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覓芳草

行至一半,永清已無回頭之路,許長歌也放開了她,兩人提著寬大的衣擺,在水中艱難跋涉。

永清忍不住再度哀喚:“許郎——”

雖然汀洲近岸,水清沙明,她逐漸不反感這樣大膽恣意地遊戲。但涉水之事,各人不同,河水淹到許長歌小腿肚,卻已到了永清膝頭,她逐漸寸步難行。

她的裙袂已不能往上卷了。

許長歌轉過身,他逆著陽光,永清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睫。他月白錦袍已然濕了下緣,洇散開一線蔚藍。

他也進退維穀。宿衛皆不在身旁,必定不可能讓永清一個人回到岸上。但她確是窘迫,若不安撫,那驕橫的公主脾性一上來,他今日這場自欺欺人的幻夢,都要如河上泡影一般隨波散去了。

水波搖曳,許長歌向她走來,他引湧的波浪拍在她膝上。

永清“啊”了一聲,她看見許長歌將衣袍放下,任三月的河水將他衣上月白,染成天空的顏色。

“啊——”

許長歌將她攔腰抱起。

陽春燦爛過頭的日光直直落入她的眼瞳,讓她來不及反抗便閉上眼睛。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抱她。

但那時,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一團稚氣。如今懷中的容顏,已出落得讓他情動不已。

日暈在她眼前沉析出了五色的光圈,夾雜著點點暗色的斑塊,慢慢剝落而下,顯出許長歌近在咫尺的側臉。

他的聲音從胸腔中傳來,低沉地落在緊貼胸膛的耳朵裏:“采薇,我可以抱你過去麽。”

“你都已經——”永清想嗬斥,他都已經把她抱起來了,還搞什麽先斬後奏。但聲音卻被陽春撫煦得綿軟,如嬌似嗔。

二人無言。

隻有兩顆心髒跳動的聲音,和不知何處傳來的渺茫漁歌,在他步履攪動的水波之中回響。微水兩岸,汀洲之上,戲水男女眾多,皆是恣情歡笑,他們倒未顯得過於注目。

永清落地,隻見許長歌衣擺盡濕,頗為狼狽。

但他已然是渾不在意了,含笑問:“采薇,你想要哪種香草?”河中這塊淺淺露出的土地,卻是草木葳蕤,芳草如煙,零星點綴著白紫各色的細碎花朵。

宮中隻用西域進的珍惜香料,從來不用生於山澤之野的香草。

永清沉默了一霎。她都不認得。含糊其辭道:“自然是越多越好。”

許長歌左眉微挑,仿佛已洞悉了她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澤蘭生於水濱,白芷杜蘅集於高地。他為她一一采來,一捧香草鬱鬱,遞到她麵前,清芬撲鼻,隱有淡淡苦藥般的餘韻。

“多謝許郎。”她笑吟吟去接,不料卻被許長歌避開了。

他問:“《溱洧》,最後一句是什麽?”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她鬢邊那朵芍藥,早被在被他抱起的時候,墜墮微水,隨波逐流了。

“許郎——”她慢聲喚著,今日才發現,這兩個字竟格外好用。

許長歌無法。他確實抵抗不住這婉轉嬌喚,隻抽出一株蘭草,淺蘸春水,輕輕在她頭上點撥三下。

一滴涼涼的水珠落在永清眉心,她睜大眼睛問:“你做什麽?”

“祓禊。”他悠然道,“消除不祥。”

但永清顯然不明白這種民間風俗的真正含義,她憤怒地抽過他手中一株香草,完全浸入河水之中,甩了許長歌一身:“你才不祥!”

許長歌不動聲色地抹去臉上的水珠,再度以蘭草浸水,慢慢走近她:“看來,這等簡而化之的儀式已不可讓你滿意了。采薇,你知道最初的時候,祓禊是要以蘭草在河中洗浴麽?”

他顯然要報複她。

永清突然察覺,在這抹去身份的嬉戲之中,她不能再以公主的威儀讓許長歌事事退讓。但隻要她嗬斥一聲“侍中”,這遊戲便戛然而止,她就會獲得全然的優勝。

但她竟不舍得。

永清退了幾步,踩進沒過腳踝的淺水之中,她果斷先發製人,丟掉香草,直接將水潑向許長歌:“既然如此,那請許郎先洗一番!”

許長歌眼疾手快,以袖一擋——便濕透了半個臂膀。

“好。”他沉住氣,甚至笑了,“輪到你了。”

永清踉蹌逃離。

但這不並不是一場戲水的開始。永清回頭望著他剛走開幾步,便被許長歌一把拉回懷中:“當心!”

方才她站的地方,噗通一聲,掉下一隻大雁,浮在水上,腹部插著一支箭,血漸漸暈開水麵。

“這是……”永清剛開口,便見那分明死掉的大雁開始溯流而上,“它……它動了?”

許長歌將雁拎起,她才看見那箭矢上係著一根絲線,那懸絲不住緊繃,顯然是另一端有人在拉取。

他將絲索纏繞幾圈,那一頭立即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一夥人氣勢洶洶趕來,前頭的家仆瞪著這一對衣衫半濕,十分狼狽的男女:“你們是何人?竟敢偷鄺仆射的雁?”

“鄺仆射?”許長歌重複道。

人堆裏立刻鑽出那個熟悉的麵孔,四目相對。

鄺枕聽見許長歌的聲音,本是心虛的,卻看見他衣衫濕透,差點笑出聲——他本以為,鬥獻閣便是許長歌狼狽的極限了。

“糊塗東西,連許侍中也不認得了!”他開口先嗬斥家奴,依然忍俊不禁,“侍中莫怪,畢竟你如今的模樣,叫我也不大認得出。”

許長歌問:“鄺仆射今日不奉公?”鄺枕早晨分明告訴他,今日隻有他一人休沐。

“這不都是托了侍中的福?侍中一己之力做完了鬥獻閣的事,”他笑道,“陛下遂給整個尚書台都放了三日沐休。我這才有閑暇帶拙荊遊春,那雁子——”

意思是許長歌今日已不是皇帝特準的休沐,反而是額外地奉差了。

他按下怫怒,平靜點頭:“此雁甚好,多謝仆射割愛。”

鄺枕急道:“侍中,使不得。這是拙荊要的雁,若是——”

他目光突然轉到許長歌身旁的清麗少女身上,她神色淡然,氣度從容,鄺枕登時明白了她的身份,肅容而禮:“永清公主。”

不料這一禮,卻漏了破綻。

永清饒有興致地問:“仆射從未見過我,是怎麽認得的?難道說,仆射早知道我會和許侍中出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