棉紡廠裏幹活,即使跑到外麵也有很多雜音:“去省城?別又花半天趕路就說幾句話。你奶奶不是急症,醫生不會重視的,來來回回多浪費錢。”

她又把信息轉發給父親,父親很快回:“約在下個月?可以,我帶奶奶去。”

“我也去。”

“周五,你有空?”

“我請假。”

“不要耽誤工作。”

“不會。”她打定主意,卻不料母親過幾分鍾追問,“你怎麽又想起來帶奶奶去看病?那個省城的醫生,你怎麽打聽的?好的專家那麽難約,你能約到?”

“我是托朋友……”

“托朋友,朋友不用還人情?不是我說你,你奶奶有我和你爸,有你大姑,要你一個小輩操什麽心?你要是孝順,就應該早早結婚,像你表姐那樣時常帶著孩子回來,誰見了都高興。”

“媽——”

“行行行,你不愛聽,我不討你嫌。”母親先她一步掛了電話。

其實丁念何嚐不理解母親的心情,可是,她哪裏有選擇感情的餘地呢?

晚上,方鈺瞧著她那怏怏的神情:“改卷改傻啦?還有半小時下班了。”

“這麽快?”她看了眼時間,真是。

周文回來後,她的工作輕鬆了很多。隻要不值班,她可以八點半準時離開辦公室。

有點慶幸,也有點不習慣。

方鈺捧著保溫杯走到她旁邊:“你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啊,我不一直都這樣。”

“不,你對我不誠實。”

“比如?”

“你到現在都沒告訴我,誰給你訂的廣德樓。”

“你想知道?”

“當然,如果是你那位老同學,我恭喜你們重歸於好,如果不是,我也趁早放棄給你說媒。”

“你還真打算給我相親啊。”丁念笑笑,回答說,“不是他。”

“那是——”方鈺露出難以置信而又隱隱興奮的表情:“又有了?”

“也沒有。”丁念覺得自己的確遇到了困擾,“我問你兩個問題。”

“你問。”

“如果有一個和你身份地位相差很大的人幫了你忙,你要感謝他,是不是應該請他吃頓飯?”

“當然啊,起碼的。”

“那為了符合他的身份,是不是最好選在高檔餐廳?”

“是。”

丁念心中大石落地,所以,他這次算是按照他的標準給了她一個還人情的機會?

方鈺摸不著頭腦:“……完了?你不該告訴我那個身份地位跟你相差很大的人是誰嗎?”

“……”

“你欠他多大人情,要去哪裏吃飯?”

“……”

“他在追你?”

“……”

方鈺思忖半天,說了句讓她心驚的話:“你和你那位老同學,不就是這樣開始的嗎?”

男女之間就像一場追逐跑,跑道那麽長,追的人可以一直追,逃的人也可以一直逃。

若是注定疏離,追的人停了,逃的人也如釋重負,若是兩相曖昧,逃的人停了,追的人便上前得手。

感情不怕一廂情願,就怕有來有往。

拜方鈺所賜,丁念幾乎是以如臨大敵的心態熬到了周六。

上次來千禧酒店還是一月份,明明隻過去不久,卻因為隔了個農曆新年,像是成了一段模糊的回憶。

丁念乘電梯向上,來到29層。

和恍若明宮的大堂相比,這一層的裝修風格簡約而溫暖。燈沒有全開,隻有零星的圓形光影照著銀灰地毯鋪開的過道,四周也很安靜,舒緩的鋼琴聲像柔軟的河流。

服務員終於等來了今晚的主角:“您好,請問是丁小姐嗎?”

“是。”

“請跟我來,傅先生已經到了。”

丁念跟著她拐過走道,視野瞬間豁然。弧形的落地窗外,嵐城市中心的夜景盡收眼底,而她今天要見的人,正背對著她站在窗邊。

他好像有打不完的電話。

她等他打完,放下手機:“抱歉,我遲到了。”

“不是比我遲就算遲到。”他交代服務員,“可以上菜了。”

“好的。”

傅紹恒走過來,給她移開座椅:“請坐。”

丁念沒動。

“我九點還要趕飛機,如果你配合,我們爭取早點結束。”

“……”

餐廳的暖氣開得很足。他走到另一邊,脫下黑色的西裝外套,裏麵是件淺色的襯衫。不知是燈光緣故,還是氛圍使然,今天的他比平時看起來要年輕。

琴聲淺淺,服務員上前送餐。他動作熟練地把自己那份牛排切成小塊,然後把它放到丁念麵前。

“傅先生。”她阻止。

他卻堅持和她對調,“我隻是想表現得不那麽討人厭而已。”

“你並不討人厭。”

“那你的表情為什麽這麽勉強?”

丁念泄氣,她越想放鬆,表情就越古怪:“我以為今天是我做東。”

“誰做東都一樣。”

“不一樣,我出不起這裏的包場費。”

“嫁給我,你就能出得起。”

“傅先生。”

“不要這樣叫我。”他終於糾正她的稱呼,“但凡你肯花點時間思考我說的話,就該知道,我今天不是來聽你道謝的。”

他替她倒酒:“關於我們的事,考慮得怎麽樣?”

丁念想起那晚的對峙:“我拒絕。”

傅紹恒並不意外:“理由。”

“我不可能用一周的時間決定我之後幾十年的人生。”

“幾十年?看來你對婚姻的期望很高。”

“不然呢?很少有人像你這麽草率。”

“草不草率不是由期望值決定的。”傅紹恒也給自己滿了半杯,“我的提議也許唐突,但不代表我沒有經過慎重的考慮。婚姻不是我人生中的必需品,無奈眼下我需要一個妻子來提升在社會上的形象,順便消減來自家庭的阻力。我的父母很傳統,也很固執,他們希望我盡快成家,我不想讓他們一直為我的事操心。”

“但以你的身份地位,結婚不該成為難題。”

“很多人都這樣說,但他們,包括你,既不知道我忙到什麽程度,也不知道我想要怎樣的婚姻。”

如果靠身份和地位就能娶到想娶的人,那他何必在她這裏栽兩次跟頭。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你對我到底哪裏不滿意?”

“我沒有不滿意,我隻是很奇怪,為什麽偏偏是我?”

傅紹恒答得很認真:“首先,你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們日常的交流不會有問題。其次,你是一位好老師,對課業認真,對學生負責,這種踏實和責任感會對我們的婚姻有好處。再者你人際關係簡單,沒有感情糾葛,我們不會因為其他人的存在而心生嫌隙。”

“可我剛剛才……”

“那不算。”他又不是沒見過他們在一起的狀態,“時間很短,我不介意。”

丁念捕捉到他的漏洞:“那這種不介意是相互的嗎?你不介意我,是否也意味著我不能介意你的?”

傅紹恒沒想到她能品到這一層,但也輕輕點頭:“可以這麽理解。”

繼而,他收斂了神色:“我是談過一個女朋友。很多年。”

“她和你門當戶對嗎?”

“不算。我們認識時,她母親因為治病掏空了積蓄,她也剛畢業,隻領著四千塊的工資。”

“這會不會是造成你們性格不合的潛在因素?”

“你又想說什麽?”傅紹恒實在不喜她凡事都扯到經濟差距,“你有很重的階層觀念。”

丁念不否認:“是。我相信人生來平等,但掌握更多社會資源的人擁有更大的話語權。”

也正因此,她在他麵前,從來都是被動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