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怨遙夜

湘竹新葉細影,落在她白皙柔軟的臉上,愈襯肌膚如玉瑩潤。一枚葉影落在她眼尾,他竟想伸手為她拂去。

永清沉寂半晌,實在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得與他商榷:“可以換一個麽?我知道侍中不是俗人,但想來金銀是不嫌多的。”

許長歌搖頭,轉身輒走。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她怎知道何事對他而言很重要。

永清心中暗恨,若不是今天確實玩大了,狠狠地駁了皇帝的臉麵,她又不甘讓皇帝下了她的臉麵來彌補,怎會對他委曲求全。若換在朝京,許長歌這樣的人早被她一狀告到長秋宮,無論如何也要治他一個不知大體、目無尊上,再貶到她的湯沐邑去做個縣令。不,做亭長,做嗇夫!

西京,西京,燕闕,燕闕。

都怪這個鬼地方。

永清上前一步,惱道:“我看侍中根本就無能為力,幫不了我。”

他果然停下來了。但隻是一霎,然後一聲輕笑從夜風中傳來,他又繼續向院門走去。

激將法也無用。

許長歌步履輕緩,若她此時不在氣頭,想必能看出他隻是在捉弄她。

他慢慢踱到門口,身後小公主終於急中生智,驚喜道:“啊,我想起來了。”

他回頭,那張臉上分明交雜著惱羞和心虛,顯然在說謊,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地陪她演下去,驚訝道:“哦?公主想起來了,那公主不如暢敘一番,臣洗耳恭聽。”

“侍中隻要我記起來,”永清開始狡辯,“又沒說要說出來。”

許長歌邁出了門檻。

袖子倏然被人拽住,他又回頭,永清攥著他的袖角,那朝服的繡黼玄紋被她捏得皺巴,仿佛在泄憤一般,尚存稚氣的容顏努力呈現柔婉乖順,她討好道:“這樣——我們路上說,等出了宮門,我細細地說與侍中聽。”

許長歌隱約感覺她本性的囂張驕矜即將壓抑不住了,曉得見好就收,點了頭:“好。”

然後他又向外走,被永清死死拽住:“侍中已答應了!”

“是。”他聲音中的笑意已經無暇掩蓋,“所以,臣才要去遣車來接公主。公主是怕黑麽?”

衣袖驟然一鬆,身後那人眸中已覆上薄怒。

他低頭,看了一眼她腳上淺色錦襪:“公主不如先把鞋穿上。”

永清胡亂蹬上赤舄。

他將燈盞,放進她手中,燈火在他眼中躍然,仿佛聲音也是融化般的柔和:“臣不會食言的。公主放心。”

春三月的夜尚有一點寒意,手中的銅燈微燙,她竟就這樣被安撫了下來。

許長歌確實沒有食言,不出一會兒,她就聽見軒車簷角的風鈴聲,漸漸近了。

“許侍中,這是要……”禦車的小內侍剛把車停在院門邊,就看見探頭探腦地鑽出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金雀釵上花鑷顫,晃得他眼暈,他想起黃門署正在找的人,瞠目結舌,“這這是……永清公主?”

“不是。”車門打開,許長歌伸手,聲音明明溫潤儒雅,卻偏偏聽起來不懷好意,“小娘子還不上車?這可是宮禁,陛下萬壽恩典,帶你進來一回便罷,怎容你隨意貪玩。該回家了。”

小黃門心下了然,不知是哪家西京貴眷。大燕名義尊儒崇禮,極重風化,實際王公貴族間荒唐髒亂之事頗多,他隻眼觀鼻,不敢再多嘴。不過這種事情發生在許侍中身上,倒是不可思議。

這人說謊隨口即來,連一點波瀾也沒有。永清想。

她把手放進他掌心,就被握住一帶而入,落座車廂。

許長歌盯著她逐漸有些微紅的耳根:“小娘子可以娓娓道來了。”

“我,我再重溫一下細枝末節,以求至臻至善,不讓侍中失望。”永清避開他的凝視,開始拖延。

車廂裏一片黑暗,隻有絹窗有淡淡的光亮,不知是來自微茫的月光,還是禦道兩旁逐漸油盡枯竭的燈火。

偏偏這點微光,讓他的眼瞳顯得格外的亮,讓她無法忽視。

她又有了那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似乎不是怕謊言被戳破,也不怕他暗中不軌,隻是他平靜地凝望,就會讓她感覺如坐針氈。

朱雀門為何那麽遠,這滯澀的氛圍,讓她心慌意亂。

終於,車外小內侍突然問:“侍中,出朱雀門了,咱們直接回馮翊公府,還是先送這位娘子回家?”

永清果斷道:“我先下車!”

她剛打開車門,手腕就被人扣住,許長歌聽起來倒不惱,隻淡淡道:“小娘子食言而肥。”

“食熊則肥,食蛙則痩,”她今夜的笑容從未如此燦爛過,頗有幾分詭計得逞的得意,“下回我想起來了,一定告訴侍中。”

許長歌一哂:“臣情願您是失憶,而不是,根本不記得。”

她手腕便被鬆開,永清微怔,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放過。

但她還是跳了下去,跑向不遠處,她的金根車。

車旁,蘇蘇來回踱步,已是焦上眉頭,一看到永清跑過來,連忙抓住她:“公主,您可回來了!宮門外麵的車馬都走得差不多了,我還以為您被陛下扣住了呢。”

“……也差不多。”她惴惴不安地回望一眼許長歌那邊,催道,“行了,我們趕緊回去,折騰一夜了。回去和你細說。”

她卻不知,如今她的公主府裏也不太平。

前園耳房裏燈火通明,二十幾個軍漢圍著一個少女左右為難,麵麵相覷。說她是普通人吧,她策馬奔騰,身手矯健,直直地闖進了公主府。說她是刺客盜賊吧,她一被圍住,就很乖覺地下馬,自願被擒,被關在耳房裏也毫不慌張,灰撲撲的臉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提溜轉,望著他們,不帶一點羞怯。

李功走進耳房的時候,那少女也是如此地張望他。

“就是她?”李功在蘧大將軍帳下二十多年,官至長史。若不是因為心思縝密,辦事妥帖,也不會被蘧大將軍派來照看永清公主。他之前一聽公主府的刺客,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蘧大將軍如今隻剩蘧皇後一個女兒了,而蘧皇後也隻有永清公主一個女兒。若永清公主出個好歹,宮中府中,俱是山崩地裂。

士兵點頭。

一看是個滿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他稍稍鬆一口氣,還是厲色問:“你可知這是永清公主府?誰派你來的?指使你來這裏做什麽?你是來行刺的?”

“我知道這裏是公主府,”若尋常百姓,被滿臉殺氣地這麽一問,早已抖如篩糠,但她卻十分輕快,充滿希冀,“我來找永清公主,我剛剛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