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田契

許長歌確實有辦法,不過,過於簡單直接。隻需一枚二千石的龜鈕銀印,便可以讓西京城門洞開。這委實讓永清頗為驚詫,畢竟朝京守備森嚴,曾經皇帝遊郊晚歸,都被城門侯攔在門外。相比之下,燕闕城名為副京,皇帝行在,實在是漏成篩子。

回至北闕甲第,李功已候多時。

他如數家珍:“這是鴻固縣去歲的計簿,這是近一年來官府經手的田地買賣文書……”

十幾卷牘文累在案前,永清仿佛回到了長秋宮。

永清殷切地望著他:“長史,不會讓我一個人看吧?”蘧皇後讓她學看箋奏時,也未有如此駭人的量。

“自然不會,”李功道,“公主也不必閱讀。臣已看完,無一可取之處。”

那他還拿出來做什麽?

永清忍不住想。但轉瞬便明了,這大抵是幕府裏的通病——或許也不能稱之為通病,隻是文吏做事以後,都要循例告知已盡的事,以致主公曉得辛勞,再呈上自己的意見,就更受讚賞。

她謙敬地問:“長史想來另有高見了?”

永清很上道,李功很欣慰,他也不繞圈子了,直接告知她:“西京三輔之地,田地十分有七歸於王田,二分歸於勳貴,一分歸於民。致唐年間以來,王田與勳貴皆食租稅而已,萬不會出售與民的。本來王田悉歸少府管理,但自從陶景五年,陛下移駕燕闕,朝京少府便不再轄管三輔王田,轉而移交西京黃門署——似也不是正式移給黃門,但確實是一直由宦寺收取租稅,供陛下花銷,因而閹人若想做些手腳,倒是極為容易。”

“我知道,阿離之事牽扯的地,便是王田。”她點頭,眼見李功疑惑,道,“我與許侍中,今日也曾去鴻固原……”

李功皺起眉:“許侍中?”對他而言,皇帝近臣都是一樣的不善。

她略去之前的微水濱岸的事情,隻講了鴻固原上他的反應:“……他似是聽到王田,始知此事不妙,才阻攔我問下去。”至於怎麽攔的,她也不敢說。

“向來閹寺倚勢魚肉百姓是常有之事,但倒賣王田實在是膽大包天,”李功思忖道,“許侍中不知,獨劉常侍知,難不成西京閹寺與朝臣也不對付?”說罷,他搖頭,“不對,若是如此,許侍中也不會阻攔公主。”

但也說不出來哪裏不對。

永清問:“魚肉百姓?長史的意思是,這是劉騎手下的人私自斂財?”

“公主以為是陛下授意?”李功搖頭,“王田本是皇室之業,陛下缺錢厲害,去歲便屢向朝京討錢,又何必賣與百姓?”

“缺錢,變賣換錢,不是常事麽?”永清道,“更何況王田也非永不許動,立國之初,不也常將王田分授與流民耕種?”

李功笑了笑:“公主還記得田賦是多少麽?”

“如今的是,十五稅一。”她還記得。

“這是自有田地的百姓,才有的稅賦。”李功歎了一口氣,“如是租田,諸侯勳貴之田,與王田一樣,皆是十而稅五,且另得交十五稅一的田賦。”

意思是租耕農田的百姓,有一大半所得,皆得被抽走。

“這也太多了……”永清隻覺荒謬震驚,但她知道李功並不在說苛政,“長史是說,賣田得不償失,若陛下把王田賣了出去,變成私田,所得反而不如往日,所以阿離之事,是宦官損公肥私罷了?”

李功捋須頷首。

永清有些心灰意冷。蘧皇後又不是派她來查貪墨的,除非這件事真的與皇帝有關係,否則她支使不動李功。因而李功反複提醒她,不要管閑事。

閑事,地方州郡便罷,兩京王畿之地,她也要視若無睹麽?

她眉眼間的寥落無助,似曾相識,教李功想起十六年前,他隨蘧大將軍覲見初入長秋的皇後。昔日府中不讓須眉的女公子,燕室的新婦,被錮在翟衣麗袿之中,茫然而消沉。

她對他說,汝成哥哥,我竟是公卿世族的皇後,不是陛下的皇後,更不是天下萬民的皇後。

“李長史,”有些低落,卻仍然清醒的女聲將他從回憶中拉出。小公主捧起一卷文書,望向他,她的女兒容貌全不似她那般英麗,隻有一縷傲氣與執拗,隱約才有她的影子,“我在這裏衣錦繡,食膏粱——我不是父皇,我做不到如此心安理得。如果遇見此事的是阿娘,她會如何為之?我想阿娘也做不到,她四時衣物,一季不過兩身,三年才一製,李長史……”

一抬出蘧皇後,李功無法了,他取出公文之中,最底下的一卷,遞給永清。

仿佛釜底抽薪一般,上麵壘成小堆的牘文也盡數坍塌。

“這是——”永清打開,卻見是一份新寫的田契,“置鴻固原宋齊田二十畝,價共一十五萬錢……陶景十五年二月廿四。”末尾赫然鈐著黃門署何忠的印。

她聲音倏然帶上歡喜:“李長史,這是剛從宦官手裏買到田地的人?”

“是。臣以為,公主最好莫涉這趟渾水……”李功無奈苦笑,“若公主執意要辦了它,這份田契可為證據。今日又審了阿離姑娘。綜而述之,鴻固原王田私賣,都是年初發賣,專賣與外地商賈或有阿離這般的流民,經一季耕種,閹寺便在秋收時翻臉,繳沒田地,銷毀文書,如此一來,王田除卻出賣的錢,還有十成十的收成。而這些買主的身份,又使得他們敢怒不敢言,若有異辭,便被驅逐出京,自然沒有似阿離父女這般一根筋追到底的。”

這等招數,實在是狡詐,盤剝民脂都打不住了,簡直是敲骨吸髓,一點兒都不剩下。

永清猶豫道:“那這戶姓宋的人家——”

“已補給錢銀,打發他們還原籍地了。”李功也並非不近人情。

“長史竟能一日查到這麽多事,”她誇獎,“怪不得阿祖常讚你是他的左臂。”

李功卻無喜色:“宮中之事,我等難以插手,但宮外之事,想查,還是輕而易舉。”

燕闕自然有蘧皇後的人,她忍不住問:“那為何以前……”

“公主,殿下派在西京的人,不是為了監視陛下,不必事無巨細都報過去。”李功與她細細分說,“更何況,查得越多,調動的人越多,越容易打草驚蛇。”

永清沉默,李功之前攔著她,不告訴她,想來也有這層顧慮。

“去歲的計簿。”那沉甸甸四時卷冊摞在永清手邊,她忽而道,“今年三月方至,按理說,也因見著這歲春時的集簿才對,長史何不取來?”

“說是上計了。”大將軍府的麵子,各個郡縣多少要賣一點,李功倒不疑有謊。

“上計?上計給誰?司農上計是在九月,朝京並沒有提前上計的公文發出呀。”永清一疑,長秋宮中的案牘,如今蘧皇後多少會讓她看一眼,上計更不是小事。

李功色變:“公主的意思是,三輔之地的春簿皆上給了西京。”他說罷,卻並不驚怒,反而有一種釋然。

皇帝若是查賬,便是準備張嘴要錢了。

外朝那頭,春簿上計,宦寺這邊,倒賣王田。很難不教人聯想。

永清知他想借此追得皇帝錢帑虧空在何處,提醒道:“這文書隻有何忠的印,尚不能咬死和劉常侍有幹係,更無法附會到陛下身上。”

李功沉吟:“公主容臣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