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亭燕

不對,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太子不顧著殿外廊上,俱是鼓吹奏樂的伶人,還有滿座比他年紀還小的宮嬪,便跪下了,膝行至堂中大拜:“兒不敢!請父皇息怒,以身體為重。”

一個金樽狠狠地擲到太子身旁,提溜轉,潑濺了他一身的酒水。絲竹之聲戛然而止。

堂中唯有天子嘯如熊羆,從深殿貫直前廊:“天下豈有不在京城的太子?!當初是你自己非要巴巴跟過來,你這個沒用的窩囊廢!”聞者莫不驚心。

天子之怒,縱是個耽溺酒色的天子,也讓人肝膽俱顫。連趙昭儀身邊的常樂,也蒼白了臉龐。

但永清逐漸平靜了下來,她甚至想,他是在罵太子,還是在罵他自己?古往今來沒有不坐鎮都城的太子,可也沒有跑到行宮十年的皇帝。

當眾受辱,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就算是永清,剛誤以為那句斥責是指向她的,都感到恥辱火辣——何況一國儲君?

但太子連濺上眉睫的酒水也不曾一擦,撿起金樽,雙手捧起,膝行至皇帝案前,哽咽道:“父皇息怒,兒別無長處,唯懂事親至孝,父皇春秋鼎盛,為子者豈可遠遊別居?縱不做太子,兒也要隨侍父皇身邊。”

他一說孝,永清便了然,又見他方才緊握的拳頭,她便知,太子並非庸懦無能之輩,這竟也是個臥薪嚐膽的人。

怪不得趙昭儀,在皇帝那裏給他上眼藥。

若他日太子登基,他對蘧皇後未必有多尊敬,但對趙昭儀,一定是趕盡殺絕。

滿堂寂寂。

趙昭儀倚回憑幾,微微眯起眼睛。

倏然從末席,有人站起身來:“陛下。”

永清望過去。隻見是位宮裝麗人,由於太遠,聲音有些細:“妾身鬥膽直言。今日是陛下萬歲壽辰,先前的幾位公主皆已出嫁,各隨列侯徙居,如今唯有太子殿下、永清公主和常樂公主在陛下膝前。關心則亂,言行有失也是侍親情切,還望陛下珍重天倫,莫要動怒傷身。”

趙昭儀涼涼道:“哦?王美人昔日在宮中默默無聞,竟不知你還有這番口才,不愧是潁川王氏的大家子。”

她是王美人。

永清和她目光短暫相接,各自不動聲色地移開。

縱使趙昭儀有意挑撥,這番話還是被皇帝聽了進去。公主不公主的對皇帝而言不大重要,王美人提醒他,他隻有太子了。

皇帝有些醉意的眼睛泛著血絲,卻仍能定定地盯住他唯一的兒子。他一想到,這竟然是他唯一的兒子了,心下蒼涼,揮了揮手:“你下去更衣吧。”

太子站起身,仍不敢擦去臉上酒漬,抿緊唇不敢露出一絲委屈之色,緩緩退出金華殿。

永清緊隨其後,也告退更衣。

她在殿後廊下叫住了太子:“三哥。”

那走出金華殿後,便一直挺直如鬆的脊背突然一僵,他一回頭。紅裳烈烈的女孩子快步追上前來,雜裾翩然,燦若升霞。

他卻嫌惡道:“你想做什麽?”

永清毫不芥蒂他那如視鬼怪的目光:“我知道,三哥想隱忍藏拙,韜光養晦。”

太子目光落下,聲音仍冷:“你知道,還這般害我?”

“我無意害三哥,隻是我初來乍到,即知三哥藏拙,難道玲瓏解意的趙昭儀,就不知道麽?”她走近,將折疊成方的手帕遞給他,“三哥以為退避三舍,即可以待來日,豈不知別人會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她作威作福多年,豈能容你忍辱反擊?更何況,三哥恐怕比我清楚,當年三哥你非嫡非長,陛下仍春秋鼎盛,尚有新嗣不斷誕生——但我阿娘,當初還是力排眾議,要求早定國本,讓父皇立你為太子。”

太子仍木然而立,並未接過她手中的巾帕,她繼續遞前:“縱使三哥如今獨當一麵,不屑再要皇後的助力,趙氏和父皇都早已覺得你是皇後意定的嗣子,你這般撇清,他們反而會更加疑心——想必諸如今日之事,三哥所曆,比我所見更多。”

她說對了。

就像她因著蘧皇後不受父皇待見,太子也因帶著這種印記,如履薄冰。

他已然被這種共情打動。

永清踮起腳尖,將羅帕舉至他眼前:“都說象以齒焚身,然從未見象為避禍,自去長牙的。三哥何必為避一時天子猜疑,而舍強枝不扶呢?我和阿娘都一直以為,您是陛下唯一的太子。”

指間一鬆,麵前眉睫濕透的男子,終於接過了手帕。

她亦莞爾。

太子低聲道:“五妹先回金華殿吧,你我此時不宜被人看見。”

永清應下,轉身離去。

但經此一幕,金華殿的筵席早已是意興闌珊,皇帝神色鬱鬱,趙昭儀便提議皇帝登上城樓,與民同樂。永清尚未進食,就得隨眾人伴著皇帝移駕,走過飛閣複道,跋涉到朱雀城樓前。

西京除卻上元,也就隻有皇帝壽辰這天沒有宵禁。滿城皆張燈結彩,朱雀門前的大道上擺了百桌筵席,以宴老者。

萬民簇擁,山呼萬歲,春夜裏拂來微醺的暖風,終於讓皇帝稍稍開懷。

直到,一名少女馳馬飛奔,卻極其輕敏地避開兩旁席客,在眾人的驚呼中直達城門,鎮守的虎賁士都愣住了,她並不衝入門中,因而也不好將她當場拿下,破壞皇帝生辰的氛圍。

但很快他們就後悔了。

那少女從背後取下一麵鑼,敲得滿街震**。她停下來,餘音波**,永清頓時感覺,耳邊一切皆被抽空,有些懵。

然後她聲嘶力竭地喊:“陛下,民女有冤情!民女要狀告常侍謁者何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