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西京雨

西京春雨濛濛,本是愜意輕快,偏落在黃昏時分,便成暮靄沉沉,緗雲堆天。

李功接到永清公主被扣在宮中的消息,坐立難安。雖然他也知道皇帝並非喪心病狂之人,但幕僚,總是善於做最壞的打算。

“不如給朝京遞去信?”跟著他一起來的將軍府曹掾提議。

“不可,”李功直接否決,他站在門廊下,遙遙可見宮門前的高闕,沒入黃煙般的細雨之中,“公主尚且無恙,陛下留自己女兒在宮中,合情合理。即便有什麽,亦是遠水難救近火。貿然遞信,恐怕使得皇後和大將軍憂心。”

曹掾也是焦上眉頭:“唉。若蘧家幾位將軍還在,陛下多少顧忌些。”

“若是幾位將軍還在,蘧氏又怎會被選立為長秋宮。”他望向東天,亦是一片混沌,隱有天光淡淡。

“若說近水,蘧氏倒是還有能用的人。”曹掾忽而道。

“你是說,桐關校尉,蘧平?”李功一豫,“但他到底不是蘧家正支。駐關將領,私入京城,總是大忌。雖說這裏不是朝京,隻是皇帝行在,他恐怕也得掂量,未必使得動。”

從朝京到燕闕,沿途官路五百裏,設有十三關驛,最後一驛,即在桐關。桐關自古險要之地,扼守西京咽喉,從古至今鎮守的皆是精兵良將,若是輕騎疾行,隻須兩日夜,即可奔達燕闕。

“長史忘了,大將軍對他有恩,若不是大將軍,他還在晉陽老家種地呢。”曹掾笑道,“再者,大將軍看人的眼光總不會差的。”

也沒有更好的預備之法了,李功拍了一下廊柱,轉身回屋:“如此,那我便修書一封,鴻固原的事,你還是盯緊些,莫懈怠。”

曹掾稱是。

雨落到蘭林殿裏,卻氤氳著庭院裏春蘭的嬌媚香氣。

奉養在深宮的花朵,連盛開的姿態都是被精心培植過的,這等軟媚清甜的香氣,自然也逢迎著人主的喜好。

“這花也太香了。”阿離甚至打了幾個噴嚏。

蘇蘇敲了敲案上尺牘:“花不香,難道還是臭的,快來接著讀,別老往庭中瞟。”

“我是為了保護公主嘛,李長史特地囑咐了。”阿離學書極快,卻偏偏不大能定下神來,她笑吟吟道。

“別打岔,公主一個人好好地在庭裏——”蘇蘇才覺得不對,從窗裏探出半個身子,庭中夕霧漫漫,唯有一個孑然而立的絳色身影,“公主,外麵下著雨!你在……”

庭中的永清回頭,細雨落在她眼睫上,使之輕顫:“我在看花。”

蘇蘇立刻衝了出去把她拉回來:“沒聽過什麽在雨裏才能看的花,這要是傷寒了怎麽辦,又不在朝京,皇後殿下多心疼啊。”

“一點毛毛雨罷了。”她鬢發的與衣裙俱是微微地潤濕,花氣融入雨中,她的衣衫上也沾上春蘭氣息。她有些出神般道,“宮中的蘭花,不似野外濱洲的猗蘭……”她的話音漸漸息止,在蘇蘇與阿離探詢而不解的目光裏。

永清想說,不似他遞來的一捧蘭草,清芬之餘,亦帶苦韻。

“沒什麽。”她搖頭。她在想什麽荒唐的事。

蘇蘇還想追問,卻聽見殿前來了人。是中常侍周羽,特地將公主府中的婢子帶來服侍永清公主。

“常侍倒是有心了。”永清目光掠過,幾名熟悉的婢子皆低眉順眼,她問,“我見這丹若宮中,宮人如雲,隨意差遣幾個派與蘭林殿便是,怎麽還特地將她們接進來?仿佛,我是出不去了一般?”

周羽笑起來極為和藹:“公主說笑啦,不過是想著這幾人服侍公主十來日了,也算得力,也怕公主用宮裏新人不慣。”

永清了然:“哦,如此說來,是她們身懷異能了。”

“普通宮人罷了,若公主覺得她們不好,再添十個也使得。”周羽恍若聽不懂她詞中之意。

周羽走後,永清對蘇蘇道:“盯著些她們。”

蘇蘇亦警覺了起來:“那便別讓她們近身伺候了,不若,也別讓她們進公主寢中。”

“不。讓她們如常便可。不給她們機會,怎能露出馬腳?”永清倚在窗邊,望向庭中霧花煙樹,“特別是……那個半夏,尋常宮人竟會讀書寫字,倒是難得。”

半夏的馬腳尚未被她們抓住,此後兩日倒是一個常樂常來蘭林殿晃**,她假口說趙昭儀生病,自己心情滯鬱,非要永清陪她散心。

她每回來,必不會安安分分坐半晌,必然是四處遊逛,似看不足,翻亂永清的箱篋,順走一兩支華勝金釵。若是被永清捉住製止,她便嬌嬌柔柔地說幾句許長歌的往事,仿佛這是她唯一可以刺痛永清的武器。一開始永清尚有波瀾,常樂說久了,她便對這兩人都無限厭煩。

“長歌哥哥——”她又來了,卻因永清眼中的一抹淩厲而戛然而止。

“常樂。大燕女子十三即可婚嫁,”她本便不是善於隱忍的人,聽常樂嗡嗡數日,終於冷語相向,“你既與許侍中如此青梅竹馬,父皇怎沒有玉成之意?不會是因為你沒上玉牒,還要看長秋宮的臉色吧?你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哥哥,我真是困惑許久。許侍中算你哪門子兄長?我在玉牒上也沒有你這樣一個妹妹吧。”

“你……”那方才破為自得的一雙鳳目,瞬間蓄淚,常樂摔門而去。

氣走了常樂,她並未舒心,隻覺索然無味。到頭來還是要擺出嫡室的威儀,破了姊妹的臉麵才能換得一絲清淨。

“公主,一擊誅心。”蘇蘇收起差點被常樂順走的一支嵌紅藍寶的金簪,嘖嘖稱歎,“這樣好的東西,差點就落常樂公主手裏了。”

阿離無法理解:“她都是公主了,怎麽還老惦記別人的東西?我看這支簪子也舊,也不比她自個兒頭上的好看呀。”

蘇蘇手裏的簪,樣式頗古舊,簪身寬平,簪頭鑄的金花嵌槽亦是民間也不用了的樣式,綴在其中的紅藍寶石亦有時光沉澱的痕跡,深色沉沉,不大閃亮。

“確實舊,兩百年了吧。”蘇蘇晃了晃手中的簪子,遞給阿離看,“皇後殿下節儉,雖對公主寬泛些,首飾衣服也不允隨便製造,公主有一大半首飾都是前幾代宮裏的東西,這支,記得是文帝的許皇後留下來的。”

這個姓氏驀然讓永清心裏一動。她細細算了一下,許皇後身出槐裏許氏,好像還真和許長歌沾點關係。

阿離頓時對手中的金簪流露敬畏:“好吧,這院子裏的人年歲加一塊兒也沒它大。”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給你。”永清出聲,見阿離發愣,她忙道,“我沒有隨手賞賜的意思,隻是——”

隻是那日聽李長史說起租田之賦,十而稅五,又想起阿離家被宦寺詐騙,詐得的錢也盡入了皇家私帑,總覺虧欠。

“謝謝公主。”阿離一雙眸子毫不帶卑怯之色,靦腆一笑,“我知道,是公主送給阿離的,阿離很喜歡。”

她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溫柔,衝淡了張揚豔色,永清登時又聽見心髒怦然而動的聲音。

她的美麗,永清竟恍惚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