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竹葉茶
“嚐嚐我們江州的竹葉茶，雖不及京城貴人愛喝的禦田龍井，也有獨特清香，是用引自靈仙山上的山泉水泡的，飲之別有風味。”秀秀笑道。
一邊說著，一邊素手輕輕提起茶壺，往趙子寧跟前的白瓷杯中倒茶，另一隻手玉指纖纖按住了茶蓋，壺嘴中便傾瀉出一道細長的淺棕色水流，甚是好看。
光天化日之下，秀秀一個剛出熱孝的孤女不好在街上與外男言談密切，本朝雖開放，但讓旁人見了對她的名聲總歸有害無益。
所幸今日人都去吃喜酒了，外麵沒多少人，她便把趙子寧帶到了朱雀街上的一家茶樓。
坐在二樓的雅座，夥計送上茶點後便退下了，再不用怕有人打擾他們。
趙子寧舉起茶杯一飲，全然沒有世家公子哥的挑剔與做作，細細品味一番後才朝秀秀道：“先苦後香，入喉又有回甘，果然不錯。”
秀秀笑笑不說話，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輕抿一口，這才說道：“世子不該來找我的。”
趙子寧握緊茶杯，麵不改色地問道：“為何不該來？”
“不瞞您說，我第一次見您的時候隻覺得驚為天人，天下竟然真有這般龍章鳳姿的人物，可即便那時我與您一樣是被邀去賀壽的，可您是高貴的公府世子，大長公主的後人，”秀秀搖搖頭，放下茶杯苦笑道，“我娘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庶女，我爹更是寒門出身，家中最顯赫的日子也不過是我爹做侍郎那會兒。”
趙子寧剛想開口說點什麽，秀秀卻提壺要給他續茶，他隻好先放下茶杯。
秀秀接著道：“從前門第之差尚且跨不過去，如今我為孤女，您還是世子，您方才問我為什麽要與您裝陌路，可您叫我又怎敢與您相認，這緣分續起來可比續茶難太多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跌入穀底。
“是我孟浪了，”趙子寧突然輕聲道，“你今日見我唐突而來，便是罵我是登徒子我也認了，隻盼金娘子能聽我分辯幾句，若是聽完你還不願，我也不多強求。”
秀秀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似乎有些衝，趙子寧也沒做錯什麽，他隻是也對自己動了心，念念不忘地找過來而已，讚他聲癡情也不為過，便任他說了。
橫豎她也清楚，在封建王朝下，身份的不平等會有多麽可怕的後果。
“我既然生在公府之家，原本到了年紀便會順從家中長輩之命，與一門當戶對的女子成婚，以兩姓聯姻來鞏固宣國公府的榮耀。”
“可去歲一朝赴宴，倒是讓我驚鴻一瞥遇見了你。”
其實他記憶中壽宴那日，秀秀的穿著打扮並不明豔，甚至同別家小姐相比還有些素淡，但她一身絲裙粉藍站在花園樹下，眉眼溫婉，想來嫋嫋佳人，當是如此。
趙子寧認真地看著秀秀：“我不在意你的門第出身，也不在意你如今有沒有父兄相襯，隻要你點頭，我隨時都能——”
“世子不在意，那國公爺與國公夫人呢？即便他們不介意我的身份，大長公主也不介意嗎？”秀秀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人貴在自知，我不想以後被人提點這個道理，更不想被人罵作是小小年紀就勾了世子魂的狐媚子！”
她倒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兒，如今家中沒有男丁支撐，雖然落寞了做不得世子夫人，但爭一爭說不定也能混個代掌中饋的貴妾。
兩情相悅之下，讓她嫁給趙子寧做妾嗎？
可是貴妾、良妾、賤妾，不都是妾嗎？
想到這裏，秀秀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雅座旁的窗，擠出個笑臉朝趙子寧道：“世子您看，那便是我的店鋪，如今我雖是孤身一人，但承蒙朝廷關照立了女戶，一個人做些小本生意也能體麵地掙錢養活自己，我如今也過得挺好。”
趙子寧湊過去一看，卻是皺起了眉：“怎這般荒涼，你若真想做生意，京城豈不更加繁華？”
秀秀心想壞了，倒忘了今日大吉眾人都去吃喜酒了，不禁失笑道：“今日諸多店家歇業，倒是不趕巧，平日裏我都是忙到半分不得空的。”
趙子寧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秀秀又道：“橫豎我在這裏挺好，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我是不願意挪窩的，世子及早請回吧。”
“我不回去。”
趙子寧在秀秀驚訝的目光中自顧拎起茶壺給兩人續了茶，而後品茗笑道：“江州沒有年紀輕輕就勾人心魂的狐媚子，隻有讓人喝了就舍不得走的竹葉茶，我偏要留在這裏喝茶。”
“‘人不風流枉少年’，我長到十六七歲，還是如今才明白這話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從前的十幾年我日日循規蹈矩，都不曾離開過京城百裏，江州雖距京城千裏，其實也不過快馬加鞭四日而已，我若不來這一趟見你，將是我終身遺憾。”
“雲錦，我一直在等你及笄，你如何能忍心趕我回去？”
秀秀低頭不語，默默地看著杯中稀疏的幾片茶葉，心想她哪裏忍心。
從前父親金澤恩未病逝前，曾一邊喝茶一邊同她說，人生如茶，就像茶葉一般在水中起起伏伏，半點由不得自己。
她當時聽了隻覺得荒謬，她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始終覺得我命由我不由天才是正理，可直到她在短時間內先後痛失父母雙親，這一“伏”不可謂不是斷崖式下跌。
當她不得不開始信命，認清自己的能耐打算開著食鋪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的時候，那個不是她能肖想的人卻主動找了過來。
從趙子寧的話中不難聽出，他是覺得自己是他按部就班人生中的變數，一個足以讓他甘願放下京城榮華遠赴千裏之外的變數。
可他於活了兩輩子第一次犯桃花的自己，又何嚐不是個變數呢？
秀秀放下茶杯，鼓足勇氣正視坐在自己對麵的少年公子，第一次感慨老天爺怎麽這麽愛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