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安公主

開學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喬安入讀的是離住處不遠的羅馬一大,並最終選擇了意大利語語言文學。高一時她就決定不參加國內的高考,又幸虧了所在的C中開設德語、意大利語等外語課。喬安不喜歡希特勒式的語言,便著手學習意大利語。到高三時,喬安的意大利語水平已達到了B2的水準,出國與人交流肯定沒有問題。

李易早她一年去的歐洲,走的是藝術生的道路,去年已經在佛羅倫薩美院學習。雖然外語差得很,但李易的雕刻功夫實在了得。靠著繼父的關係,他如願進入佛美這座藝術的殿堂。喬安對李易靠著喬錦林的關係進美院這件事一直抱著嗤之以鼻的態度,時常拿這事嘲笑他。其他的玩笑李易從不在意,可他唯獨在乎這件事,一提這事兒,滿口都是“夢想”“理想”等諸如此類“冠冕堂皇”的話。

佛羅倫薩美院開學的日子同羅馬一大差不多。臨行去佛羅倫薩的前幾天,李易把房子租了出去。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對著喬安又是一番千叮嚀萬囑咐。

“喬小安,我要走了。”到了分別的這天,李易依依不舍地對喬安說。

“哎呀,知道了。你走吧走吧,整天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我都快被你煩死了。”喬安看慣了嬉皮笑臉的李易,現在見他一臉悲傷的模樣,竟有些無所適從。

“我把房子租給了一個意大利小子,聽說也是學美術的。你可得提防著他。”

“不會也是和你一樣,靠著老爹的關係進的學校吧?”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喬小安。我告訴你,為了夢想,我可以忍辱負重。過不了多久,我一定能揚眉吐氣地回來,證明自己。”

“哈哈,又來了!我看你的夢想就是在這吃吃喝喝。”說完,喬安看了一下手表,對李易說,“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去火車站。”

“你別送我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火車站附近都是黑人,最近非洲難民又多,你一個人回來,我不放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怕什麽!”

“喬安!”一聽李易這麽叫自己,喬安怔了一下。站在她麵前的李易此刻正嚴肅地望著自己,儼然一個大人,“乖,聽話!”沒等喬安反應,李易又寵愛地摸摸她的頭:“我的喬小安啊,我怎麽放得下你呢?”

待到李易走遠,喬安感覺整個人像被抽離一般,失去了活力。

上學的日子單調又重複。喬安每天穿梭在家與學校之間。學校的功課還是有一定難度。上課的第一天,看起來十分友善的文學老師就列出一大堆書目讓回家去讀。喬安不敢懈怠,整日悶在房子裏苦讀,也漸漸地與阿蘭等人疏遠起來。

正看著書,手機響了,原來是上海C中學姐田金逸發來的微信:“安安,下周有個中意交流會,急需翻譯,你最近不是沒事嗎?我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了哈。”喬安正覺得日子同老太太的裹腳布那樣又臭又長,看到這個消息,趕緊給田金逸回複:“好的,謝謝親愛的。”

會議安排在西班牙廣場附近的羅馬聖安娜酒店,裏麵的裝修是典型的古羅馬風格。這次交流會由中國J省政府主辦,受邀的都是意方知名單位和專家。雖說是中意交流,但主要目的是J省想要引進意方人才,促進當地文化、旅遊、科技的發展。喬安被安排在中方的一家劇院做翻譯。

前來談合作的意方絡繹不絕,多半是做科技,想把企業的先進設備引進劇院。喬安接待了好幾個意大利團隊,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時間,喬安拿起放在一旁不曾開過瓶口的礦泉水,剛準備打開瓶蓋,隻聽到一聲“Buongiorno[意大利語,你好。]”。長期翻譯的素養讓她放下了手中的水,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迎接新的來訪者。站在喬安麵前的是一位約莫五十歲的意大利中年男人,他穿著一席灰色風衣,留著一頭卷發,一雙蔚藍而又深邃的眼睛正注視著喬安。

“你好。”喬安遽然臉紅,一不小心打翻了剛打開瓶蓋的水。她趕忙拿紙去擦,卻又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文件。身旁的劇院領導顯然已經露出了不悅的神情。喬安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彎下腰去撿灑落一地的文件。不曾想麵前的意大利男子也彎下身子幫忙去撿,正準備起身時,兩人的頭撞在一起,麵麵相覷時,男人首先打破了僵局:“早安,公主。”是《美麗人生》的經典台詞,男主和女主初次見麵時的那一句“早安,公主。”喬安不知該如何回複,一層紅暈浮上了白皙的臉龐。

接下來的翻譯很順利,劇院領導頻頻點頭,對意大利男人的劇本很滿意,希望能夠達成進一步的合作。翻譯結束後,喬安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時,隱約感覺背後有人叫她。“請等一下。”她轉身,一頭撞進了灰色風衣裏。

“不…不好意思。”

“這算什麽事,我的公主。”

抬起頭,喬安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猶如地中海午後燦爛的陽光。

“我叫保羅。你叫什麽名字,公主?”灰色風衣的主人伸出手。

“我叫喬安。”喬安伸出手回應了他。

“方便留一下郵箱嗎?關於劇本,我想和你再探討一下,安。”許是發不出喬字,保羅直接喊了喬安的名字“安”。望著一臉誠摯的保羅,喬安沒有拒絕,或者說自己根本不想拒絕他。喬安扯下本子一角,寫上了自己的gmail號,遞給了保羅。“安,改天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保羅發起進一步的邀請。

未到意大利時,喬安便時常聽田金逸說起意大利男人如何哄騙各國女人,他們的話語甜美,卻處處是陷阱。而陷阱的第一步,往往是從喝咖啡開始。想到這,本來毫不猶豫點頭的喬安趕忙搖了搖頭:“不了,謝謝。”便飛也似的跑遠了。

三月的風拂過臉龐,也讓喬安漸漸地清醒過來。保羅與她,根本是兩代人,是父親與女兒的年齡,她怎麽會有少女的懵懂與憧憬呢?真是可惡。她狠狠地捶了自己幾下,好讓發昏的腦袋清醒一點。

羅馬聖安娜酒店,保羅撿起了地上的發卡,是喬安逃跑時不小心掉下的。他仔細打量麵前的發卡:一朵用琺琅做成的向日葵。“安,你是我的辛德瑞拉。你遺落下的這一枚發卡,是為了讓我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把你找回。”

之後的日子裏,喬安依舊過著簡單而又平靜的生活。偶爾泛起小漣漪,抑或是久在法國的意大利房東回來看她,抑或是每周一次菲律賓保姆過來清潔衛生。不過最近菲傭阿姨似乎心情不好,也不太願同喬安聊天。

如今,喬安一天最期待的事情莫過於收到保羅的郵件,雖說是在談劇本,但兩人也時常談論起各自的生活。從來來往往的信件中,喬安了解到保羅是一名中學教師,教授的是意大利現代文學。喬安本在糾結到底是研究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文學還是近現代文學,現在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也是奇怪,每次收到保羅的郵件,喬安總在想他是在哪裏寫的,寫的時候會是怎麽樣的心情,他會是緊蹙眉頭,還是會心一笑?

此刻,Gmail信箱顯示收到一封新郵件。喬安迫不及待地打開,果真是保羅的信。她立刻停下手中正在化妝的筆,卻不小心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笑容燦爛,好似一朵肆意綻放的花朵。

“親愛的安,今天晚上八點,約你在少女噴泉附近吃飯。希望你能夠來。”

信的末尾,保羅附上了飯館的地址。喬安欣喜若狂,她覺得自己快被幸福的泡沫湮滅了。該穿哪件衣服呢?該畫什麽妝容呢?要拎哪隻包呢?要戴什麽發飾呢?說起發飾,她不免有些失落,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母親送給她的向日葵發卡弄丟了。那枚發卡是狠心的母親留給她的唯一溫存。母親、家、還有父親喬錦林,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喬錦林,曾經她小小世界的全部,如今卻成了硌在喉嚨中的一根魚刺,一用力,便流出了血。家,曾經最溫暖的港灣,早已沒有了她生活的氣息。

所謂的家坐落在江南小鎮上的大別墅。樓高四層,一樓是廚房客廳,二樓是臥室,三樓用於儲物,四樓是閣樓。喬安的家裏,都是實木地板。從小她就喜歡赤腳在各個樓層間跑來跑去,讓保姆王阿姨滿屋子地找她。喬安最喜歡躲在四樓的閣樓間,那裏放滿了許多向日葵的油畫,熾熱的金黃色讓年幼的喬安感受到一種生的力量,一種想要衝破所有桎梏迎麵向上的渴望。這是媽媽畫的畫,是媽媽最寶貝的畫。

“喬安,吃飯了!”難得是媽媽而不是王阿姨喊自己吃飯,喬安飛奔著往樓下跑,紅色的連衣裙揚起,襯托出她紅紅的小臉蛋。

飯桌上太過安靜,媽媽和爸爸都沒有說話,以往在一旁照顧喬安吃飯的王阿姨也不在。

“媽媽,王阿姨呢?”

“安兒,媽媽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要好好聽,記住了嗎?”瀾楓並沒有理會喬安的問題。喬安點點頭。

“從今天開始,媽媽要離開這個房子了,以後你就和爸爸生活。”

“媽媽,你為什麽要離開這個房子?”喬安並不懂得媽媽說的離開是什麽意思,但她隱約覺得那是一個令人傷感的詞。

“媽媽愛你。”喬安的母親瀾楓女士再次忽略了女兒提出的問題。說完話後,她站起身來,輕輕走到喬安麵前,抱了抱麵前的女兒,拖起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開,腳底的恨天高與棕色的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喬安聞到了自己母親身上鴉片香水的味道,這東方辛辣調味的香水伴著母親一襲的黑裙,讓年幼的喬安產生一種錯覺。“媽媽!”喬安大喊一聲。瀾楓女士回頭,對著喬安笑,一頭複古的卷發,媚人的雙眼,高挺的鼻子,皓齒紅唇,像《色戒》中的王佳芝。喬安對著美麗的媽媽也甜甜地笑。

瀾楓就這樣決絕地離開了。喬錦林隻是在一旁歎氣,一句話不說。喬安哇哇大哭,也沒有人理會。“媽媽,媽媽!”偌大的房子裏,隻有喬安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一年,喬安五歲。

又是這該死的回憶。喬安方覺臉上有淚滑過。她無數次想要抹去的記憶,總在某個不經意的刹那回到腦子裏,翻江倒海,讓她難受。好不容易思緒回到了正軌,她才想起要回複保羅的郵件,可一時半會又拿不定主意,於是她給學姐田金逸發了個消息:金逸,有個意大利人要請我吃飯,我是去還是不去?

雖然田金逸比喬安大一歲,但喬安從不叫她學姐,而是直呼其大名。喬安也覺得奇怪,自己會與田金逸那麽熟絡。這個姑娘仿佛是個神秘的吉普賽女人,總能猜透她的心思,讀懂她的內心。

“是個男人吧?學姐告訴你,世上男人千千萬,唯獨意大利男人最不靠譜。聽學姐一句勸,還是別去了,小心入他的陷阱。”田金逸很快回複了喬安。

喬安知道田金逸說得對。況且保羅同她約在晚上,太晚回來也不安全。正想著,田金逸就打電話給喬安,對著她一頓說教。“好好好,我不去了。你放心吧。”喬安實在聽不得田金逸的嘮叨,便先應允不去。這時,喬安十分慶幸田金逸不在羅馬,若是在同一座城市,這位豪氣的姑娘現在肯定站在門口堵住她的去路了。雖然田金逸說得不無道理,但喬安堅信保羅絕對不是學姐口中那樣的人。況且自己隻是同保羅吃個飯,應該沒什麽大礙的。保羅約她,不會有別的心思。

這一天,喬安的心神總是不寧,恰巧中途李易又來電話,說趁著今天是周六,想來羅馬看她。喬安果斷地拒絕了他,李易才悻悻答應不過來了。末了,在微信上留了一句:“你如果能把對別人十分之一的好用在我身上,我便知足了。”但他很快就撤回了這條消息,發來一個委屈的表情。喬安覺得好笑,心裏卻有些說不出的心疼。但此刻滿腦子都是保羅的她顯然顧不上李易的感受。

終於選好了要穿的衣服:內裏搭白色襯衫,襯衫領是花邊的,顯得有那麽一點複古,配上淺藍色牛仔褲,襯托出她細長的雙腿。四月的天些許還是有點涼意,便又套上了一件深藍色風衣。今天難得把頭發披散下來,殘留著洗發水清香的黑色秀發灑落在肩頭,又增添了幾分女人味。妝容幹淨,隻是略施了些粉黛,卻更加凸顯出喬安精致的五官。換上白色球鞋,喬安出了門。

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這家隱藏在鬧市中的trattoria[意大利語,餐館。往往是指當地人開的具有當地特色的小餐館。],不是本地人應該不太會來這吃飯。當服務員正在問喬安是否有預定的時候,保羅已然走到了身邊。他仔細看了一番喬安,或者說是欣賞了一遍,然後由衷地發出了笑容:“安,這邊。”喬安跟在保羅的身後,隱約聞到了他身上好聞的香水味。

小餐館中滿是歡聲笑語,吃飯的大多是夫妻、情人或者一大家庭。望眼過去,全是說著一口羅馬意大利普通話的本地人。“安,我已為你點好了這裏的特色菜。你再看看還有什麽想吃的。”保羅把菜單遞到了喬安的麵前。“好。”喬安接過菜單,眼睛卻一直注視著保羅。歲月在保羅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也給他留下了智慧的財富。他的眼睛如澄澈的地中海,笑起來整個海麵都泛起了粼粼浪花。許是看出了喬安的猶豫,保羅介紹起了這裏的特色菜。喬安隻覺得小鹿亂撞,臉頰又忍不住泛紅。她並沒有聽清保羅在說什麽,但他說什麽都是好聽的,這個男人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母都在五線譜上飛揚跳舞。

吃完飯後,保羅留給了服務員不菲的小費,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後,溫柔地對喬安說:“安,你願意同我走一走嗎?”喬安點頭答應。

保羅選的都是些幽靜的小道,是喬安不曾走過的路。夜晚的風帶著絲絲涼意,保羅把圍巾摘下,輕輕地圍在了喬安的脖子上。正好是在燈光下,保羅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枚發卡,正是喬安遺落的那一朵向日葵,很自然地幫她別在了頭發上。喬安也十分配合地完成了這一係列的動作,而後一抬頭,是兩人的眼光交匯。喬安本想回避保羅熾熱的眼神,不想保羅用厚實的雙手捧起她的臉,蜻蜓點水似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一吻。而後,挽住了她的腰。對於保羅所做的一切,喬安隻能順從,她情不自禁地往保羅的身上靠近。兩人緊緊相依,漫步在羅馬的街頭。此時,喬安覺得他倆好似《羅馬假日》中的安妮公主和記者喬,當然不是指兩人的身份,而是指他們之間產生的奇妙情愫。

可是喬安才不願意對她的“喬”說再見呢。是的,我們永遠不會說再見的。喬安在心裏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