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披香殿

常樂已有許多年,不曾聽聞母親談起那位穩坐朝京的蘧皇後了。

但那日金明殿夜宴,那位高傲的朝京公主闖入了燕闕丹若宮,也將蘧皇後的影子帶進來,讓趙昭儀翻來覆去,說了幾個夜晚。

她母親對蘧皇後的怨言,十幾年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詞。

可恨,可畏,可悲,可笑。

中宮之威,將門之女,垂簾理政,手執權柄,可畏是自然。她因懷孕時,目睹皇帝寵幸趙昭儀,因而不允冊封趙氏,讓她們母女至今未入玉牒,可恨是自然。但她已是皇後了,又有什麽可笑可悲的?或許,這隻是趙昭儀聊以遣懷,設想皇後也有不遂意之處罷了。

如今蘧皇後的影子落在她身前。

“你在想什麽?”隔著一張香案,永清問。

中宮之影轉瞬揮去,麵前的永清神色淡然,她不笑,眉眼便顯得有些單薄的清冷,一雙清明的眸子仿佛洞察秋毫,但卻對常樂的繁雜情緒無動於衷。

永清隻覺怪哉。

即便常樂隻被皇帝假手遞了個帖子,把她叫進來,按理說,也當虛情假意地寒暄拖她一陣,卻怎的似悶嘴葫蘆?

常樂仍是直勾勾地望著她,良久,道:“五姐,你有見過頻陽姐姐?”

皇帝有六女活到了冊封的年紀,長女聞喜公主,嫁與京兆杜氏,次女金鄉公主嫁與譙郡桓氏,三女靈壽公主嫁與清河竇氏,此三者皆隨夫赴任,奔波州郡。隻有四女頻陽公主出閣時,已是陶景九年,皇帝早撒手不管事,蘧皇後的永清漸漸大了,她推己及人,也心疼了一下頻陽,做主將她嫁給了新都侯次子,便可留住朝京,不必背井離鄉。

“見過一兩麵,不大熟。”永清點算一番,隻有陶景九年頻陽出嫁和陶景十年老新都侯壽宴的時候見過兩次。

常樂眼睛一眨不一眨:“五姐也到了出閣的年紀,皇後殿下一定也要把你留在朝京吧。”常樂生得嬌美,微微上挑的鳳眼偏生一絲嫵媚,自與趙昭儀一脈相承。

她問這個做什麽?

永清仍是無動無衷的模樣:“或許吧。”

永清的毫不在意,讓常樂胸中滯鬱。她突然明白為什麽她看到永清的時候有如此豔羨。

“姐姐永遠不用擔心被一門顯貴卻糟糕的姻親發配州郡,甚至可以檢點挑選,隨心所欲。你也喜歡長歌哥哥,”常樂打量著她,“所以長歌哥哥,就得陪你。我已許久不曾在上林苑見到他了。”

目高一切的嫡姐,臉上終於有了波瀾。

她沒有疑惑,隻是單純地重複了一句:“哥哥?”

常樂終於找到了她可以淩駕永清之上的地方。趙昭儀跟她說,許長歌聲名遠播,遠在朝京的永清公主亦慕而思之,讓她莫要再肖想了。趙家狗屠出身,縱趙昭儀是寵妃,一朝天子一朝臣,家中子弟又隻有一個趙都稍有出息,她如何和永清相爭?不如求皇帝,讓她低嫁給趙都,還能幫趙家墊墊門檻。

但趙都出身寒微,卻滿是紈絝習氣,尚未娶妻便姬妾滿房,怎能比得上玉竹湛然的許長歌?

“是。長歌哥哥,自從五年前來了西京,父皇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如同親子。長歌哥哥,體貼溫柔,對我極好,”她的聲音逐漸歡揚,“五姐才來西京,自然是不曉得這些。”

但麵前的永清,卻並未如她期望的驚怒。

她眸中漸漸呈現一種了然與果然如此的神色,愈見清冷淡然。

這樣的反應,讓常樂羞惱,開始虛張聲勢,她笑得羞怯:“五姐倒是和長歌哥哥說的一樣。”

永清果然問:“他和你說?他說了什麽?”

“長歌哥哥,自然是什麽都會同我說的。”常樂細詳著她的神色,心中終於痛快,微微一笑,“他說五姐自矜高貴,如果不是姐姐向父皇強求他,他是不會如此卑微相陪的。你讓他也頗為煎熬,時而懷疑自己失了君子本心。”她猜了一半真相,編了一半假話,卻都合了永清和許長歌的脾性。

永清所生長的宮廷,隻有長秋宮的皇後,來往傳送的前朝文牘,時而在陛下聆訓的公卿將相。

常樂所生長的宮廷,卻是趙昭儀在一幹鶯鶯燕燕裏廝殺,患得患失,巧舌如簧的戰場。

在此披香殿中,自然是常樂盡占了東道之勢。

一個她時而存疑的揣測,最終被人蓋上真相的章,仿佛也漫出了無盡的涼意,浸透了微水濱岸的旖旎回憶。

皇帝給她的蜜餌,確是香甜誘人,她卻沒想到,為餌的那人,竟也是身不由己。

永清驀然站起來。

常樂仍嫌不足:“永清姐姐,你不會生氣了吧?”

永清的目光仿佛冰冷的河水淌過她的臉頰,她淡淡道:“不會。”

她還是沒能如常樂所期待的那樣,暴跳如雷,驚怒失色。

常樂還想說點什麽,卻聽見門口有黃門報天子駕臨。

她忙迎了上前,方止門檻,回頭對永清嬌柔一笑:“永清姐姐,你真的沒有生氣麽?怎麽連迎駕父皇的禮數都不記得了?”

卻隻聽見永清一聲嗤笑。

“常樂。我真的沒有生氣。”香案前,她那絳衣金釵的嫡姐卻施施然坐下,微微偏頭,望著門口的她,“隻是你,不敢相信有人可以端然坐席,待皇帝來見罷了。”

常樂確實不信。

但當她那喜怒無常的父皇真的走進堂中,看到永清端坐案前,竟隻是臉色微微沉了一下。

“永清啊,”他甚至還浮出一個極為敷衍的笑容,他坐在逆女身前,關懷道,“一晃眼你都這麽大了,你今年也十六了吧?”

永清盯了他一會兒:“父皇,女兒是陶景元年生的。”

“朕是說虛歲。”皇帝目光轉了一圈,他的手在案上不住地叩,仿佛無地安放,“你母後這些年,為著你,想必不容易。”

永清的微笑極為客氣,但她卻不留情麵地反問:“阿娘這些年不容易,是因為女兒?”

不待皇帝思考到底是忍一時風平浪靜,還是維護自己的天威,她便續道:“難道不是因為父皇麽?父皇周旋不了公卿士族,最後還是把攤子丟給了阿娘,臨走前,還賠去了靈壽姐姐。”

陶景四年,屯騎校尉張齒與司隸校尉竇津爭奪強買先帝繁安公主的田地,愈演愈烈,糾結千人在京城械鬥,皇帝初掌大權,為了維護皇家體麵,一怒之下,革去兩姓子弟朝中之職,還要將之籍沒,誰料得張氏煽動北軍,險些釀成宮變。還是蘧皇後察覺不對,連夜召蘧大將軍壓製住。

皇帝以為都鬧到這個地步了,可以清算張竇,誰料此事根係世家利益,三公官署和尚書台皆封還詔書,不予鈐印。最後梁符還勸他,把靈壽公主嫁給竇氏,暫且安撫,再借得竇氏支持才把張氏給料理了,此事才終於收場。

皇帝經此一事,又為趙昭儀的事和蘧皇後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壯誌全無,第二年便到西京燕闕去修道了。

他已顯出慍色:“朕是關心你!你提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麽?誰教你這般乖張說話的?”

“父皇,五姐是皇後殿下的女兒,自然是與眾不同,”常樂在旁出聲,“還請父皇息怒,想必姐姐沒有冒犯父皇,指責父皇的意思。”

她挑撥得過於明顯,連皇帝都忍不住怒目相視:“這裏沒你的事,你先出去。”

常樂心中一顫,應聲而去。

永清覺得好笑,他明明是打著常樂的名義把她叫來的。她問:“父皇,女兒叫什麽?”

“你說什麽?”皇帝皺起眉。

永清有些期待地望著他,她不期待他想起,但期待他窘迫打嘴的神情:“女兒的大名,叫什麽?”

皇帝臉色頓時十分好看。

公主向來隻稱封號。若有親近的人,似蘧皇後、蘧大將軍,或者以後她的夫君,自然會喚她的小字采薇。大名,恐怕隻有上玉牒和哀冊這等死生大事的時候會寫了。少用,卻很重要。

他如果真的關懷自己女兒,怎會不記得。

君王沉默了半響,最後隻道:“既永清於四海,終有慶於一人。永清這個封號,很好。”

室中不知是誰起先,父女皆嗟歎了一聲。

俱是一愣。

永清想,這個封號,或許是他贈予自己唯一美好的東西了。雖然一開始,這僅是一個極其狹貧的邊縣。

不約而同的嗟歎,竟難得地共享了一點默契與溫情。

直到皇帝圖窮見匕:“朕這十幾年終歸虧欠了你們母女。你到了快出閣的年紀,這幾日便別出宮了,朕已叫人把蘭林殿收拾了出來,你也多陪陪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