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陌生女人
回羅馬後，喬安著手準備收集畢業論文的材料。“安，你是我見過最勤奮的學生。”此刻還躺在**的保羅懶懶地望向書桌前的喬安。
“保羅，你覺得我選擇哪位作家好？”喬安並沒有理會保羅剛才的話。
“我建議你寫加達。”
“加達啊？他的文字多難啊！”
“你不是有我嗎？”
“那倒是。你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才氣的意大利文學教授。”喬安忍不住湊上前，給了保羅一個吻。保羅順勢把喬安壓在了淺藍色的床單上。
門鈴在此刻響起。喬安趕緊收拾好自己，前去開門。“真是不速之客。”保羅假裝掃興地說。喬安給了他一個調皮的眼神。
“喬小安，surprise！”門口站著的是李易。沒等喬安反應過來，他便很自然地進了門。
“你等等，李易。”
李易把行李箱推進客廳，穿著睡衣的保羅剛好出來，兩人的目光第一次交鋒。李易向保羅投去的是敵意的眼神，保羅則報以溫柔與友好。
“他是誰？”李易拉住喬安，問道。
“他叫保羅。”
“你跟他什麽關係？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我是我男朋友，為什麽不能在這裏？”
“什麽？”李易暴跳如雷，“喬小安，你腦子進水了吧？他是你男朋友？他老得都可以做你爹了。”
“你說什麽？”喬安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說，他老得都可以做你爹了！”李易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道。
“啪！”一個嘴巴子重重地落在李易的臉上。李易的臉漲得通紅，根根青筋突出，他憤憤地望向保羅，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中文髒話，拿上行李箱就摔門而出。
“安，你沒事吧？”保羅疾步走到喬安麵前，剛才發生的一切讓他猝不及防。
“沒事。”
“安。”保羅抱抱正在哭泣的喬安，沒再多說什麽。什麽都不需要多說，現在他的洛麗塔隻需要一個寬厚、溫暖、安全的肩膀。而他會給予她所有。
喬安最終聽了保羅的話，選擇了加達作為論文的研究對象。喬安看過加達的照片。這位作家年輕時頭發濃密，高挺的鼻子下麵留了一小撮胡子，眼睛深邃又純粹。中年時的他戴著一頂紳士帽，眉毛不再濃密，鼻子下的胡須也已剔除，他眉頭緊皺，眼睛凝望著遠方，透著憂傷的光芒。喬安更愛中年時候的加達。加達善於運用語言，文字中多是些方言、俚語、典故，喬安並不能十分讀懂他的作品。好在有保羅，他總是默默陪在喬安身邊，為她做最耐心的解釋。自從上次遇到李易後，保羅對喬安更是無微不至的好。
加達在國外鮮為人知，被翻譯成其他國家文字的作品更是寥寥無幾。加達的墓在羅馬，在保羅的提議下，喬安同他前往墓地。那天兩人穿著黑色西裝，喬安的手中捧著一束**。墓前長滿野草，沒有魯迅筆下《藥》中夏瑜墓前留下的花，更沒有枝頭飛過的烏鴉，有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保羅和喬安默默地將雜草拔去，又拂去墓碑上的灰塵，鄭重地放上白色**，**下麵是加達的墓誌銘：
卡洛·埃米利奧·加達，一位才華橫溢、筆耕不輟的藝術家。
他熱情四溢、道德高尚、關愛民眾、文采斐然。
長逝於古老的羅馬——夢與烏托邦的世界。
1893米蘭－1973羅馬。
保羅也陪著喬安去拜訪過加達曾經生活過的羅馬別墅，那是一座遠離市區繁華坐落在郊區的房子。加達在世的最後十年，是在羅馬度過的。他隻請了一位女仆照顧自己。那幾年，他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遠離掌聲與鮮花，遠離朋友與親人，反反複複地讀著曼佐尼[曼佐尼（1785-1873），米蘭人，意大利作家、詩人、劇作家。他的曆史小說《約婚夫婦》是意大利最重要的浪漫主義作品。]和莎士比亞。在羅馬的最後十年裏，在那幢無人問津的別墅中，加達和女仆兩人朝夕相處，相依為命。
“保羅，你說加達會愛上那個女仆嗎？”
“這個很難說。但朝夕相處的他們之間也許會產生不一樣的情愫。”
“為什麽加達不會愛人？”
“因為他的母親。”回去的路上，保羅一邊開著車，一邊向喬安娓娓道來加達的故事：加達的一生，是被母親牽絆的一生。十六歲那年，他失去了父親，嚴厲的母親強迫他學習並不喜歡的工程學。他一邊痛恨著逼迫他改變專業的壞母親，一邊心疼著用瘦弱肩膀扛起整個家的好母親。他對這個生他養他的女人又愛又恨。反映在他的作品裏，便是主人公“戀母”又“弑母”的複雜情結。包括加達最有名的偵探小說《梅魯拉納大街上一場可怕的混亂》。”要在加達並不可愛的文字中找到一部略微可以接受的作品，那就隻能是《梅魯拉納大街上一場可怕的混亂》。雖說這部小說是當時被稱為“下流之作”的偵探文學，喬安讀得依然十分吃力。為了督促她讀完，保羅特地搬來同她一起居住。這當然是保羅的狡猾之處，以學習來增進他與喬安的感情。
“保羅教授，你用這種方法騙取了多少少女的心？”
“安同學，請你專注聽課。”保羅用手中的筆敲了敲喬安的額頭，喬安吐了吐舌頭。
“你看，這是加達筆下的羅馬。”保羅用黃色熒光筆劃出一行字，然後讀了出來，“蔚藍的天空，燦爛的陽光，絢麗的夏日的黎明和傍晚，還有浮遊在地平線上的彩霞。[選自《梅魯拉納大街上一場可怕的混亂》]”
“安，你能感受到加達筆下的柔情嗎？美麗的古都到處是壓抑和窒息：夏日刺人的陽光、灼人的熱風，喧鬧的街市，籠罩著盜竊和凶殺陰影的灰色的高樓大廈……法西斯統治下羅馬美麗的憂傷。”
“安，你再看這句：‘世界是一團互相糾纏的線，每一件事、每一個物都互相糾結，相互牽連……’這是這部小說的點睛之筆。世界是一團線，彼此糾葛，就像我和你。”保羅頓了頓，確定喬安此時正認真地看著他，才繼續下去，“你來自東方，我則是西方人；你是中國的一名學生，我是意大利的一名中學教師。是什麽讓你我相遇，是上帝編織出的一條條線啊，它一頭牽著你，另一頭牽著我，就算跨越歐亞大陸，也要讓你來到我的身邊。”喬安歡喜這時的保羅。但凡一個男人認真起來，就有無限的魅力，更何況是心愛的男人呢。
但世上的線相互糾葛，卻沒有把加達牽連進去。他沒有後嗣，沒有過多的追隨者，一生孤僻而高冷。
如膠似漆的暑假轉瞬即逝，新學期開學已經不少日子。保羅和喬安各自忙著工作和學習，兩人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難得十一月的周六，喬安在保羅家暖暖的被子裏度過了美好的一天。到了吃晚飯的點，保羅摸摸喬安的頭，準備出去買飯。
“安，等我，我去買個披薩回來。”
“你們意大利真是落後，連外賣都不能。”
“那是，哪能跟安偉大的祖國比。”保羅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逗著喬安。
“走吧，老頭保羅。”
“一會見，安。”
“一回見！”喬安用手比出一顆心來。
正準備再睡會兒時，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急促而躁動，不是保羅一貫的做法。喬安感到難以形容的緊張，她趕緊跳下床，躲進了衣櫃。剛關上衣櫥的木門，臥室門便被打開。躲在狹小的空間裏，喬安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左胸膛“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衣櫥裏一片漆黑，喬安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保羅身上特有的古龍水味——清爽的柑橘調。多虧了這香水味，讓喬安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衣櫥外的腳步聲伴隨著高跟鞋聲，急促而躁動。女人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偶爾坐在**，發出一聲歎息。歎息過後，又是焦躁不安的腳步聲。
大門再次被打開，這次是保羅回來了。女人的高跟鞋聲隨之停了下來。靜，死一般的靜；沉默，靜到極致的沉默。喬安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呼吸聲越來越重，額頭開始有了汗珠。漆黑的衣櫥裏，隻有櫃門和櫃體的縫隙中有那麽一絲光，喬安努力想從那一絲光中看到外麵所發生的一切，但她什麽都看不到。
“保羅！”衣櫥外的女人喊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乞求。這聲音，喬安覺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來。
“你怎麽會有鑰匙？”
女人沒有說話。
“出來，我有話同你說。”保羅拉住女人，往門外走。
喬安努力地回想這個聲音，額頭的汗珠從臉頰滑落，她突然記起來了：是那個曾在門外和保羅歇斯底裏爭吵後又哭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