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的秘密

暑假很快就到了。七月份的羅馬不僅迎來了大量的遊客,也迎來了十幾年的最高溫。這天,保羅約喬安去海邊。

喬安坐上保羅的車,這是一輛上了年紀的紅色菲亞特。保羅開了幾次,車子紋絲不動,他略顯尷尬地轉頭望向喬安:“抱歉,老毛病了!”喬安微微地笑著回答道:“同你一樣,是個老人了!”她故意加重了“老”字。保羅今年剛好五十歲,是到了中國人眼中“不惑”的年紀。保羅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個妖精!”而後吻了喬安。喬安現在已經習慣了保羅吻她,就像習慣了每天起來要刷牙洗臉一樣。

兩個人在羅馬街頭待了足足二十多分鍾後,車終於開動,汗水濕透了衣裳。喬安穿的是薄紗連衣裙,一出汗,裙子便濕漉漉地貼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透過紗,還能看到裏麵的黑色內衣。保羅顯然是被這樣的喬安所吸引,呆呆地忘了許久。

“走呀!”喬安的話突然驚醒了夢中的保羅,他顯然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故做咳嗽,喬安也不揭穿。果然是輛老車,即使是平坦的路,也開得顛顛簸簸,保羅自嘲就算是做了一次免費的massage。車子開了許久,快接近海邊的時候,兩旁的樹多了起來,和樹一同多起來的還有站街的女人,她們正搔首弄姿地擺弄著裙子。“保羅,這些女人從哪裏來?”喬安問。“大多從非洲,不顧危險偷渡過來謀得一口飯吃!”保羅對這一切見怪不怪。

喬安把頭轉向窗外,看著那些女人,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東北女人為了實現夢想,隻身前去巴黎,因為聽說那裏做保姆能賺到不少錢,後來卻淪為了站街女郎。為了自己的第一桶創業資金,她默默地忍了下來。可當丈夫知道這一切後,對她百般厭棄,並且一手毀了她辛苦創辦的店鋪。

“喬安,告訴你個秘密。”

“什麽?”

“這些女人當中還有不少是變性人””

“是嗎?”

“是的。我從不和你說假話。”

此時,開在紅色菲亞特前麵的法拉利停了下來,一個高挑的女人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走進了車裏。

車子到了海邊,保羅很快脫下衣服,隻剩下一條短褲。喬安換上了剛買的比基尼,蓮葉般的綠色,如剛露出頭尚未開放的花苞。

“你真美,喬安。”

“謝謝你,保羅。”

保羅去租了一頂遮陽傘,又很貼心地在沙灘上鋪好自己從家裏帶來的大毛毯,鋪在柔軟的沙子上,讓喬安躺下,自己則坐在一旁。喬安也不忌諱,任由年輕的肌膚**在比她大許多的保羅麵前。喬安拿起kindle,看起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故事中的亨伯特喜歡喊洛麗塔“小妖精”,喬安總覺得保羅喊她“小妖精”的時候是把她當成了十二歲的洛麗塔。暖暖的陽光照在臉上,海風微微地吹著,喬安烏黑的秀發散落在肩膀上。

“喬安,你像彼得拉克[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詩人、學者,以十四行詩著稱於世,與但丁、薄伽丘齊名。]筆下的勞拉[史載,彼特拉克23歲(1327年)在教堂演出上見到了一個19歲的美麗女子勞拉。可是勞拉已婚,丈夫是個家世煊赫的貴族。彼特拉克自此陷入了一種無望的暗戀,開啟了長達二十餘年的追求。在世界文學史上,他留下了366首獻給勞拉的十四行詩,20年間,幾乎每20天就寫一首,最後合編成書,就是舉世聞名的愛情絕唱《歌集》。

]。但我不是彼得拉克,我擁有你。”

保羅把手放在了喬安的腿上,從大腿順著足尖摸去。喬安明顯吃了一驚,緊張地坐了起來。“保羅,你這是在幹什麽?”

“喬安,相信我,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你隻需要躺下,好嗎?”

望著保羅眼中一汪清澈的海洋,喬安又慢慢地躺下,舒展開自己的雙腿。保羅再次用手輕輕撫摸喬安的腿,一言不發,像是在撫摸一件作品。喬安突然覺得米開朗琪羅在雕刻完《大衛》的時候,也定是這樣專注的神情。“喬安,你就像一個洋娃娃,你的皮膚那麽好。”當他忍不住想俯身親吻的時候,喬安坐了起來:“保羅,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海裏嗎?我們現在就去。”

保羅笑了:“你會遊泳嗎?”

“不會。”

“那你拉著我的手。”

“好。”

喬安起身,保羅紳士地伸出了右手。保羅的手掌很寬大,喬安握緊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向了海裏。海浪輕輕地拍打著保羅和喬安的腳。海水沒過了保羅和喬安的膝蓋。

“保羅,能不走了嗎?”

“喬安,不要怕,有我。”

“可我不會遊泳。”

“喬安,把你交給我,相信我。”

海水沒過了保羅和喬安的大腿。海水沒過了保羅和喬安的胸。喬安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海水的浮力下無法站穩。一個浪迎麵打來,白色浪花由遠及近。喬安突然有種想要撒開保羅手的衝動,她想一頭栽進這海水裏,成為《海的女兒》中的小人魚公主,化成漫天的泡沫。喬安的腳離了地,整個人慢悠悠地浮了起來,又沉了下去,海水灌入了口中,她被狠狠地嗆了一口。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麽藍,像最美麗的矢車**瓣,同時又是那麽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麽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海的女兒》開篇文字。]

喬安把頭埋在了海水裏,藍色而又清澈的地中海氣息滲透進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喬安!喬安!”保羅的手從未放開過,此刻另一隻手摟住了喬安的腰。

喬安猛地抬起頭,大口喘氣。濕漉漉的頭發耷拉在她的兩頰,剛好遮住了她過於飽滿的蘋果肌。陽光有些刺眼,喬安忍不住眯起眼睛,細細的縫中,她看到了焦急萬分的保羅。

“喬安,你剛剛是瘋了嗎?”

“我沒瘋,保羅。”

“你真是嚇壞我了。”保羅一把將喬安摟入懷中,吻了下去。可保羅的鼻梁太高,鼻子太挺,戳著了喬安的鼻尖。於是保羅把臉湊到一側,吻到了喬安帶著鹹味的嘴唇。海浪又一次打過來,可這次,喬安沒有看到白色的浪花,她隻記住了麵前這個男人心疼她的臉。

保羅抱著喬安走上金色的沙灘,將她輕輕地放在毯子上,細心地撐起方才收起了的遮陽傘。喬安一邊用幹毛巾擦拭著頭發,一邊望向保羅。

“謝謝你保羅,剛才救我一命。”

“是我拉你入的海,若不救你,我豈不成了殺人犯?”

“保羅,我想再踏海一次。”

“好。你若願意,我奉陪到底。”

喬安從毯子上站了起來,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顆顆海水泛出金色的光芒。她的皮膚光潔剔透,美麗的麵龐上不經意間流出了淡淡的憂傷。她望向遠處的藍天與白雲,望著平靜而微有碧波的海麵,眼神變得迷離起來。

五歲的那一年,父親喬錦林帶著她去了雲南大理。適逢六月,大理的氣候溫暖而又潮濕,湛藍的天空中飄著一朵朵碩大的白雲。似乎是因為海拔高,太陽的光也顯得格外俏皮,照在身上,如同跳躍的音符一樣。

喬錦林騎著單車,把喬安放在車前的橫杠上。車的兩旁是大理的洱海,湖水如同天空一樣。當地的孩子縱身一躍,一頭紮進水中,在水底下憋氣,不見人影。倏忽又躥了出來,甩甩頭發,嘴裏咕嚕咕嚕冒著氣兒。更大一點的孩子喜歡連人帶著自行車飛入水中,洱海的一汪清潭被濺起朵朵水花,如同他們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累了,他們就躺在地上,黝黑的皮膚因為沾了水,在陽光底下發出金燦燦的光。

“安兒,你想下水嗎?”喬錦林將自行車停在路邊,把喬安抱下,問道。

“可我怕水。”

“安兒不怕,爸爸拉著你的手,我們在洱海裏走一走,好嗎?”

“好。”小喬安怯怯地答道。

“喬安,你像波提切利畫下的維納斯,美麗又純潔。”保羅把手伸向喬安,發出由衷的讚美,“但我更想稱呼你為‘海邊的洛麗塔’。”

“你叫我什麽?”喬安被保羅拉回了現實,卻沒有聽清他說的話。

“海邊的洛麗塔。”保羅重複了一遍。喬安微微皺起了眉頭:“保羅,我不喜歡你這麽叫我。”

“為什麽?”

“我已整整十八歲。洛麗塔[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創作的長篇小說《洛麗塔》中的主人公。該作絕大部分篇幅是死囚亨伯特的自白,敘述了他與未成年繼女洛麗塔的戀愛故事。]尚未成年。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她不可以。況且,她同亨伯特是父女間的**關係,雖然亨伯特是她的繼父。可我和你不是,不是的。”喬安越說越激動,似乎想極力證明她和保羅在一起的合法性,可不曾有人說過他們在一起不合適的話。在這裏,沒有人會這麽覺得。

保羅抱抱喬安:“我懂,安。我們回去吧。”喬安走在左邊,保羅走在右邊,就好像那一年,喬安走在左邊,喬錦林走在右邊一樣。

天色漸暗,收拾好行囊後,保羅載著喬安回家。這是喬安第一次到保羅的家。保羅的家在羅馬郊區,環境甚好。客廳整潔幹淨,牆上掛著一些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畫,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落著保羅的手稿。“坐會吧!”喬安剛坐到沙發上,不知從哪跳出來一隻貓,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看。

“她叫米婭。”保羅抱起這隻並不友善的貓,輕輕地撫摸著它身上黃色的毛,“米婭,這是喬安。”米婭對著喬安弓起身子,“喵”了一聲,從保羅身上跳下,跑遠了。

“她不喜歡我,保羅。”

“米婭的占有欲很強,每次來客人,她都會覺得自己的生活領域被侵占了。”

“她是怕別人奪走你對她的愛。”喬安笑著回答。

保羅走進廚房,準備為喬安做晚餐。喬安坐在沙發上,電視裏正在播放羅馬市長競選的新聞,如果五星運動黨代表的維爾吉勝出,那麽她將成為羅馬兩千年來的第一位女市長。米婭跳到了沙發上,慵懶地趴下,時不時轉頭看看喬安,然後用舌頭舔舔自己的毛發。

廚房傳來陣陣香氣,喬安起身,悄悄來到正在忙碌做飯的保羅身後摟住了他。保羅來不及擦拭手,轉身給了喬安一個深情的吻。

“你在做什麽好吃的?”

“你看。”是番茄肉醬意麵,金黃的意麵伴著肉末和番茄,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保羅還切了幾塊Mozzarella奶酪。“等下還有牛排。”

“原來剛剛聞到的香氣是牛排啊。”

“喬安,你去洗個澡,洗完我們一起吃晚飯。換洗的衣服我給你準備好了,就在浴室門背後,是我的衣服,你將就著穿上吧。”喬安這才想起,今天走得匆忙,忘記帶換洗的衣服了,虧得保羅這麽細心。

熱水衝洗著喬安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她感到難以形容的輕鬆。洗完後穿上保羅的男式襯衫,喬安顯得越發小巧。

“保羅,廚房交給我。你也去衝個澡。”

保羅笑著摸摸喬安的頭發說了聲“好”。喬安本想好好打掃一番廚房,卻發現這個男人早就把該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廚房別處也一塵不染,顯然是時常打掃的樣子。地上鋪的是帶有黃色檸檬圖案的白色瓷磚,喬安仿佛置身於熱情四溢的西西裏島。洗完澡後,保羅從櫃中拿出一瓶紅酒,倒在兩支高腳杯中。

“這瓶酒產自皮埃蒙特的巴巴萊斯科產區,是DOCG。你嚐嚐。”

保羅舉起酒杯,碰了碰喬安的杯子。喬安輕輕搖晃透明如水的酒杯,醇紅色的**隨著酒杯的晃動明媚地動了起來。喬安喝了一口,濃鬱的酒香席卷了她的味蕾。“真好喝。”

吃晚飯的時候,米婭一直安靜地躺在保羅的腿上。保羅用手撫摸米婭,她就嬌羞地叫上幾聲。

正吃著,門口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喬安看到保羅的臉變得有些緊張,但他顯然不想讓喬安發現,於是假裝若無其事地去開門。保羅打開門,卻並沒有把客人帶進屋裏。相反他也出去了,隻留下一記重重的關門聲。喬安心不在焉地吃著,門外依稀傳來幾句激烈的爭吵聲。毋庸置疑,一個聲音是保羅的,另一個則是尖銳刺耳的女聲。約莫十分鍾後,吵架聲停止了,尖銳刺耳的女聲變成了低沉悲戚的哀鳴聲,聲音越來越弱,直至什麽都聽不到的時候,門被打開,保羅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喬安,讓你久等了。”

“她是誰?”

保羅不語。

“她是誰?”

“喬安,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喬安沒有多說話,保羅不願說的,她自不願意過問,但內心的不悅卻無法掩飾,晃動酒杯後,一飲而盡杯中的紅酒。“喬安!”保羅憐惜地望著眼前的喬安。喬安卻回避了他的眼神。

“太晚了,保羅,我先回家了。”喬安起身,拿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包。看見身上還穿著保羅的衣服,加了一句:“衣服我會郵寄給你。”

“不要走!”保羅一把抓住了喬安的手。

喬安掙脫開保羅的手,匆匆地跑開。保羅急忙追上前去,用力地拉住喬安。

“別走,安。別走,好嗎?”他把頭埋進喬安的頭發中,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呻吟著,“別走,好嗎?”

喬安的心軟了下來,她用手輕輕撫摸保羅微卷的頭發,喃喃地回應著:“好,我不走,我留下。”

第二天的陽光灑進窗戶的時候,喬安看著身旁還在熟睡的保羅,忍不住用手去摸摸他的臉。才一夜之間,保羅就老了不少。這讓喬安想起了喬錦林。

瀾楓走後,喬錦林將自己關在書房三天三夜,大口地抽著雪茄。平日裏喬錦林抽雪茄,總是緩緩的,從不著急。他用特製的長支木質火柴點火,等上幾秒,將雪茄的煙身在火焰上有規律地轉動略烤,最後均勻地點燃,慢慢地品味飄散在空氣中的雪茄味道。喬錦林每次隻抽一小口,吸到口中,細細品嚐。他從不將雪茄抽成一團火球,也不會把雪茄末端的煙灰彈掉。喬錦林深諳一定長度的煙灰有助於冷卻雪茄的道理。最後,他輕輕吐出,讓煙霧將自己包圍,品聞那漂浮在空氣中的香味。興致高的時候,喬錦林會喝上一口好的Armagnac,點燃雪茄,清抽之,含於口,緩緩吐出,煙霧繚繞中靜坐冥思。

那三天裏,當喬安赤著腳走過喬錦林的書房前,總會聞到很嗆鼻的雪茄味,伴隨著父親短促而頻繁的咳嗽聲。王阿姨會為喬錦林準備好三餐,敲上三聲門後離開。喬安會趴在木門上聽書房裏的動靜,有時她會聽到裏麵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和喬錦林的抽泣聲。

這樣的喬錦林,她不曾見到過。她記憶中的父親,永遠是溫文爾雅的。第四天,當喬錦林從書房出來的時候,簡直邋遢極了。坐在門口的小喬安覺得喬錦林在這短短幾天裏仿佛老了整整十歲,再也不是她心目中那個高大、偉岸的父親了。

“安,你怎麽一直看著我?”保羅睜開眼問道。

“我看你像一個人。”喬安如夢初醒。

“像誰?你的前男友?”

“像…我的父親。”

保羅默默坐了起來,挽住喬安的右肩,望向喬安:“安,你聽過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嗎?”

喬安搖了搖頭,望向保羅:“你講給我聽。”

保羅起身坐在床頭,摟住一旁的喬安,緩緩道來:“厄勒克特拉是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阿伽門農的次女。她的母親夥同情夫殺害阿伽門農後,又企圖殺害她的哥哥俄瑞斯忒斯,但被厄勒克特拉救了出來。八年後他們兄妹重回邁錫尼,厄勒克特拉幫助俄瑞斯忒斯殺死了母親,為父親報了仇。這在後來被弗洛伊德稱之為‘戀父情結’,也被稱為‘厄勒克特拉情結’。”

喬安沒有說話,隻是把頭靠在保羅的左肩上。她想起瀾楓離開後的日子裏,她雖然短暫地難受過,但更多的卻是快樂。那段時間,她全部的世界都是喬錦林,她開心得要命。直到桃心的出現,打碎了她的世界。

晚上,保羅送喬安回到了租在羅馬市中心的房子。這次,喬安選擇走樓梯。房子太老,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平日裏喬安最討厭這聲響,可今天卻絲毫沒有察覺,因為她的腦海中一直在想保羅說的“厄勒克特拉情結”。

打開房門,沒有一絲光。喬安獨自住在這裏,空間很大,廚房、客廳、衛生間、書房和臥室一應俱全。她習慣回到家後直奔書房,脫下衣服,隻剩下最輕薄的貼身衣物,遊走在一整麵的書牆邊,撫摸一本本泛黃的書本。當時不惜花費近七百歐的價格租下這個小公寓,正是因為愛極了房東留下來的這一牆書。可是今天喬安並沒有心思去書房,她徑直來到了臥室,點亮燈,眼前是藍色的床鋪:藍色的枕套、藍色的被子、藍色的床套、藍色的床單,是地中海式的藍色,喬安的心安靜了下來。可一躺下來,她又想起殺死了父親的厄勒克特拉,想起了保羅家門口的那個女人。“也許,我並不了解保羅,我也根本不了解自己。”

昨夜的一切仿佛是場夢。第二天,喬安聽到窗外的喧鬧聲,睜開眼卻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她掙紮著開燈,看了看表,時針指向阿拉伯數字八。臥室的窗簾極其厚實,再加上玻璃窗戶外還有一扇木窗,陽光從來不能輕而易舉地入侵房間,打擾熟睡人。叫醒喬安的,永遠是早晨的嬉鬧聲。打開窗戶,刺眼的陽光貪婪地照進臥室。停在窗簷上的鴿子被嚇了一跳,拉下一粒屎後撲騰幾下飛走了。

對麵一樓的姑娘依舊坐在窗戶邊,穿著暴露的衣服,抽著煙,和來往的男人眉目傳情。她隔壁住著的老夫妻也同往日一般,喝著咖啡聊著天。街道依然不幹淨,隨處可見昨日羅馬一大學生醉酒後被隨意丟棄的酒瓶子。

一切照舊,世界從來不會因為你的悲傷而改變些什麽。

喬安決定獨自去佛羅倫薩散散心。至於為何是佛羅倫薩,她也說不清楚,也許她隻是想要逃離羅馬去另外一座城市?或許,是因為李易在那裏?可她並沒有打算把去佛羅倫薩的事情告訴那個和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

在網上買好票後,喬安簡單地收拾行李便出發去火車站。家到火車站步行隻要十五分鍾,但對喬安來說卻是一段相當艱難的路程。古城牆根下,總能見到躺在地上,裹著一身破被子的非洲難民,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黑色印記。有人路過時,那看似一動不動的被子會突然被掀開,被子裏麵露出一張張瘦削的臉龐,眼神迷離而又絕望。他們從來不主動攻擊人,也不會惡意傷害人。在偌大的世界中,他們隻是想要尋求一席之地,一個可以倒頭就睡的地方。身邊的鴿子又髒又瘦,時不時會停在身上,與他們奪食。難民們揮揮手驅趕鴿子,肮髒的鴿子飛走,留下一根根肮髒的灰色羽毛。

火車站附近的通道又黑又長,車子飛馳而過,速度快得讓人窒息。通道裏偶爾也會有流浪漢,冷不丁地出現,嚇得遊人大叫。喬安被嚇過幾次,至今心有餘悸。

出了通道,麵前是一排排的中餐館。中餐館的門口往往聚集著黑人,他們或是抽著煙,或是聊著天,黑色的皮膚露出白色的牙齒。喬安飛快地向右轉,進入火車站。喬安選擇了上午十點的區間慢車,要近四個小時才能到達佛羅倫薩。既然是散心,自然不在乎時間的長短。火車開動,喬安閉上眼睛,身體隨著火車在軌道上的顛簸而左右晃動。

到了佛羅倫薩,迎接喬安的是托斯卡納的豔陽天。陽光、微風、還有逃離羅馬時的小確幸,都讓她倍感輕鬆。到了賓館放好行李後,已是夕陽西下。喬安決定去老橋上走走。老橋雖曆經風雨難掩歲月的侵蝕,卻仍是阿諾河上最靚麗的風景。石拱橋上遍布眾多首飾店,各式的珠寶在櫥窗裏閃閃發光,令遊客駐足流連。

偉大的詩人但丁在十七歲那年,正是在老橋上見到了他的繆斯女神貝亞特麗切。看著貝亞特麗切從老橋對麵緩緩走來,但丁年少的心在顫抖,在呐喊:“你的手臂柔軟,如初春的葡萄藤,你的睫毛輕輕晃動,如月光下的橄欖葉……”雖然最終貝亞特麗切嫁給他人,不久後便離世,但是但丁對她的癡戀並沒有因為她的離去而減少一分,甚至與日俱增。在他最有名的《神曲》中,貝亞特麗切化為美與善的化身,成為了天國的向導。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維吉爾[維吉爾是《神曲》中地獄和煉獄的向導。]都不能踏足的天堂,是但丁心中的淨土,隻有最愛的人貝亞特麗切才配以用雙腳親吻那片土地。但丁的愛,從某一種程度上,是因為老橋而迸發出來。如果十七歲那年,他沒有在老橋上與略施粉黛、戴著珠寶、款款而來的貝亞特麗切再次相逢,也許就沒有幾百年來震撼人心的《神曲》。

此刻,喬安也緩緩地走在老橋上,但對麵並沒有她的但丁。身邊的行人走過,他們中不少是情侶,說說笑笑,好不開心。喬安在此刻很想念保羅。保羅會在哪裏?他會不會擔心我?我為什麽那麽愚蠢地離開他?

我真是太傻了。女人,總是自討苦吃。怪不得歌劇裏麵會唱:女人愛善變,羽毛風中飄,不斷變主意,不斷變腔調……[歌詞選自威爾第歌劇《弄臣》中的《女人善變》一曲。]

遠處走來一個男人,他越走越近,終於站在了喬安的麵前。喬安驚訝得合不攏嘴。“是你,保羅。”

“是我,安。”保羅露出微笑。這樣的笑容,無人能夠抗拒。

“保羅!”喬安墊起腳跟,用雙手摟住麵前男人的臉龐,深深地吻了上去。此刻,喬安不在乎什麽厄勒克特拉,不在乎那個歇斯底裏的女人。她要的是麵前這個男人,除此之外,她什麽都不要。保羅給予了最熱烈的回應:“安,我在。”

喬安似乎忘記了此次來佛羅倫薩的目的,拉著保羅的手,晃得起勁,遊走在佛羅倫薩的大街小巷中。走錯路也沒有關係,就這樣和心愛的人漫無目的地迷失在這座文藝複興的古城裏吧。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保羅?”

“上帝指引著我來的。”

“別和我開玩笑,好好回答。”喬安故作生氣。

“你發消息告訴我去佛羅倫薩後,我就開車去找你。到你家的時候你已經走了,給你打電話發消息你也不回我,我就趕緊開車過來了。”

“開著你那輛老爺車菲亞特?”

“哈哈哈,當然不是。開著它估計明天這時候我都趕不上見到你。”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老橋上的?”

“我能感覺到,喬安。我就是知道你會來老橋。”保羅將喬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說道,“我們是心心相惜的。”

第二天一早,保羅帶著喬安來到佛羅倫薩最古老的食品市場品嚐Da Nerbone攤位的牛肚包。這家1872年就誕生的牛肚包店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食客。Da Nerbone攤位上,一位意大利大叔有條不紊地從大鍋中撈起熱氣騰騰的牛肚和牛肉,很快牛肚和牛肉被切成厚片,豐滿而紅潤的肉片被夾在一分為二的圓麵包中,配上紅色辣椒醬和綠色小茴香,香氣撲鼻,一切恰到好處。

“你喜歡嗎?”保羅問道。

“真好吃。”喬安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牛肚包,一邊回答道。保羅用手輕拭去喬安嘴角的肉末:“慢慢吃,安。我又不同你搶。”

和保羅在佛羅倫薩的日子,喬安覺得舒適又自在。本想著去附近的比薩、錫耶納、五漁村走一走,但最後都沒有去。隻要保羅在,在哪裏都一樣。

喬安定的是家庭旅舍,女主人是位名叫喬瓦娜的意大利老太太。對於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她而言,佛羅倫薩是一個講不完、道不盡的故事。她溫文爾雅,談起文藝複興、美第奇家族來總是洋溢出無比的自信和從容,討論起烏菲奇和皮提美術館的名畫來,更是如數家珍。談論這些話題的時候,往往是在晚餐時。喬瓦娜最拿手的菜莫過於T骨牛排,牛是托斯卡納的Chianina,在木炭上慢慢烤製,一般不超過三分熟。烤熟後隻需添加鹽和胡椒粉便可入口。牛排外皮硬脆、內裏緋紅、鮮嫩多汁,讓人大快朵頤。配上紅酒,宛若置身天堂。明天,保羅和喬安就要啟程回羅馬了,喬瓦娜親自做T骨牛排為他們踐行。

“喬安,你和保羅是怎麽認識的?”喬瓦娜笑著問道。

喬安扭頭看了一眼保羅,露出一絲羞澀。保羅回應了一個“說吧”的眼神,喬安才望向對麵的喬瓦娜,把她和保羅相遇的故事同喬瓦娜講述了一番。

“你們這是一見鍾情。”聽到這裏,喬瓦娜笑了起來,“愛神丘比特的箭,穿過了你們兩個人的心。”

“喬瓦娜,你覺得我和保羅年紀差太多嗎?”

“愛是因為兩個人互相吸引而產生的感情。它不分年齡、國籍,甚至……不分性別。”喬瓦娜把眼神看向牆上掛的照片,照片上約莫三十多歲的她正與一位差不多年紀的女性親密地拉著手,對著鏡頭甜美地笑著。

夏天的夜晚,涼風習習,喬安和保羅站在喬瓦娜家二樓的陽台上,抬頭望著星空。

“保羅,意大利是天主教國家,也會支持同性之愛嗎?‘男人也是如此,棄了女人順性的用處,欲火攻心,彼此貪戀,男和男行可羞恥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這妄自菲為當得的報應。’這是《聖經》中的話,同性之戀被神看作是汙穢的。”

“我同意喬瓦娜說的。愛是永遠,不分種族、國籍、年齡和性別。”

喬安點了點頭。“這兒真好,思想澄澈、空氣清新,夜晚還能看到星星。”

“你若願意,我們可以多住幾天。”

“我若想永遠住在這裏呢?”

“那就永遠住在這裏。”說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天空,靜靜地享受這一份難得的寧靜。

“你介意我抽雪茄嗎?”

“你也愛雪茄?”

“為何用‘也’字?”

“我認識的人當中,也有一個人喜歡雪茄,他還告訴我是誰翻譯了Cigar的中文名字。”

“你願同我講講Cigar的故事嗎?”

“好。”

喬安對雪茄的了解來自於喬錦林。

有一次,喬錦林在客廳抽著雪茄,小喬安一頭跳進父親的懷抱,喬錦林將雪茄放在煙灰缸裏。喬安歪著腦袋,好奇地問道:“爸爸,這個是什麽?”喬錦林溫柔地回答道:“是雪茄。”“為什麽叫做雪茄啊?”“中國有一位文學家,有一天邀請了一位外國文豪,兩人都很喜歡抽雪茄,兩人抽著抽著,外國文豪問中國文學家:‘你有沒有給雪茄起個中文名字?’中國文學家回答道:‘雪茄的灰是白色的,如同雪一樣;雪茄的煙草卷起來像茄,就叫做雪茄吧。”喬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並不十分有趣,親親喬錦林後,就獨自跑開了。多年之後,喬安才在書中知道父親口中的中國文學家是徐誌摩,外國文豪則是印度詩人泰戈爾。起雪茄名字時是1924年的秋天,徐誌摩剛和第一任妻子張幼儀辦妥離婚手續回到上海。一個周末,他在一家私人會所邀請了泰戈爾先生,於是有了以下的對話:

“Do you have a name for cigar in Chinese(你有沒有給雪茄起中文名)”

“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煙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

“這位叫做‘徐誌摩’的中國文學家真的是很厲害,可惜我並不認識他。”

“他也曾在夏日的一天,於佛羅倫薩住過一晚。寫下了對戀人的思念。”

“安,你能替我念出他的思念嗎?”

“用意大利語?”

“不,用中文。”

“你確信能聽懂?”

“詩歌如同音樂一樣,人人能懂。你隻管念,我能懂。”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隻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隻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風兒拂過,一絲頭發落在喬安的臉上。保羅用手輕輕地將那縷黑發別過喬安的右耳。喬安臉紅,轉過頭,假裝望著燈火斑斕的佛城。保羅走到喬安的身後,低下頭,靠在喬安的肩膀上,寬大而又厚重的雙手繞住她的身體。喬安的心頭一暖,用頭輕輕地摩擦著保羅的卷發,細長的雙手放在了保羅的手上。

“謝謝你,保羅。”喬安細聲呢喃。保羅突然使力,將喬安的身體麵向自己,眼中透出無法讓人抗拒的深情:“喬安,我愛你!”被保羅丟棄的雪茄尚未抽完,在地上泛起零星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