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鴻固原

鴻固原去城十五裏,永清倚在車窗邊,仰見日色西沉,歎息一聲。

她本想拒絕,畢竟已派了李長史去探查。但她又不能直向許長歌暴露李功和他背後埋在西京一帶的眼線——雖然他們肯定早有察覺。

她回頭盯著許長歌變得半濕的衣服:“你不難受嗎?”她都隱隱感覺到他身上的潮潤氣息。

許長歌怔了一下,隨即才了然她的意思,淡笑道:“臣不在意。”

這倒難得。他倒看上去確實絲毫不介意。

聽聞他以前雖然落難,但還是被老新都侯慧眼識英,收為義子,想來也比尋常紈絝差不到哪裏去。以前在朝京見的那些勳貴子弟,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一日更三次衣是常有的事,莫說是這樣濕衣沾身了。

他問:“公主要傳喚縣令來麽?”

“不必了。”她雖未至郡縣,但也省得這些官吏上下都是一樣的,鴻固原出了這樣“刺王殺駕”的事,又牽扯禁中宦寺,這位縣令恐怕早就在昨夜備好萬死之辭,哪裏還肯詳談——更何況,阿離是流民,他們也不在名簿之中。

卻想起阿離所述的,那塊田的位置,她心中一動:“我們去田野。”

車至鄉野。

此間漫野新苗,綠綠蔥蔥,永清一眼望過去,不由歎來一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許長歌剛把她牽下來,聞言不由輕笑。

“侍中何故發笑?”永清挑眉。

他忍住笑意,帶她走向田間:“這是豆苗。古有周子兄不辨菽麥,今有永清公主指豆為黍。”

“……難道這漫山遍野全都是豆子麽?我隻是說……這隻是一種比興。”她強辯。

“若是比興,那公主便慎言了。”沉沉的夕陽落在他眼中,“黍離,是亡國的比興。”

“我偏不。”永清掃了他一眼,無所顧忌地吟誦下句,“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那時,她尚且不能全然地體會詞中之意,隻覺情景相合,語調亦歡揚。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時田間還有零零散散,穿著短褐的農人,淹沒在新苗之中,偶爾像一個黑點一樣顯出來,而阿離的那塊田,禾苗任由東風吹滾,也不見有人耕作。

他們沿著田埂漫步,倒真是行邁靡靡。

永清道:“我們去找個農家問問吧?想來他們會認識阿……認識那家人。”

她險些說出阿離的名字。

許長歌看了她一眼,徐徐道:“不急。自會有人找上來。”

他帶著永清又繞著這塊田走了兩圈。不時,竟真有一個皂衣小吏模樣的人領著三四個隨從步履匆匆地跑了過來,起先都皺著眉頭,打量了他們衣綢被錦,相貌不俗,不知是哪家貴胄出遊,便轉開了笑臉,好聲勸道:“此處鄉野,實在不宜二位貴人遊賞,再往北一裏有一短亭名鴻陽亭,是鴻固三景之一,鴻陽落雁,不如二位往那處去?”

卻沒有人理會他。

許長歌眉目神色淡淡,未置一語。

永清霎時明白,輕輕哼了一聲:“你連犯三回我家郎君先考之諱。”本是借題發揮,但細想卻覺得好笑,許父諱鴻,這處地界又叫鴻固原,是怎麽都脫不掉的。

她這聲哼得嬌,許長歌不免側目,眼底笑意差點忍不住。

“你們——”小吏想了半天哪個字他重複了三回,一想到是個鴻字便覺得這兩人沒事找事,本想發怒,扯出上頭的旗子狐假虎威,卻覷見許長歌腰間青綬,臉色頓變:“在下有眼無珠,還望尊駕恕罪。”他又疑道,“不知是哪位京中使君,可否是為著……那事而來?”

許長歌的印綬雖予小吏以威,卻又讓他起疑——看來宦寺早安排了下去,這些人皆是守在此處,提防著此事鬧大的。

那小吏又殷勤問:“尊駕可是三輔府君?”

西京之地,不似朝京,二千石官吏屈指可數。京兆尹年逾六十,右扶風和左馮翊也和他年歲對不上,許長歌掃見他眼中疑慮,尚不想正麵與劉騎為難,便道:“羽林中郎將。”左右算來,唯趙都與他齒序相近。

“原是趙中郎。”那小吏笑容愈諂媚,誰不知寵妃趙昭儀的侄子。

永清扯住許長歌的袖子,佯怒道:“每回和你出來都這般無趣,動不動就被人攔下!就連出來遊個春也是,你這二千石的中郎將做得還不如胥吏可得自專,如今閑野漫步,此處分明無主之地,卻還有不長眼的鄉吏硬來轟人,我不依了。你把他們都給我弄走。”

她天生一派的頤指氣使,把小吏看得一愣一愣。

“卿卿勿怪。”許長歌眼底笑意浮起,四個甜膩至極的字從他口中說出,永清隻覺耳畔一酥。

“不就是塊無主之地麽,”她瞪了那小吏一眼,“你把它給我買下來!”

永清自然記得許長歌身無分文,但她篤定,出了這般通天的事,這塊地是不會再被倒賣了。

而許長歌,隻需要無限柔情地喚一聲:“卿卿——”便成了一個懼內的男人。

眼看這樣一出鬧劇,小吏全然鬆懈下來,笑嗬嗬道:“閣下不知,此處乃是王田,實在是不可通賣的。”

王田。燕室的王田。

永清眼裏一沉。

怪不得,劉騎不許細查,怪不得,那群宦寺敢直接把阿離父親下獄。

她仍維持著嬌蠻的口氣,向許長歌道:“你少教別人來一同誆我,看那旁邊耕作的,不都是些布衣粗人,王田,明明是少府直理的,這我還是省得。我不就想要個別院麽,拖了這些日子,還在哄我。”

但她剛去扭許長歌的袖子,抬頭便見許長歌的眼神也不對了。

小吏笑道:“自致唐三年以來,王田皆出賃與民,貴人所見,不過是租田的農戶罷了。”

永清還想套話,不料腰肢倏然被人攬住,她身子登時一僵。

“薇卿,”許長歌將她攬近,聲音溫柔如舊,卻不容質疑,“日後定給你置辦,我們莫要擾他人公幹了。”

腰上禁錮得頗緊的手臂,幾乎是挾持著她離開了田地。

“許侍中。”車馬之旁,那群鄉吏也漸漸遠成黑點,她竭力推開他,“你不覺得自己逾禮了麽?”

他既不歉慚,也不輕佻,仿佛所作所為極為平常正當:“臣是為公主圓場。”

“我何來得需要侍中圓場?”永清退了幾步,扶軾倚坐車旁。

他道:“公主不似婦人。”

永清不料他來這麽一句,嗤笑一聲,仍是薄怒未平。

“臣既已喚公主卿卿,公主卻不曾喚臣一句夫君。”頗為曖昧的聲音在她耳畔落下,她一回頭,落進他含笑的眼底,他道,“胥吏位卑,卻人情練達,公主再繼續盤問,恐怕很難不被發覺。”

永清本沒指望這趟能查出什麽來,總歸是得倚重李功。

但許長歌,令她十分不快。

即便她演技生疏,但他這樣麵不改色信口雌黃的人,難道不能替她問下去?仿佛是那句王田,將他的態度全然地扭轉。

永清沉靜下來,無喜無怒,隻漠然地望著他:“侍中再說一遍,誰是君,誰是卿?”

她明明是仰視,卻似睥睨一般,教他才曉得,原來她的清冷傲慢,並非是華服盛裝的妝點,而是本性使然。

那五年前的卑微感再次席卷而來。

他低聲道:“公主為君,巽為臣卿。”

夕光的瑰色在他微垂的眼眸裏,竟有一種支離的蒼涼,竟讓她覺得不忍。

永清避開他的目光,卻瞥見晚風揚起的月白衣袍,尚有淺淺水痕。微水濱洲,無論他真心或假意,她確有一刻,為之惑溺。

良久,她道:“我們回城吧。”

稍稍鬆軟的語氣,又被許長歌抓住可乘之機,他微微一笑道:“此時趕回城,恐怕城門將閉,不若——”

“孟嚐君尚能雞鳴狗盜,”永清氣得差點笑出來,“侍中一定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