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火燒雲

宣室殿中間擺著一個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銅爐,裏頭的炭火愔愔地烘熏著蘇合香。外頭千金才得一點蘇合的渣滓塊,但皇帝卻沒日沒夜地熏著幾乎不流於市中的芳烈油膏。

蘇合開竅避穢,仿佛是為提點諸臣,麵聖對策時耳目清明。雖說中朝諸臣都算是皇帝的心腹,鄺枕、趙都等人仍是提著十二分的謹慎與清醒,生怕行差踏錯。

但劉騎隔座的許長歌,永遠容止閑雅,不輕慢,亦不惶恐,仿佛他生來就該待在此處一般。

大燕五日一朝,皇帝行駕西京以後,中朝集議也是如此。劉騎想起,上次集議之後,許長歌在廊下攔住他。劉騎知道,尚書台這些士大夫,表麵和氣,實則不願與他這樣的閹人為伍,私下裏總是對他回避。這位許侍中,仿佛待人皆是一般的溫和從容,劉騎不能從他眼中探出一絲嫌惡。

但劉騎不會為此感激。他這種姿態,與他的老師梁符如出一轍的明哲保身,不偏不倚,遊刃有餘。梁符非良善之人,他的關門弟子,自然也是。

許長歌如常般溫和道:“京郊的火,恐怕要燒到常侍身上了。”

“侍中何意?”他作不懂。

“王田是陛下私帑,巽自然不會以為,常侍會背著陛下,損公肥私。”許長歌微微一笑,“巽隻想知道,此事是陛下的主意,還是常侍獻計?這實在不是一個高明的策略,常侍不覺得,過於殺雞取卵,竭澤而漁?”他問是不是劉騎,但話裏話外,皆是在說劉騎。

劉騎臉色不豫:“侍中已經知曉了,可是陛下——”

“不是陛下。隻是雁過留影,水過留痕,常侍手下人做得再斬盡殺絕,也會留下血痕不是?巽猜想,此策實在稱不上仁政,常侍也怕遭到尚書台諸臣反對,才不經中朝集議,私向陛下呈請。”許長歌洞悉得可怕,一步步推得劉騎背後發涼。

“侍中也曉得,為了陛下的大計,自前年始,西京便向蜀隴諸郡另課雜稅,收上來的不過杯水車薪,”劉騎便不遮掩,反問他,“如今期限將至,錢糧尚未籌足,又追收各郡春簿,意圖貸錢。再拖下去,皇後那邊定要察覺。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騎何錯之有?”這些儒生,總是囿於程式上的仁禮,明麵上層層掠稅和他又有什麽分別?

許長歌靜靜注視他:“常侍一心為陛下。但恐怕此刻,永清公主也已知曉。若她追到常侍身上,牽出了陛下,又教朝京曉得,恐怕陛下大計,也將潰於常侍的非常之法了。”

於是有了今日。

此事既已兜不住,便攤開在了眾臣麵前。劉騎捅的簍子,自然得由他自己收場,他的辦法簡單有效,把永清公主扣在宮裏,她下麵的人自然為她分心,便難以追查下去。

但聽罷他設想的扣住永清公主的方法,連趙都也忍不住麵帶鄙夷:“……劉常侍這個法子,恐怕不好收場吧?還要將趙昭儀扯進來?”若是劉騎玩脫了,豈不是拉著趙家一起被蘧皇後恨上。

趙都一雙鳳眼生得和趙昭儀一模一樣,連嫌厭輕慢的神情也如出一轍。

劉騎暗罵,許長歌這樣明麵上的士林清流反對也便罷了,你趙洵美一個妃妾蔭封的外戚還裝什麽仁人義士。

中常侍魯源也深感冒犯,宦官的榮辱總是莫名的共通,他道:“話不是如此說的,公主在宮外,案子一大,驚動朝京,自然不好收場,隻要公主在後宮之中,俱是陛下家事,如何發落悉聽陛下一言,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

周羽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向來隻是充席的,隻在那裏垂頭靜坐。這日,他無意間卻瞥見,許侍中目光森冷。

他心中了然,劉騎的手段,對許侍中而言,是切膚之痛,難為他還能在這裏聽下去。

倏然,許長歌察覺到他的目光,對他笑了一下。

這頗為豔麗的笑容把周羽嚇得夠嗆,他立刻眼觀鼻,口觀心,隻怕被許長歌拖進政局之中。

劉騎看向了許長歌:“更何況,尚有許侍中可以解圍。”

許長歌不搭話,隻輕輕一哂,眼底笑意疏離。

鄺枕笑道:“劉常侍如今才教許侍中曉得,如何還指著許侍中解圍呢?”他似替許長歌婉拒,卻分明是指責劉騎事先不與尚書台商量。

劉騎自知此事辦得難堪,反被抓住把柄,不敢在陛下反駁,隻冷冷望著鄺枕。

太中大夫陳實瞧著劉騎臉色不虞,隻怕鄺枕被宦寺記恨,連忙圓場:“梁尚書抱病,鄺仆射年輕,個中有些舊章程是仆射不大明白的,劉常侍與梁尚書共事十幾年,也分得輕重緩急。事已如此,還是先穩住永清公主要緊。”

鄺枕仍要分辯:“枕隻是——”

“臥雲!”陳實低聲喝住他。鄺枕看了他一眼,收了聲。

劉騎試探地喚了一聲閉目假寐的皇帝:“陛下?”

“這倒是朕的不是。”皇帝掃了一眼兩旁席座,“說來說去,不過是個錢字。你們都是雅士,嫌談錢俗,因而三年了,也變不出來錢。”

鄺枕陳實俱是臉色一白,劉騎魯源亦不敢出聲。

驟然如料峭寒風過堂,人人噤若寒蟬。

直至許長歌開口:“劉常侍善後需要多少時日?”

劉騎鬆了口氣,答:“至多一旬。”

許長歌微微頷首。

皇帝見許長歌已無異議,思忖片刻,手指叩了兩下幾案:“劉騎,你去安排吧,趙昭儀那邊,讓她聽你的。”

劉騎稱喏。

不時,一個中黃門進來報:“稟陛下,永清公主已進青瑣門了。”

“讓她先來宣室——罷了,讓她去披香殿。”皇帝一想起自己唯一的嫡出子女,心情複雜,“諸卿先散了吧。”

諸臣皆拜而去。

一出宮門,陳實便走到鄺枕身旁,責道:“臥雲,如今你也糊塗,劉騎跟在陛下身邊二十年,他本便疑你是朝京的人,你何苦這種事上和他過不去?”

“我要是朝京的人,那你陳若虛怕也逃不掉!”鄺枕亦怒,“你看看閹人幹的那檔子事!那是王田啊,他若真授民變賣也就罷了,讓流民歸化也算好事一樁。他還詐賣,強奪,殺人滅口。我們三年變不出來錢,那就要做這樣的事?那何必在這裏錙銖必較,求著各郡攢錢,直接殺西京裏的富賈不就成了!”

“誰讓梁尚書抱病……若他在,陛下必不會偏聽劉騎。”陳實直搖頭,“唉,捱過今秋就好了。”

鄺枕一想到皇帝要幹的事,便覺得灼日烈烈,晃得人心煩意亂,閉上眼睛道:“會好?我看未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