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辭患

夜裏,消息終於傳到了蘭林殿,永清才知道太學今日所議題何。

隨著梁符這三朝老臣出馬,時人都以為倒賣王田的案子已是塵埃落定,市井府第之間雖未忘卻,但物議漸有平和之勢,也不再投與過多的關注了。當然,太學生依然是激濁揚清,借此抒發對時政之弊的意見,但也逐漸偏移了此案本身。

是日太學辟雍裏,許長歌輕車而過,停下側耳傾聽,聆得一陣群情激昂以後,忽而向離他最近的太學生王難溫和地問了一句話,然後整個太學都安靜了下來。

再後來,太學的議論,就變成了:任氣遊俠,不從王化。

永清一身寢衣斜倚榻上,從荀固寫的那本《毛詩章句疏箋》裏抬起頭,她一時不知該以什麽神情麵對,震驚,疑惑,憤怒?

最後隻問:“許長歌到底說了什麽?”

在外頭探了消息回來的蘇蘇麵露難色:“這哪能曉得這麽細?不過梁尚書已著手去查了,如今再怎麽解讀此事,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阿離她最近可還好?”永清這幾日都在宣室殿,幾乎不曾見過阿離,前些日子她雖是被艱苦學業逼得沒空整天胡思亂想,但閑暇下來,她仍是時有憂色。而且,她總是難以自已地逃避阿離的目光。

“公主該睡了。”蘇蘇收走她手中的書卷,“……她還好,每回消息也都告訴她,如今也定下神了。”

“那就好……”她口中說著好,一張臉上卻有些恍惚。

永清莫名忐忑。

許長歌到底什麽意思?他到底說了什麽能讓一個個起先激憤不已的太學生,都扭轉風向?

威脅?

不是。倒不是說許長歌這人有多正人君子,主要是那些儒生向來畏德不畏威的。若以性命仕途相挾,估計反而激起更高浪潮。

利誘,亦不可能,理由同上。更何況如今太學子弟多出身經學世家,更有些故作清高的直呼“阿堵物”,視富貴如雲,許長歌亦不可能許諾別人仕途。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永清實在想不出來怎樣的說辭,怎樣的輕飄飄一句話,能起到這種效果。

但確實也如蘇蘇所說,這案子還有什麽可翻轉的?他即便引轉輿情,如今也不是時候了,宦官的罪是脫不掉的,又有什麽用?

她抱著軟枕反複翻身,直到紛亂的思緒將她纏縛成繭,困意漸漸席卷。

夢裏亦不安生。

許長歌的眼睛似乎一直注視著她,那雙生得望之驚豔的眸子似笑非笑,深邃不見底,傾情邀她跌入其中,洶湧吞噬。她已是搖搖欲墜了,但轉瞬之間,那些深邃的旋渦逐漸散開,變成一雙有一點哀傷而天真的眼睛。

……阿離?

永清驀然驚醒。

她頓時明白為什麽每次看阿離,都有異樣的感覺了。

然而她心中的疑問尚未來得及考證,次日便接到了太子帶來的,來自李功的密函。

其一。阿離的父親已被轉移至北寺獄,使中常侍魯源拷之。

其二。王田案的處置已下,何忠等十餘人坐罪誅,私自買賣的王田盡數歸還,三輔之地賜民以爵一等。

王田的處置結果不對勁,但當阿離淚眼盈盈跑到她麵前來的時候,她已無暇細想。

阿離明明隻是無法理解地疑惑:“為什麽?公主,我爹到底有何重罪?蘇蘇姐姐說閹人不是已被一網打盡了麽,我們不是已經沉冤得雪了嗎?李長史先前說還好不是在北寺獄,北寺獄是什麽地方?公主……”,但那茫然而哀慟的聲音卻似詰責一般讓永清揪心。

阿離像一頭小鹿般從山林探出,即便為人所傷,也將全心全意的信任交托給她。那雙神似許長歌的眼睛,每次望向她都是純淨的希望與溫柔,而她每喚一聲公主,羞恥就讓永清如坐針氈。

她的父親敷衍了事,別人的父親便承滅頂之災。

阿離猶自垂淚,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話裏頗有幾分幽怨的意思。即便永清對她再好,終歸貴賤有別。帝國最尊貴的明珠或許會為一粒沙的顛沛而垂憐,卻不會真正地感同身受,更何況,一位公主為她四處奔走,已是仁至義盡了。

她又落下一滴淚,但卻未如之前一般,砸在自己手腕上。

那滴淚臥在握住阿離的手上,順著微微垂下的手腕滑至金鐲的鏤鳳雕雲裏。她抬頭,隻見永清一張沉靜的麵孔,神色堅決:“今晚,我們去北寺獄。”

罷了,不就是和皇帝撕破臉麽。

大不了打皇帝一個巴掌,讓他也打回來就是了。

北寺獄隸屬於黃門署下,位在皇城之北,在朝京時,隻拘禁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將相,如今跟著皇帝來了西京,直接跌了一個等級,隻要是被皇帝和劉騎等看不順眼的人,就會被直接丟進去。

——聽說目前,尚未有進去的人走出來。這也是,李功聞之色變,一定要告知永清的原因。

永清不信。

隻要她想撈,一定可以把人撈出來。

就像她在朝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