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墨竹

車子在城市道路上行駛。丁念本來頭歪向窗邊,忽然想起她應該關心的重點:“傅先生,剛才看病要多少費用?”

“這話你應該剛才就問,現在沒付你也走了。”

“那我把錢轉你。”

“我不是醫生。”

“那能不能給我醫生的聯係方式。”

“不能。”

“……”

“別小題大做,敷個冰袋而已。”他麵色冰冷,似乎懶得理她。

丁念覺得他今晚的心情特別糟糕。從診室裏間出來時是這樣,在沙發上淺眠被她叫醒也是。

她沉默了會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招惹到了你,如果是,我向你道歉,如果不是,請你不要把氣撒到我身上。”

“我還不至於無聊到找你撒氣。”

“那請你好好說話。”

“不好好說話的是你。”

“我怎麽了?”

傅紹恒想到她的傅先生,想到她的您,想到她開口閉口提的錢,“有禮貌不代表斤斤計較,時刻惦記著劃清界限,既顯示不出你的教養,又讓你變得更難接觸。”

她沒反應,他又問:“我說錯了嗎?”

“沒有。”

“那好,我現在準備吃點東西,你最好先告訴我這附近有沒有幹淨的餐館。”他落下她那邊的車窗,“真要算賬,也等我吃飽了再算。”

丁念臉色差到極點。

但——誰讓她有求於他呢?

做了片刻思想鬥爭,她看向窗外,店鋪的招牌五光十色,渲染出招攬生意的熱情。

“這邊有很多燒烤。”

“不吃。”

“快餐店呢?連鎖的。”

“……”

“那你要吃什麽?沒人會在居民樓裏開西餐廳的。”

傅紹恒不管,隻說:“隨便。”

丁念狠狠瞪他一眼,無奈又轉回窗邊,撲進來的冷風凍得她直打哆嗦:“凍死了,我要吃拉麵。”

半分鍾後,傅紹恒靠邊停車。

丁念進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量牆上的營業執照和旁邊的餐飲安全標識,還好,評級是優,四周的桌椅板凳整潔鋥亮,服務員的白帽白衫也清爽衛生:“晚上好,兩位吃點什麽?”

“牛肉麵,不要蒜苗。”她轉頭,“你呢?”

“一樣。”

傅紹恒落了座,看她掃碼付錢,再扶著紅漆木桌,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移。

後廚出餐很快,牛肉麵上桌,湯清麵白,熱氣嫋嫋。

傅紹恒拿筷子挑麵,丁念先用勺喝湯,喝完抬眼,對上某人往下的視線:“看我幹嘛?”

誰看你了。丁念腹誹,低頭撇開湯麵上的油花,傅紹恒的手機卻開始響。

真就忙成這樣。

丁念從來沒有接電話接到顧不上吃飯的經曆。她皺眉,卻再次和他視線相觸,一心虛,不小心嗆到咳嗽。

等到傅紹恒交代完畢,丁念的碗裏已經淺了三分之一。

他拿起筷子:“你就沒什麽要問我?”

“問什麽?”

她動作一頓,卻不知傅紹恒早發覺她的異樣——從她在診所態度的轉變,接受他送她回家,以及麵對他並不友善的態度也不像之前那般對他避而遠之,他就該猜到,她一定是有求於他。

“抓緊,等我吃完了,你問什麽我都不會回答。”

被人戳中心思,丁念有點難堪:“我就想問……剛才那位劉醫生是神經內科的專家嗎?”

“你覺得呢?”

“我就是不確定才問你。”她在診室裏隻看到茶幾上的名片,“你和他好像很熟,像他這種級別的醫生,診療費有多貴?”

“他是腦卒中康複治療方麵的專家,前幾年在省城公立醫院,你掛得上號就能看,現在有市無價。”他看她瞬間失落的表情,“你要請他?”

“沒有。”請不起。

“昌城沒有好的醫生嗎?”

“當然有,但人難免會有不甘心。”

哪怕醫生從專業角度斷定這病沒得治,但還是會希望有比醫術更神奇的事情發生。

傅紹恒想起劉醫生的話:“你家裏老人身體不好?”

“嗯,我奶奶。老年癡呆。”想起過年期間短暫的相聚,她神色懨懨,“她都快不認識我了。”

傅紹恒沒有應聲,過了會兒才問:“你和她感情很好?”

丁念點頭:“我是我奶奶帶大的,考上城裏的高中後才跟我爸媽住。我大四那年,奶奶去田裏幹活摔了一跤,進醫院治好了腿,腦子卻不知怎麽越來越糊塗。醫生說人老了,身體機能都在下降,老人病很難治本,隻能長期吃藥。”

傅紹恒:“還需要家人照顧,保持情緒穩定。”

“對,所以我大姑就把我爺爺奶奶接到她家住。”

“病情有好轉嗎?”

“沒有。”

慢性病就是這點折磨人。奶奶除了定期回市裏複診,平時都待在鄉下。丁念當時忙於實習,抽空看望,每回去都會給奶奶帶吃的,帶衣服,帶很多連大姑也要罵她浪費錢的保健產品,可是,她帶再多都是徒勞,那些每天不間斷的藥起不了丁點作用,奶奶的記性還是一天差過一天。

有時她會想,奶奶是幸運的,她除此之外一切健康,不用忍受病症帶來的生理痛苦,可是,還有什麽比遺忘更讓人心碎呢?

傅紹恒看著她陷入深思,沉聲道:“你奶奶的情況和我家裏人不一樣,病情嚴重到什麽程度,還有沒有可行的治療方案,你我都不是醫生,也不可能給出答案。”

“……嗯。”

“我建議你先帶老人來嵐城做個檢查,我不能保證劉醫生有空,但神內的專家也不隻他一個。嵐大一院的胡醫生在老年病這塊很擅長,我可以跟他通個氣,到時把聯係方式給你。”

丁念內心湧出幾絲希望,可是——

“我之前帶她去一院的記憶門診看過,結果醫生沒聊了幾分鍾就配了藥,連片子都沒拍。”

“你不相信他的判斷?”

丁念沒說話。

“大醫院的醫生診療經驗豐富,很少出現誤判。你相信,又覺得幾分鍾草率得讓人不安,所以就需要佐證。”

“給自己一點希望不好嗎?”

“那要是所有醫生的答案都一致呢?無論你怎麽努力,怎麽自欺欺人,都無法改變最後的結局?”

“那我就盡量保證結局沒有遺憾。”

“可你說她都快不認識你了。”

“所以我才要抓緊時間,在她徹底忘記我之前,給她我能給的一切,就像她以前把她的一切給我一樣。”

兩個人吃得勉勉強強,心裏又都裝著事,從麵館出來後,誰都不想再耽擱。

“我從這邊抄小道回去就行,很近。”

傅紹恒卻已經開門:“上車。”

“開車要繞遠路。”

“你要比一比嗎?一隻腳和四個輪子?”

丁念拗不過他,五分鍾後,車子停在了宿舍的樓下。

說是宿舍,不過是幢六層高的小樓,在周圍動輒二十層的居民樓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矮小。早年間宿舍裏老師多,一中請了專門的人員在圍牆外值崗登記,這兩年,青年教師成家的成家,提拔的提拔,都在外麵買了房,新進的老師哪怕是實習生也大都是本地人,除了晚上值班會在這邊歇一宿,平時寧願回家也不願屈居陋室。

今天周六,值班的大爺早早回家,整幢樓亮燈的統共也就幾個房間。

傅紹恒探頭看了一眼:“沒有電梯?”

“嗯。”

“那你怎麽上去。”

“有扶手。”丁念解開安全帶,“醫生那邊還得麻煩你,如果有消息……”

“盡快通知你?”

“嗯,謝謝。”

傅紹恒忽然笑了一下。

丁念莫名,卻聽他說:“原來你也不過是假客套,怎麽這次不怕占我便宜了?所謂有來有往,要是我真能幫到你,你拿什麽還?”

“錢。”

“錢可以還人情嗎?”

不能。丁念想,但她還能拿什麽還呢?

她鼓起勇氣看著他:“傅先生,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經濟能力,可是,這件事真的對我很重要。以你的人脈資源,找到好醫生的機會比我多很多,如果我今天沒有碰到你,沒有跟你去那間私人診所,我永遠也不會跟你提這個請求,但現在,我很想抓住這個機會試一試。”

傅紹恒收起笑容:“如果我沒記錯,你有一個同事的老公是人民醫院的醫生,你為什麽不找他?”

“首先他是骨科醫生,我不確定他是否熟悉另外科室的情況,其次,我也不想麻煩我同事,如果她因為我不得不去靠她老公的關係,或者費心請人幫忙,她會欠別人人情。”

“她和你關係一般?”

“不,我們關係很好,但關係好不代表她有幫我的義務,就算我給她錢她也不會收,而我在其他方麵又沒有回報她的能力。”

“所以你寧願跟我開這個口,我們不熟,就談不上誰欠誰的。”傅紹恒把窗戶調高,風吹進來實在太冷了,“好心勸你一句,朋友之間不要算得這麽清楚,否則很傷人。”

“是,你說的對。隻是本性難移,我也很討厭自己的精明。可能我所擁有的東西實在有限,所以百般珍惜的同時也變得吝嗇,生怕別人問我要點什麽,而我根本給不起。”

傅紹恒沉吟良久:“那你和你男朋友也這樣?”

“……”

“還是說他是例外,你和他在一起並不會陷入自我懷疑?”

丁念想,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傅紹恒審視她,她的反應似乎印證了某種可能。於是他提高音量:“你是和他分手了嗎?”

“……”

“說話。”

丁念卻什麽話也沒有說。她對上他的眼神,那樣堅定,又那樣赤.裸,以至於她幾乎是逃避般地推門下車,而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昏暗的夜色裏。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意外,答應和高鴻漸見麵是,差點被車撞到是,在傅紹恒麵前一次又一次失態也是。

難道他有讀心術嗎?

她心中懊惱,腿腳卻不便,進了樓道,隻能握著扶手一點一點地往上。

好不容易爬到三樓,身後有人出聲:“你住幾樓?”

她被嚇一跳:“你、你怎麽跟過來了?”

“這裏連保安都沒有。”傅紹恒麵容嚴肅,“你的警惕性也很差,要是有人尾隨你上樓,剛才的距離,他至少可以製服你十次。”

“……”丁念聽出他的諷刺,“多謝關心,附近治安很好。”

“治安好不代表沒有隱患。”他跨步到她身邊,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她的胳膊,“幾樓?”

丁念不想跟自己過不去:“五樓。”

兩個人誰也沒再出聲,有了借力,她可以輕鬆地跨過一級又一級樓梯,但時間卻在寂靜的樓道中被無限拉長。

終於到了頂層,丁念想抽回手說聲謝謝,他卻沒有放開的意思:“你還沒回答我。”

“回答什麽?”

“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了嗎?”

丁念偏頭,實在不明白他問這話的目的,正要開口,卻又聽他說:“撒謊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我為什麽要撒謊?”就像高鴻漸說的,“分手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什麽時候?”

“過年。”想想又不妥當,“還有今天下午。”

“分兩次?”

“今天隻是當麵說清楚。”

傅紹恒不滿:“所以你魂不守舍地闖了紅燈,隻是因為剛和他見了一麵。”

“才不是,”丁念辯解,“我是想扶那位老人。”

“要你逞能,開車的人又不瞎。”

“那你看到我伸手示意了嗎?其他司機都避讓了,就你減速不及時。”

“我能控製得住。”

“可這很危險,而且你平時開慣快車,萬一反應不過來呢?”

“怎麽,你還有空關心我?”

“誰關心你。”

“那你解釋這麽多。”

“那是因為你要把我闖紅燈和我失戀扯上關係,而我壓根不知道這兩者有什麽關係!”

傅紹恒看她微微發紅的臉龐:“一提他你就這麽激動,你還是很在意他。”

“這也跟你沒關係。”

“誰說的?”他用了點力,把她堵在他和扶手之間,“如果你們沒分開,我是沒立場發表意見,但現在,這跟我關係很大。”

丁念忍不住瞪他,他卻收緊手臂,像是把她圈在懷裏:“你今天腳受了傷,心情也不太好,有些事我先不跟你提,但有一點,我勸你最好打消複合的念頭。”

丁念氣惱:“我為什麽會有複合的念頭?”

“沒有最好。”他微微俯身,“既然你對我坦誠,那我也明白地告訴你,結束這段關係對你而言十分正確,不管我們之前有過怎樣的誤會,過了今晚,我都希望你把它們一筆勾銷。”

他看進她的眼,那裏麵有個小小的他:“我知道你並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但我想要從你這裏得到很多,至於是什麽,你給不給得起——

不由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