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甘棠獻殺計,受遣觀桃花
養心殿西暖閣中,甘棠看著手中接連收到的兩封傳書,不由得緊皺眉頭。
據她看過的材料,朱曉雨其人雖不拘俗禮,但心思縝密,十分擅長推理,正好和甘旭互補,是個好幫手。雖則他們很快就遇到修河民工取得證供,有些過於順利,但還在情理之中。
隻是那姚筠鬆,卻是可疑得很。還有齊家糧號囤積居奇,和未受災村鎮糧價飛漲之事,青州事真是一團亂麻。李彥斌那邊,甘棠並不擔心,左右不過是官場那一套。可是甘旭,他們麵臨的危險更加波譎雲詭。
“姑姑,”秋露進來看到甘棠正在看信,踟躕了一下,才道,“奴婢剛才看到許閣老和孫閣老又來覲見皇太孫了,想必還是要提重查先太子之事。”
甘棠摩挲了一下手中寫滿字的白絹,將兩張白絹都放進妝台的小抽屜裏,對秋露道:“我出去一趟,殿下若問起,就說東宮那邊有些雜務,我去處理。”
秋露福身稱是,甘棠這才離開養心殿往司禮監去了。
快到司禮監門口時,甘棠又有些遲疑。安玉琳的用心總讓她有些琢磨不透,也許尋求安玉琳的幫助,不過是與虎謀皮。甘棠思忖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
司禮監內,小太監冬早跪在安玉琳腳邊,稟報甘棠姑姑適才到了大門口,又離開了。
安玉琳左手端著茶盞,右手掀起蓋子撇去茶水上的浮末,嘴角輕輕勾起,笑道:“不急。宋七到地方了嗎?”
“回幹爹的話,昨日收到宋檔頭傳信,說是已經到青州界了。”冬早回道。
安玉琳呷了一口茶,道:“那算日子,也應該到青州府了。”說罷,將茶盞放在一邊,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甘棠回到養心殿,趁殿下午歇時,叫井儀過來答話。
井儀說二位閣老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另外京中把宮裏鬧鬼的事情,傳得不成樣子,有向直隸發展的態勢。
甘棠讓井儀退下,暗自沉吟半晌,心中有了決定。
皇太孫起身後,奴婢們伺候著收拾好。他剛準備翻閱司禮監的簡報,就見甘棠進來屏退眾人。
“姑姑有事要講?”皇太孫看著甘棠姑姑,心中料定姑姑應是為近幾日有關先太子的傳言而來。
甘棠走到琴台處,坐下撥弄了幾下琴弦,對殿下笑了笑,一首平沙落雁在指間流轉。她一邊彈琴,一邊用與琴曲完全相反的深沉語調說道:“不隻京中,青州那邊也出了些岔子。”
皇太孫幾步走到琴台處,在旁邊坐下,有些不安地看向甘棠。
“奴婢有三策,可暫解眼前之難。”甘棠手下撥動琴弦不停,口中說道:“一則對宮內外所傳先太子幽魂作祟之事,應命人在午門前杖殺宮內傳流言者,將此為先太子侍人作亂之事布告天下,以正視聽。”
皇太孫不解道:“可是,孤聽說此事尚未查明原委。”
“二則,對於齊家糧號在青州界內囤積居奇、哄抬糧價之事,敕令當地官府嚴加察查。當地官府隻需明麵把守住運糧官道,暗中盯住走私道路。不以官價售糧者,官府強以官價征糧;偷運糧食者,查沒糧食按律處置。另者,這所謂的齊家糧號,殊為可疑。齊王雖被貶,但其家財富甲天下,此事背後恐有齊王的影子,應令東廠予以查實。”
甘棠琴音不變,又道:“三則,京中、青州屢生亂象,福王是唯一尚在京中的藩王,若禍起蕭牆,變生肘腋,實難應對。可以京中流言大熾,難保沒有人借機生亂衝撞了京中皇親為由,調動京衛指揮使司兵馬看住福王府,名為保護實行監視。”
“姑姑!”皇太孫猛地站起身來,道:“姑姑,聖人有言:君子不先人以惡,不疑人以不信……”
“不說人之過,成人之美。”甘棠停下手,輕輕按住琴弦,道:“殿下,可以聖人之言濟民,而不可以聖人之言治朝。”
皇太孫轉身走到桌案前,提起筆邊寫邊道:“姑姑,青州糧價飛漲,不利民生之事,孤會叫青州官府治理,也會給李卿傳令。至於旁的,孤斷不能如此行事。”
此時情狀雖在意料之中,但甘棠還是難掩心焦。流言之事不過是個預兆,如不能快刀斬亂麻,必旁生禍患。
難道,她隻能去求安玉琳出手嗎?就算她肯去,安玉琳又怎麽會肯背著皇太孫做下此等大事。更何況如果是她直接獻策處置,皇帝肯定會知曉,又會生出些旁的波瀾來。
皇太孫見甘棠姑姑一臉焦慮之色,便道:“姑姑自從入京以來,事事懸心。如今已是四月下旬,相國寺的桃花開得正盛,不如姑姑前去賞花,也代孤添些香火錢。”
“殿下……”甘棠還要再言,見皇太孫眉目柔和,眼中帶著關切之色看著自己,也隻好福身稱是。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小李子引著甘棠來到馬車前。甘棠看著這馬車,卻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跟在身後的秋露疑道:“雖說是去相國寺,不便弄些什麽排場,可這車轅上雕著睚眥,不是東廠的馬車嗎?”
甘棠輕笑一聲,對秋露道:“秋露,今日不必跟著我了。過些日子,你和冬雪再隨采買一起到集市上逛逛。”
說罷,甘棠便登上馬車。隨後,小李子也到馭位上坐下,徒留疑惑不解的秋露站在原地。
甘棠進入車廂內,見安玉琳起身相迎。因著這駕馬車窄小並未設有小桌,兩人站了個麵對麵,此時具是一怔。原是因為今日要離宮到寺廟去的緣故,他們都是微服。
安玉琳著一身紅色圓領寬袖錦袍,上以銀線繡著寶相花紋,內搭白色內襯,頭發半束半披。這一眼望去多了些灑脫隨意,也完全襯出他侵略如火的風姿。
而甘棠卻穿了件藍色漸變齊胸山水紗罩裙,外披淡紫色瓔珞紋七重紗對襟大袖衫,搭著無色蝴蝶輕紗披帛,整個人飄飄似仙。
正在二人發愣時,馬車突然啟程,甘棠一時不察向前撲去,卻被安玉琳攔腰抱住。
四目相對,甘棠若有所感,剛要開口,便聽安玉琳似笑非笑地說道:“姑姑,您投懷送抱這一招,可是用錯了人。美人計,在李大人那裏有用,在咱家這裏,可不好使。”
甘棠腰上一使力,借著安玉琳向上托的這一下站起身,轉而坐在一邊。她盡量忽略剛才被灼熱手掌攬在腰間的異樣感,笑道:“郎豔獨絕,世無其二。誰會那麽想不開,在督主大人麵前,用什麽美人計。”
“若是到了寺中,還喊咱家督主大人,恐怕明日京城中就會傳出有關姑姑和咱家的流言。倒是正好蓋住那幽冥邪說的風頭,是不是如此,甘棠姑姑?”安玉琳將還在輕顫的手縮回袖中,麵上卻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坐在甘棠對麵若有所指道。
甘棠見安玉琳有意提起京中流言之事,卻當作沒有聽出來,轉而道:“那,兄妹相稱如何,安大哥也不可再自稱咱家了。”
“阿棠妹妹,那你可知,這時節,女子到相國寺多是求什麽的?”安玉琳說了這一句,便轉身不再看甘棠,也不叫甘棠看見自己的神色。他撩開車窗的簾子,望著外麵說道:“既然你稱我一聲大哥,我便不得不多一句嘴,李彥斌,恐非良人。”
甘棠失笑,也順著安玉琳的目光看向窗外,滿目都是京城繁華盛景,可這盛景背後,又有著怎樣的暗流湧動,誰也看不清。
“小心!”甘棠伸手將安玉琳往後一拉又將他扶住,窗外一車枯枝柴木錯身而過,有幾根樹枝掠入車窗,折斷在車裏。
見安玉琳神色微變,甘棠怕他找人家百姓麻煩,便依然扶著他,轉移話題道:“我可早就聽說安大哥武藝過人,沒想到這點警覺都沒有。安大哥,在想什麽呢?”
“想你,”安玉琳扭頭看著甘棠道,“阿棠妹妹的終身大事。”
甘棠將手收回,安玉琳反而坐在她旁邊,望著她側臉,道:“怎麽?我得知道,阿棠妹妹,你能與我相扶相助至幾時呢?”
“瑤姬未嫁而亡,葬於巫山之陽。吾,願從之。”甘棠轉頭看向安玉琳,目光澄澈通明,隻是沒有半絲情緒波動。
安玉琳什麽人都見過,隻是沒見過一個像甘棠這般,任是無情也動人。甘棠,真的會對旁人有心嗎?恐怕她為了殿下,什麽事都肯做。若是有朝一日,殿下要她或是叫她嫁人呢?
安玉琳終於明白自己從前的想法有多麽可笑,甘棠這樣的女子,隻有將她折斷羽翼,抽去脊梁,一寸寸碾碎傲骨,永遠困於方寸之間,才能牢牢握住她那顆冰冷的心。
二人一路無話,到了相國寺。甘棠取出麵紗戴上,毫不在意滿園桃花,徑直去大雄寶殿添了香火錢。
主持法明正在大殿中,見狀口念佛號,雙手合十道:“兩位施主緣何入殿不拜?”
安玉琳掃了一眼殿中一波波跪拜的香客,對法明道:“求神不如求己,主持以為如何?”
法明淡然道:“貪之與愛,名別體同。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以是我二人,實不必拜神。”甘棠笑著接道。
甘棠說罷,便轉身離開大殿。安玉琳看了一眼法明,也跟了上去。
法善這才湊過來,開口道:“師兄?”
“曆劫因緣恩愛習氣,非是一生及與一劫。”法明口念佛號,搖了搖頭,也離開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