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趙洵美
荀鏡確實對得起他的士名,嫉惡如仇,不出三日,就連禁宮之中,也物議沸騰。
宮中流傳的版本大意是,荀惟明在太學雅集上揭露了宦寺倒賣王田,欺詐百姓,殺人滅口,引得士人皆口誅筆伐,又傳下至百姓商賈,引得許多受害者跑出來鳴冤。皇帝被輿論所挾,要求劉騎自糾黃門署,嚴查此事。但士人聽了更不樂意,讓劉騎自己查自己,豈不是自己罰酒三杯了事?太學諸生及士人最開始要求請朝京的廷尉過來,皇帝哪裏肯,最後讓太學博士祭酒張明和京兆尹一起審查此事,到後頭還把病中的尚書令梁符也拉了起來。
當然,要旁觀,還是在宣室殿看皇帝的臉色來得精彩。
皇帝的鎏金七寶案前,永清瞟了一眼堆積倚疊的士人奏表,離她最近的一份,卷露一端,滿是批評皇帝縱容宦官涉政的文辭,末尾落著太學生顧預的名。她滿臉天真地問:“父皇,什麽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你怎麽天天到宣室來。”皇帝一把抓起她麵前的奏表,扔到身後。
永清笑吟吟道:“父皇不也說了?女兒到了出閣的年紀,自然要珍惜時光,多侍奉父母左右。不然父皇何必把我接到宮裏來住?”
皇帝自搬到西京以來,很久沒有這般忍氣了,他一定要找點兒什麽理由把永清打發出去。他煩躁地抬眼,看見正在磨墨的永清,不由一怔。
倒不是驚歎於她竟也會侍候筆墨,畢竟她幹得極其敷衍,極不盡心,一盒終南的愉麋墨盡被她倒進龜硯之中,一小方清水根本化不開,搞得研墨的研杵醬醬黏黏,慘不忍睹。
但她垂首盯著龜形銅硯,眸中既不含譏怒,麵色亦不帶冷傲,倒生出幾分尋常女兒家的溫和貞靜來。他細看,才發覺永清生得並不像蘧皇後,反而多隨他幾分,甚至頷首低眉,影影綽綽間,頗似在他十歲時早逝的端貞皇後。
皇帝沒有慈父情懷,反倒生出幾分詭異的孺慕之思。
“劉常侍。”但她偏偏要開口說話,眼睛落到趨入殿中的劉騎身上,又是一幅含著譏誚的天真,“常侍,什麽叫做‘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她問皇帝,皇帝自可以搪塞無視。
但劉騎不行,他得斂氣低眉地答:“是指一人位高權重,有王侯封爵,所說之話,如同王法律條一般,生殺予奪。”
永清終於肯放過那灘泥墨,微微一笑:“這句話是在說常侍啦?畢竟常侍的義父,是黃門十侯之一呀。”
溫熹年間先帝以宦官誅殺霍胤,十位為首的宦官皆封侯,權傾朝野,這才叫手握王爵,口含天憲。最後先帝晚年驚覺,抬起了蘧家,才將宦官都收拾了幹淨。
如今的劉騎見識過黃門十侯的風光,未必不生此心。宦官後戚輪番上位,這風水也該輪到他了。
“公主說笑,臣隻是宮中家臣罷了。”劉騎眉頭一跳,竟看到皇帝也停筆看著他,他差點就對上了皇帝的目光,恭聲轉了話,“陛下,梁尚書已在墀下求見。”
“永清,你先回去。”皇帝便道。如今眼前棘手的還是永清。
她怎肯輕易離去:“女兒可以陪著父皇見梁尚書。”想來梁符是要來報王田之事了。
“胡鬧!”皇帝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嗬斥她了,“宣室本就不是你隨便能進的地方,朕這幾天縱著你,把你性子養更刁了。出去。”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永清也不裝大孝女了,一聲不吭甩袖而去。
一出宣室殿,便見廊下一排齊整的持戟衛士,五步而戍。她要等梁符出來,便站在西京最高的殿上,在兵戟重林之中,旁若無人地遠眺宮城裏重重高闕,安然自若。
趙都和鄺枕正從丹墀之下走過,抬眼看見這一幕都不由駐足。
向來無論是誰,入殿見駕,皆得急趨而行,以示恭敬,何曾有人似這般徘徊廊下,散漫悠閑。
“這是陛下新得的寵姬?”趙都輕佻一笑,“膽子這般大,也不怕色衰愛弛,秋後翻帳。”
鄺枕認出是永清,暫按不表,揶揄他道:“趙中郎是替昭儀著急了。”
“我是心疼這位小美人兒,不知天高地厚,來日隻怕跌得慘。”趙都一概私下裏言行放浪。
鄺枕倒沒想到他連宮妃也敢調侃,眉毛不由挑了一下,出言道破真相:“她可不是陛下的新寵。”
“鄺仆射竟然認得她。”趙都又細細打量她幾眼,見她眉眼清麗脫俗,從容淡然,仿佛重簷高殿和林立的兵戈都對她沒有一絲壓迫感,頓時來了興致,“她是誰?”
鄺枕道:“永清公主。”
“哦,是她。那怪不得。”他又在那窈窕姝影上流連片刻,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常樂講述裏大鬧宣室殿的蠻橫嫡姐對上,“生得倒是不錯,怎的這麽潑辣。”他意味深長道,“難為許長歌了。”
“公主和許侍中在一起的時候,”鄺枕想起微水濱洲之上,少女眉眼含情展笑的樣子,“可全然不同。”
趙都聽罷,莫名生出了勝負欲,嗤笑一聲:“哦?那倒有意思了。平日裏章台燕飲相邀,他許侍中一點麵子也不給我趙某人,我還真以為他浩氣絕塵,清心寡欲了。沒想到風月上,竟有如此能耐。”
他越說越**了,鄺枕隻笑,不再撘話,借言呈事辭去。
永清在廊下苦等,梁符一直未出,卻等來了一個鄺枕。鄺枕知會謁者後,又朝她執板一禮:“永清公主。”
他隻得了她淡淡應聲。
上次這鄺枕在微水畔擾了她的興,她且記著。
鄺枕在門前恭敬候立,一旁永清有點焦慮地來回踱步,不自覺間在殿前繞了一個圈。
在她離鄺枕最近的時候,倏然聽那人來了一句:“公主可有聽聞今日的太學清議?”
永清驀然抬頭,卻見那青色朝袍,趨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