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湘竹院

劉騎領著中黃門的宦侍在外宮搜了一晚上,麒麟殿、金華殿、曲台閣被翻了好幾遍,劉騎又不能講是永清公主玩失蹤,隻冷麵搜查,鬧得人心惶惶,都怕是赴了一場鴻門宴。如此一來,三殿筵席也開不下去,皇帝也不留人,隻怕生變,把人都打發了回去。朱雀門前的車馬漸次散去。

後宮裏,一輛安車悄然駛出,有人從簾中探出,一塊馬蹄金落到守門宿衛的掌中,壓得他手掌一沉:“王美人家中有事,還請通融通融。”

那宿衛心領神會:“誰家沒個急事呢,王美人向來出手大方,我們也懂規矩,不過今日前頭亂糟糟的,看得嚴,這……”

簾中二話沒說,又拋出一顆金子。

兩個宿衛眉開眼笑,立刻放行。

這輛車並未一直行出宮,在半道停下,裏頭倏然跳出一個絳色錦衣的少女,腳上登著的一雙赤舄,厚底落在白玉石磚上,響得清脆,把王美人看得心驚:“公主您當心。”

“我無事,”永清擺了擺手,“你回去吧。如今情形我已曉得了,美人如今保全自身更要緊,若有消息,遞到公主府上來便是。”

王美人稱是,猶豫道:“陛下還在尋公主呢。”

永清眨了眨眼:“不打緊,他今夜捉住了我,必定數罪並罰;我直接回府,等他明天醒酒,想明白利害,自然就過去了。”

她這樣橫行無忌,王美人無奈一笑。

永清快步向朱雀門走去,外宮裏除卻幾座宴饗的大殿,也是重簷疊宇,這些昔日前燕的衙署都被廢置,改作了書閣,供中朝官吏辦公或侍夜。

途經一座書閣,忽而一陣妖風吹落她頭上的帷帽,兜轉幾圈,跌到岔路另一邊去了。

剛想去撿,就聽見隔著轉角,有人細聲細氣說話:“這玩意哪來的?謁者請看。”

永清猛然停駐腳步。

禮服繁瑣,腳上這雙赤舄更是笨重,厚厚的木底在磚地上響動極大。

思來想去,她脫下了鞋,拎在手上,肩背貼緊了宮牆,緩緩向那個方向踱去,挪到邊緣,微微側頭,一眼覷見兩隊巡夜的宦侍,分明是來找她的。

事到如今,唯有反客為主,主動現身,發一通公主脾氣,把這群小宦官糊弄過去。

她正打腹稿,醞釀情緒,腰身突然被人攬住,眼前景物旋轉,不知被扯到了什麽地方。

永清驚駭。

薄肩仍緊貼著牆壁,那隻手勾得她不得不弓腰迎前,貼上了一個頗為高大的人影。

她倒吸一口涼氣,今夜月色微茫,周遭影影綽綽的湘竹細葉,隨風而動,抬頭可見的人臉模糊不清,隻有一個輪廓流暢的下頜剪影。

她尚在尖叫引來巡夜內侍和忍耐靜觀其變之間猶疑不決,臉側,一盞燈悠悠提起,一星橘色燈芒在她瞳心跳動,一同倒映在瞳孔中的,還有一張似曾相識,又頗為生疏的臉。

怎會如此!

那雙星火躍然的眸子,仿佛失去了白日禁錮的壓抑,在夜色之中更難以名狀,令她心驚。他昭彰地探詢,望得她幾乎慚愧自己眼底太淺,盛不起他如此深沉的目光。

心髒幾乎是心悸般地跳動,連喘息都變得困難而稀薄。

他放下永清,抬起食指,置於唇間,噤聲示意。

他轉身走出,所有的光也隨之離去,她眼前一黑,連之前綽約影然的世界都不見了。

隻聽見隔牆傳來的對話——

“許侍中?現已三更,宴饗已結束,您還沒回府?”剛才撿到她帷帽的小內侍問道。

他溫聲而答:“陛下傳召,這月餘都得長留禁中值夜了。”

小內侍便是了然的神情,自昭帝以後,侍中再不得長宿宮禁,但今朝這位許侍中,與天子情同父子,皇帝特別恩許,深夜留宮是常有的事。

“可否勞煩中貴人將帷帽還與我?”

小內侍遞上,但麵色仍有些震驚:“這……”這不是女式的麽?

“這位,是何內侍?”他目光落到中間的皂衣宦者身上,若有所思道,“何內侍之前在燕闕郊外辦差,如今倒是纏上了麻煩。”

何忠勉強一笑:“侍中是聽說什麽了?都是子虛烏有,都是刁民鬧事,咱家都是為了陛下。”

許長歌頷首:“我省得。”

談話寒暄漸漸從息止了。

永清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重歸黑暗的夜。

這時,他又提燈近身,見她一言不發,問:“公主又不記得臣了?”

又不記得?

瀟湘竹下提燈而立的男子高挑清俊,一時不知他似青竹閑暇清逸,還是青竹似他容止風流。

他都生成這樣了,很難叫人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永清將赤舄擋在身前,以抵抗他過度的靠近,“方才我自己也可應付,不必侍中費心。”

許長歌眉間笑意淡淡:“公主知道外頭有多少人在找你麽?”不待她答,他便續道,“黃門署所有人。公主要靠這雙響履跑回公主府,恐怕拐出這個院子,就會被發現了。朱雀門的事,臣已聽聞。公主不願給陛下認錯,想著隔了一夜,陛下顧忌皇後娘娘,就不會再找您的麻煩。可是現在您要是被陛下捉住,豈非正撞他雷霆盛怒之上?”

她如稚劣頑童一時興起的玩鬧,被旁觀說破,有些羞惱。

但想必許長歌不是來拿她的。

董夫人的話倏然又在腦海響起,她深深屏息,兩彎遠山眉微微蹙起,便籠著憂雲愁霧,真作了一派無可奈何的哀婉:“侍中幫我。”

但在許長歌看來,她分明雙眉含恨,頗有忍辱的意思,就連求人的話也說得理直氣壯,仿佛是十分篤定他必定接受,沒有一點低聲下氣。

“臣能為公主效勞,十分榮幸。”他目光灼灼,“可公主用什麽酬謝臣?”

永清避開他的目光。

許長歌要什麽呢?

他已是皇帝的寵臣。論名,他是忠烈之後,論祿,他已經官拜二千石。若論權勢,中朝官是三公九卿必經之路,他已是在位極人臣的半道上了。

不如換一個思路,想想她有什麽。

“我可以給侍中……”她開口,卻猶豫。永清公主的許諾大多過於貴重。她舍不得。

許長歌很想蓋住她的眼睛。

她不停思索著怎麽敷衍他,卻不知燈暈之下,她明眸裏橫波婉轉,一浪一浪地向他拍來,直教他心猿意馬,比起方才刻意地、笨拙地示好,這無意間的姝色,讓他幾近束手就擒。

幸好他今日宴上沒有飲酒。

許長歌深知再這般地對峙,他必然潰敗,出聲道:“臣,隻要公主記起來。”

“侍中這般說話,仿佛我曾失憶一般。”永清隻覺匪夷所思,“我要記起來什麽?”

“一件對臣而言,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