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情宴

西京燕闕,在武帝中興、遷往東邊的朝京前,已作了近三百年的都城。遷都後隻供祭祀陵寢之用,又荒蕪了一百年,在這期間隻作貶謫宗親的流放地。

直到溫熹年間,永清的父皇也被貶到西京,對此地產生了無比深厚的感情,發現它離朝京那些閥閱世家又遠,又靠近蜀隴富庶之地,因而心心念念,登基以後直想遷都回來。

饒是知曉皇帝年年向朝京討錢修葺宮殿,永清她們仍無法想象這座丹若宮已被修成這樣。

西京以闕聞名,這種前燕時期興盛的建築在朝京已不多見,皇帝仿佛是為了彰顯這樣的特色,在宮觀禦道兩旁皆起了重重琉璃闕,不過這些琉璃闕都被高聳的安息國石榴花樹淹沒,隻露出碧色簷頂。自進內宮,皆是白玉鋪地,雕花闌軒,各宮殿前庭,皆鑿荷池亭台,豢養仙鶴錦雉等珍禽。簡直十步一景,飄然仙境。沿途來來往往的宮女皆是顏色嬌媚,廣袖曳地,蟬鬢雲鬟。

是夜,禦道兩旁皆立九枝一樹的鎏金燈,膏脂裏隱隱的香氣,頗有幾分頹靡的味道。

蘇蘇心痛道:“這得多少錢啊。”燕闕盛行窮奢極欲、紙醉金迷之風;朝京因蘧皇後暢行節儉,則崇尚淡雅古韻的格致,這樣的審美情致下,蘇蘇一點沒覺得皇家氣派,隻心疼國帑。

“父皇向來對國庫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永清倚上蘇蘇肩頭,閉上眼睛,“他要,阿娘又不能不給。阿娘越給,他越覺得國庫的錢花不完一般,越疑心阿娘。”

“公主,您今日可上著妝,別蹭成花臉了,那多丟人。”蘇蘇推開她的腦袋。

是。她今日還要代表朝京宮廷公卿的顏麵。

永清坐直了身子。

傳聞皇帝在燕闕焚膏繼晷,以夜續晝,遊宴不歇,如今又是皇帝的五十天壽,這壽宴排場更是省不了。分別在麒麟殿宴西京勳官,曲台閣宴太學師生,連朱雀門外幾座坊市都擺了百席以宴五十以上壽者。

內宮,則是在金華殿。一下車,就很難無視殿前一座百枝大燈,如汩汩湧動的光泉,將這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她拾階而上,禮官一報永清公主,絲竹之樂也為之一凝,遑論原本起坐喧嘩的眾人。

大燕天子打量著他十年未見的女兒。

她穿著一身絳色孔雀紋隱花錦的袿衣,蹙金繡鳳,裏衣的領口是杏色,絞纈著柿蒂紋。這種隱花錦出自蜀地,織花的經線與底色極為相似,卻較為微光淺亮。因而當她在階上時,仿佛紅衣素麵,但一走進明堂,便見若隱若現的流水雲虞,滿地雀鳳。

她一走進,就顯得格格不入,與眾不同。一雙眸子毫無女子應有的卑弱柔順,脊背筆直,甚至抬起了頭,仰見天顏。

東風沉醉的夜庭仿佛驟然升起一輪盛夏驕陽,肆無忌憚地張揚,霸道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擊碎了皇帝唯我獨尊的夢幻。

永清幼時的模樣,他早已忘記,甚至是陶景十年,蘧皇後要他為愛女冊封的時候,他才想起原來他和蘧皇後還有過一個女兒。

他一生夫妻子女緣薄。昔日巫蠱之禍,東宮時的太子妃、良娣和兩名嫡子皆坐死,登基後的所生子女多早夭,如今隻剩一名太子、六位公主勉強成年。

人對於命中缺少的東西向來隻有兩種應對方式,百般珍惜,不屑一顧。

皇帝是後者,他的慈父情懷早在最愛的長子慘死懷中的時,就消失殆盡了。

他仿佛不是看女兒,而是看來討債的中宮使者,一指右手第二席,淡淡道:“坐。”

永清落座。管弦之聲又漸響起。

她還未來得及打量諸席賓客,巡視一下有沒有那位王美人,就聽見上首的皇帝道:“你還未見過太子吧?”

皇帝左手第一席的玄衣男子,一聞點名,神色一凜,持酒起身:“永清。”

這便是皇帝第三子,薑章,先時鄒良娣所出,由於命長,熬死了諸位短壽的兄弟,活成了太子。

皇帝顏色淡淡,隻稱“太子”,二字滅去兄妹之倫,太子也隻得呼她封號,不稱皇妹。

“永清問太子殿下安。”她亦順著皇帝心意,疏陌應答,便垂眸坐下,不再寒暄。

“今日怎麽不見太子妃?”坐在右席第一的妃嬪笑吟吟問道。永清望去,心頭不由突得一跳。她的風華氣質,也不似旁的妃嬪那般乖順溫柔,有一種永清不曾見過的自知自恃的嫵媚。

永清分明看見太子手持的金樽抖了一下,然後他恭敬答道:“荀妃身子不適,不宜麵聖。多謝昭儀關懷。”

原來她是皇帝最寵愛的趙昭儀——也是帝後徹底離心的導火索,據說在西京,已經儼然是後宮女主,隻恨不得讓蘧皇後交出皇後金印。

如果她是趙昭儀,那她旁邊坐著的少女,豈不就是和永清同歲的常樂公主。

那常樂竟有些出神地盯著她。

皇帝不悅:“這孩子身子骨一向弱,太醫可診出了什麽?”

太子麵色愈發難堪,他仿佛極其畏懼皇帝:“太醫並未診出,勞父皇掛念。”

趙昭儀掩麵而笑:“婦人之疾,向來如此,將養著便好了,太子難得見一次永清,當好好敘下兄妹之情才是。”隨即喚人讓調換席位,讓永清坐到太子身側。

太子卻避之如蛇蠍,望向皇帝道:“男女七歲則不同席,何況兒比永清年長十二歲,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殿中頓時又是一滯的尷尬,雖然永清未必樂意親近他,但被當眾割席,還是無異於一巴掌扇到她臉上。

她猛然意識到,這裏不是朝京,不會每個人都捧著她了。而她這位三哥,自然不是對她本身有意見,而是要和蘧皇後劃清界限。

雖說做太子久了,沒有不被皇帝猜疑的,但這位非嫡非長的太子還是蘧皇後力爭,才入的東宮,也太涼薄了些。

永清啊了一聲,指尖掂著一顆葡萄,開始拖人下水,驚訝道:“我雖未見過太子哥哥,但母後時常提起,說三哥好學仁孝,雖未在身邊,她亦視同親子,掛念心頭。”

皇帝還沒說什麽,太子眼中幾乎帶上煞氣,擰過頭瞪著她:“五妹慎言!我向來敬重皇後,但也不敢妄自攀附。”

遠離皇後,對於太子而言已如此重要了麽?

但她偏要,她偏要把他綁到一輛戰車上。

何況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本便該和她站在一起。

指尖的葡萄捏破了,紫紅色的汁水流進指甲縫裏,隨著體溫而變得黏膩,她低頭拿細布擦手:“哥哥這麽說,便是了吧,至少您願意喚我一聲妹妹了。”

“你……”太子咬牙,轉向她的臉上似怒似哀。

“太子殿下和公主真是投契呢,常樂是太子看著長大的,都沒能常被喊聲妹妹。”趙昭儀見機上藥,打趣道,“本不該叫我們常樂聽著,是不是?”

這位趙昭儀,仿佛和太子頗有積怨。是以為太子是蘧皇後的人?

一直神遊天外的常樂被喊到,錯愕抬頭,幹巴巴地接了句:“太子與永清姐姐感情真好。”然後又默然不語地出神。

皇帝怫然大怒:“你怎麽不滾回朝京去?”

永清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