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鄺臥雲

鄺枕文吏出身,巧舌如簧:“臣來時遙觀此處五色雲氣,便知必是燕室子孫,如今西京燕室最貴者,非公主莫屬了。”

這話說得荒謬,卻教人不可為難,永清哼了一聲:“鄺仆射竟通天文。”

永清懶得給鄺枕假以顏色。他橫來的一句“許侍中”,又將她和許長歌拉回了君臣本位。也教她確鑿地知道,許長歌不過是皇帝派給她的一塊蜜餌罷了。

他接近她,就像她接近他一樣。

初初萌動的春情,也似被拔離土壤的香草,漸漸無了生趣。

鄺枕又邀他們燕飲,河堤平坦高處,偎桃傍柳之地,鄺家以素色步障圍了一席之地,陳上簟席飲盞,香草花果,便成最簡單的士宦人家遊春宴席。

說來這位鄺仆射,她早在朝京就有所耳聞。他並非是皇帝的親信寵臣,乃是三年前才從朝京赴燕闕就任的。鄺枕初為廣漢郡太守的掾吏,以廉見舉,入了三公府,但因著出身不好,頗被士族排擠,自請到西京侍駕,把頗為賞識他的竇司空氣得沒臉。

但另一種為人津津樂道的說法是,他與妻子卞氏恩愛過篤,但卞氏出身蜀中商賈,為人所譏,處處為難,他四處謀求,才搭上了梁符的路,遷調西京尚書台。隻因西京商貿繁昌,風俗寬容。

當見到鄺枕歡喜地將雁奉給卞氏時,永清認可了這種本顯得荒謬的說法。

卞氏生得嬌小玲瓏,為人卻爽利大方,一見永清,不等鄺枕說話,便看著她濕透的鞋襪笑道:“妾在閨閣的時候也常在上巳遊水,打小就知道,是決計不能穿這樣好的錦鞋出來的。妹子不嫌棄的話,妾那裏還備了一雙木屐,可以換上。”

“卞娘啊,這是……”她一口一個妹子,饒是寵妻的鄺枕也心驚肉跳。

“好,多謝。”永清並不在意。但她也明白了為什麽卞氏在朝京仕宦婦人之中不受歡迎。

她和永清一樣無忌。但永清的無忌是公卿士族必須忍受的,卞氏則不然。

眼見永清跟著卞氏繞過屏風,鄺枕低聲對許長歌道:“侍中勤於……皇命,鴛鴦戲水,倒叫我一箭攪和了,不若這般,稍許我與拙荊出遊,此處便留給你與公主燕飲賞景。”

許長歌麵色不善,但並未反對。

鄺枕又道:“此外,侍中最好莫往上遊去了,尚書台同僚在那處結宴流觴,他們未必有此眼力識得公主,若侍中和公主被看見了,必被調笑,公主女兒家臉皮薄,若惱了侍中就不好了。”

“鄺仆射。”許長歌沉聲道,“你倒真替巽著想。”

鄺枕知許長歌惱了,雖是同奉尚書事,但他秩六百石,許長歌秩比二千石,也不敢再打趣,待愛妻從屏風後出來,攜手而去。

屐齒踩在卵石上噠噠地響。他側過頭,眼角餘光裏,淺碧裙袂下,她白皙的腳趾若隱若現,長久地在水中浸泡,起了淺淺的粉褶,愈顯得柔軟。

“侍中。”她落座在許長歌身側。

明眸裏含羞帶怯的憧憬已**然無存,她如往常一般有神的警覺,清明,躊躇滿誌。

他心知,不可奢求的時光已然結束了。

“鄺仆射似與侍中私交不錯。”她甚至已經開始套話,“我記得,剛到燕闕的時候,是劉常侍和侍中一起迎接我,許侍中也與劉常侍熟絡麽?”

許長歌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道:“公主是想問昨夜朱雀門之事。若臣說,臣曉得比公主還遲,公主可信?”

永清將信將疑。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西京的中朝,已有漸漸分化的意思了。

劉騎為首的四常侍參政,並非大燕曆史頭一回。在此以前,已有兩次宦官風波了。第一回是武帝晚年,授權柄於中書令,但很快武帝駕崩,中書令之權被大將軍霍胤革除。第二回便是先帝溫熹年間,任用宦官誅殺霍胤,從此宦寺權勢滔天,位至鄉侯,直到溫熹末年才被撲滅。

但凡宦官參入中朝,由於他們離皇帝更近,便不可以避免地另與皇帝私下議政,有意無意地排開外臣。

可許長歌不一樣,皇帝對摯交遺孤的信任與偏愛,絕對重於劉騎。怎會連他也不知曉劉騎的動作?

“侍中認識何忠。”她想起昨夜,他遇見何忠時說的話,她盯著他的眼睛,“你也知道何忠在燕郊辦事。”

他目中澄澈,毫無波瀾:“看來公主是一定要臣自證清白了。”

許長歌自證清白的方式,就是帶她親往鴻固原上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