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鬆

時隔數周,丁念再一次坐在這家咖啡館裏,心境和之前大不相同。

高鴻漸坐在她對麵:“街那邊就是教師宿舍?”

“不是,這是安置房小區,宿舍要穿過去再過一條街。”

“那離學校更近。”

“是,我上班隻需要走八分鍾。”

高鴻漸看著她:“你覺不覺得——我們像回到剛認識那會兒?”

丁念勉強地笑了下。

“說實話,如果你再不出來見我,恐怕我會去學校門口堵你。”他語氣聽不出情緒,“對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分手不是大不了的事,沒必要弄得老死不相往來,對嗎?”

丁念想點頭,但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你和你父母說我們的事了嗎?”

“提過一點。”

“他們更傾向於接受哪種結果?”

“他們尊重我的意見。”

“那就好,隻要沒有給你帶來麻煩。”

高鴻漸攪動麵前的咖啡,“我能知道你為什麽突然決定分開嗎?是因為羅麗?還是小斌?”

“沒有,我隻是覺得,我們並不適合。”

“比如?”

“你有想過和我結婚嗎?”

高鴻漸動作一頓:“你想過?”

“想過一點。”在和羅麗見麵之後,“我開始思考我和你在一起的原因——我們好像並沒有把結婚當成戀愛的目的。”

高鴻漸沒有接話。

丁念看他:“我曾經以為婚姻不是必須的,隻要我認真學習,認真工作,認真存錢,總有一天能從自己創造的物質財富中獲得安全感,可是漸漸地,我發現錢隻能帶給我一部分的快樂,而因為能力有限,就連這部分快樂,我也很難肆意享受。”

“這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你在努力生活。”

“可這樣很容易累。”

“每個人都會累,也都會尋找放鬆的辦法。”

“所以,你的方法是什麽,是經營一段段關係來獲得新鮮感?”

“你就是這麽想我的?”

“原來不是。我原來以為你對我有一點真心,隻不過,我比不過你和你前妻的感情基礎,所以,你更在意她多一些,我隻能退出。可事實上,你並沒有認真地對待我們的相處。”

“你對認真的定義是什麽?”

“在意,保持信任和相對的坦誠。”

“我從來沒有欺騙你,我和羅麗不可能複合。我們所有的聯係都是因為小斌。”

“但這種聯係還將持續下去。”

“對,這是責任。”

“可你對我沒有責任。”她語氣平靜,“你沒有給過我承諾,也就不必付出任何代價。”

店裏的背景音樂停止循環,切到了另一首歌。

丁念一直聽到它播完,轉頭看向窗外,高鴻漸的車子像一條回歸大海的魚,消失在路的盡頭。

“你很想結婚嗎?”分開時,高鴻漸這樣問她。

她本可以無視他的試探,但末了,還是點頭:“是。”

如果她現在還是二十歲,她會告訴自己,這個人很優秀,可以試著等一等。但她今年三十了,她可以擺脫父母的催婚,可以無視旁人的議論,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份確定的看得見結果的感情。

三十五。

她想到之前給自己定的計劃,好像完成不了了呢。

走出店外,街上的車聲、人聲,大小店鋪的音樂聲在風中雜糅,丁念裹緊圍巾,正猶豫是直接回宿舍還是去超市買點東西,對麵卻傳來一聲驚呼。

周遭車水馬龍,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人突兀停在了路中間。

“奶奶!快點!”前麵的小女孩大喊,老人卻沒動靜。轎車逼近,丁念快跑到老人身邊,正伸手朝車主示意,不想老人突然回神,被喇叭聲嚇得直往後倒,丁念防備不及,整個人被帶著下墜,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一連串的鳴笛響徹街道,最前麵的黑色轎車在斑馬線外停住。

後座的張玉英被嚇得不輕:“紹恒,下去看看!”

傅紹恒眉頭緊鎖,下了車,已經有路人圍過來。小女孩似哭非哭,死死拽著老人不鬆手,傅紹恒幫忙把人扶起,再低頭,看見丁念疼到扭曲的臉。

“撞到沒有?”

丁念搖頭。

張玉英和何雲也下了車,看清情況:“呀,怎麽是丁老師,撞到哪兒了?嚴不嚴重?”

丁念沒力氣回答,老人卻過來拉丁念,又捶著自己脖子,嘴裏含糊不清:“……頭,頭……”

“撞著頭了?”

老人衝張玉英擺手,又拉過小女孩。小女孩眼淚汪汪,卻不懂她的意思。

後麵的小張見情況不對,趕緊打了雙閃下車。

“太太,要不要報警?”

“沒事。”張玉英看看周圍,對小張說,“你先開進去,堵在路口不好。”

小張應了,變道駛入小區。

交通逐步恢複正常,張玉英看何雲一眼,何雲會意,上前道歉,又從錢包裏拿了幾張百元遞給祖孫倆,小女孩一臉懵,老人推拒幾番還是收了。等人群散去,張玉英麵色不太好看:“紹恒,送丁老師去醫院。”

“不用了,我就住這附近。”

“那也得去檢查一下。”

丁念想要推拒,手臂卻一直被人握著,傅紹恒耐心有限,不容她再說,直接把她拽到了副駕駛座。

“誒,輕點兒……”張玉英急道,關門聲卻比她更快,傅紹恒繞到另一邊,“你們好了打我電話。”

“算了,我們直接坐小張的車回家,你忙你的。”為了方便傅曉晨走讀,他們在這裏租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小套房,今天下午正準備搬些日用品進去收拾收拾,卻不想發生了這麽個意外。

傅紹恒上車,瞥一眼旁邊:“安全帶。”

“我說了,真沒有必要去。”

“那要我幫你扣?”

“……”

傅紹恒傾身,丁念想躲,沒躲過。

車子駛出居民區,她心有餘悸:“你怎麽還開這麽快。”

“放心,我比你惜命。”傅紹恒看了眼表盤,“不是誰都像你這麽不怕死。”

“我剛才沒想闖紅燈。”

“我也不想撞到人。”

“你沒有撞到,我摔倒也不是你害的。”她忍住疼,“我要下車。”

“這裏不讓停。”

“那就請你開到一個能停的地方放我下去。”

“能停的地方隻有醫院。”

“傅紹恒!”

“你叫我什麽?”他轉頭看她,“你的禮貌呢?老師可以怒氣衝衝地叫家長全名嗎?”

丁念被他堵得一下子沒了火。

真是見鬼了,每次碰到他,不是令人尷尬,就是更令人尷尬。

傅紹恒一路上不停有電話進來,他一邊開車,一邊交代事情,等開到劉醫生的私人診所,已是半小時之後。

接待人員很快迎上來。

“劉醫生開完會了嗎?”

“開完了,他在診室等您。”

傅紹恒下了車,繞到副駕:“我到這裏見一個國外專家,時間會比較久,見完再送你去看腳。”

“不需要,謝謝。”丁念平複心情,還沒下車卻被傅紹恒按住,“我不想衝你發火,也請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要麽你在車裏等我,要麽跟我上樓。”

“……”

傅紹恒交代旁邊的人:“麻煩搬張輪椅。”

診室在四樓。推門進去,劉醫生正好起身:“傅總。”

“抱歉,我遲到了。”

“不要緊。”他看到坐輪椅的丁念,微微愣住,“這是——”

“不用管她。”他看向一旁的外國醫生,“我們進去聊?”

“好。”劉醫生忙給二人介紹,又吩咐助手泡茶。助手泡完茶,在丁念手邊放了一杯,端進去之後也沒再出來。

外間便隻剩她一個。

丁念鬱悶地打量這個寬敞而明亮的房間。牆邊有兩個擺滿了書籍的大書櫃,書櫃對麵是兩張白色的電腦桌,桌邊有台她不認識的電子儀器。除此之外便是素色的沙發茶幾,以及大大小小的綠植。

比起診室,這更像是個普通的會客廳。

一扇門隔開了裏外,周圍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她試探性地動了動腳,竟然比剛才還要疼。她當時隻顧護住老人的頭,卻不想她直接整個人坐在了自己身上,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小腿麻得失去了知覺,幸好現在緩過勁來,其他地方都無大礙,隻有腳踝受了蠻力有些紅腫。

她拿出手機,搜索腳扭了之後該怎麽辦,方鈺的消息卻突然跳出來:“晚上一起吃飯?”

今天周六,唯一不用待在學校的自由日,她卻失去了自由:“不了,我還是在家待著比較好。”

“別啊,一個人多悶。”

“悶點好,至少安全。”她今天要是真的乖乖待在宿舍,就不會有這麽慌張而忙亂的下午。

“真不吃?”

“不了。”

“那你欠我一頓,以後要補。”

“好。”丁念聊完,注意到茶幾上放了些醫學類的期刊,其中一本的封麵上有關於阿爾茲海默症的研究,她猶豫幾秒,拿到手邊翻看。

傅紹恒在裏麵一聊便聊到了天黑,最後因為專家要趕回國的班機,不得不結束談話。

“羅森醫生剛參加完國際研討會,此行是受邀來嵐醫一院神經內科進行學術交流,日程排得很滿,到我這裏是私人會麵,擠不出多少時間。”

“已經很感謝了。”傅紹恒衝劉醫生示意,又與羅森醫生握手。簡單道別後,助手送羅森醫生回酒店收拾行李,傅劉二人則陪著他們到電梯口,再轉身折返。

丁念不知道他們在裏麵談的內容,但通過傅紹恒奇差的臉色,她知道眼下最好不要招惹他。

意外地,他先開了口:“手裏拿的什麽?”

“沒什麽。”

倒是劉醫生眼尖:“是我助手近期發表的論文。他的研究方向是家族性的阿爾茲海默症,怎麽,小姐也是學醫的,還是家裏老人有這方麵的問題?”

丁念想起自己奶奶,但又估摸這不是自己求醫的場合,隻默默地把期刊放回原位。

傅紹恒看她:“走吧,送你去醫院。”

她剛要轉椅,劉醫生卻奇怪:“到了我這不讓我看?”

“她腦子沒病,隻是傷了腳。”

劉醫生打量她幾眼,放下茶杯:“把鞋脫了我看看。”

她沒反應,傅紹恒又皺眉:“脫鞋不會?”

“……”

右腳腳踝處已紅腫得十分明顯,劉醫生握住傷處碰了兩下:“疼就出聲,不然我怎麽知道嚴不嚴重?”

他加了點力氣,丁念眼眶憋得通紅。

“還挺能忍的。”劉醫生很快下了判斷,“沒傷著骨頭。”

“冰敷過了嗎?”

“沒有。”

劉醫生按下內線電話,叫護士拿了冰袋進來,又交代道:“這兩天多休息,少站少動,回去先冰敷再熱敷,不急著塗藥膏,適當按摩對恢複有好處。”

“好,謝謝醫生。”

“不客氣。”劉醫生露出溫和的笑,又轉身問,“傅總,這邊冰敷完,護士會替她做固定,要不您跟我下去吃點簡餐?”

“我還不餓。”

劉醫生看向丁念,丁念忙說:“謝謝,我也不用。”

“您忙您的。”傅紹恒知道他二十四小時都有患者排隊,“今天打擾太久了,多謝。”

“應該的。那我先走一步,待會兒還得去城北一趟。”

傅紹恒與他握手告別,在丁念旁邊的沙發椅上坐下。他看著護士替她包紮,離開,又看她躬身握著冰袋,隔一會兒就要換隻手。

“還疼不疼?”

“好點了。”丁念轉頭看他,“我們什麽時候走?”

“六點。”他往後躺,“你有急事?”

“……沒有。”

傅紹恒看著她的側臉,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把她那綹掛下來的頭發理到耳後,也想問她為什麽突然不生氣了,但他什麽也沒做,隻是閉眼靠向沙發後背。

接連幾天的出差,今天回來又開了將近三小時的車,他實在是有點累了。

而一想到爺爺的病,他的心情愈發沉重。

劉醫生說:不排除二次中風的可能。

羅森醫生也說:高齡老人一旦複發,出現運動或認知障礙等後遺症的幾率會更高,康複也將更加困難。

如果金錢和科技都無法逆轉人的衰老,那他還能做些什麽?

他很少有無力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他像回到了三年前,在病房外,他虔誠地祈禱奇跡的發生,後來,奇跡降臨,但沒有人告訴他,奇跡是有期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