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微水濱

燕闕八川分流,微水穿過的燕闕北郊,風光最為旖旎,北望輒見大燕五帝的山陵巍峨起伏,群青葳蕤,南濱芳浦,楊柳萋萋,向來是西京交遊宴請的好去處。

西京富庶,民間極重享樂,時逢三月上巳,微水南濱更是遊人不歇,青年男女出雙入對,沿岸位勢絕佳之處,紛紛圍起步障屏風,供達官顯貴燕飲取樂,蘭汀沙洲上,更有人不拘禮俗,以春江三月的桃花水,沐浴洗滌,以求驅邪去病。

江畔柳堤上,往來行人若路過一雙璧人,必定歆羨之餘還有些不得其解。

男子儀貌驚豔,容止風流,少女亦生得見之忘俗,隻是他們二人不似旁的鴛侶般並肩攜手,言笑晏晏。那俊俏郎君,卻跟在桃花般的少女身後,亦步亦趨,過於合禮,甚至恭敬,沒有一絲春日幽會的狎昵。

悶悶地走了一刻鍾,永清覺得後頸快被那人望出一個洞來,她停下了腳步:“這還是我第一次到離皇宮這麽遠的地方。”

第一次總會有一些特殊的意義,他心中一動:“公主在朝京時,不也常出宮遊玩麽?”

“是,”她點頭,不自覺地任由他靠近,“但也隻是在王公甲第間遊宴,從未到過百姓炊煙之所。更不要提這樣的河洲芳原了。”

河洲上嬉笑放歌的聲音迢迢遞來,她望向略有薄霧的微水,汀岸春草漸生,絨茸若無,她回頭望向許長歌:“我一直以為書中說鄭聲**,故而鄭風之詩皆不堪入目,習詩時皆淺帶而過。卻沒想到唯鄭聲可表我朝這樣自然活潑的民風民俗。”

許長歌隨她的腳步停下,一樹柳枝披拂在他肩頭,他一笑,便教人春風沉醉:“公主果真是來視察民情,觀民之風了。”

“那侍中覺得,我是來做什麽的?”她踮起腳尖,直直地逼視他,試圖為難一下他。

她鬢邊芍藥濕軟的花瓣無意間輕輕擦過他的下頜。

那微微的癢意落到他的心尖,他沒有回答,卻道:“臣有私心。”他望著那雙湛湛清明的眸子,仿佛裏頭的春江桃浪,皆湧心頭,“公主久在深宮,臣想帶公主體會民間風俗,讓公主,也懂得,鄭風之情。”

鄭風多**之詞。

這委婉又幾近剖白的話,讓永清耳根通紅。若換個姿容稍劣的男子,早被罵作登徒浪子打走,但由這般芝蘭玉樹的許長歌說出,隻教人心鼓震撼,甚至躍躍欲試,她佯作無意地問:“怎麽體會?”

他眨了一下眼睛:“一篇一篇地體會。”

這倒挫敗了她剛剛生出的大膽期待,她失落點頭:“哦。侍中是在太學當博士當慣了,好為人師,想寓文於景,給我授業。”

他搖頭,輕笑一聲,握住了她的手。

“……侍中!”永清似被掌心的溫度灼到般。

“今日,我不是侍中。許侍中今日休沐,恕不應事。”他牽著她向前而去,柳煙如重帷拂過,他溫聲詢問,“不知小娘子家在何地高門,可有閨字?”

許長歌本已準備承接永清公主羞惱的怒火與嗬斥。

但她的手竟沒有試圖掙脫。

在他故作鎮定的忐忑之中,身畔傳來有些嬌怯的聲音,遣詞造句皆生疏:“……妾家朝京,薑氏五娘——”她為他拋卻身份的遊戲引誘,猶豫了一瞬,還是將這個唯有她的外祖與阿娘知曉的小字告訴了他,“妾字采薇。”

他指間騰挪,漸與她十指相扣。

“好,采薇。”他聲音愈見溫柔,“今日我們不講克製於禮的《小雅》,我們隻講發乎於情的《國風》。”

什麽叫不講克製於禮?什麽叫隻講發乎於情?

她心頭一跳,卻怕隻是自己想多,隻問:“那第一篇是?”

他駐足,在她耳畔道:“第一篇,你已然領略了。”

永清微微側過頭,避開那有些溫熱的氣息:“侍……許郎何意?”

“在車上的時候。”他為這親昵的稱呼而語調上揚,“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再次落在她耳邊的字句,一語雙關,頗令人動心,“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這是鄭風中《有女同車》一篇。

在薑氏尚未出閣的公主之中,她確可以暫冠孟薑之名。

永清的防守已全然潰敗。

她終於明白許長歌的太學博士不是憑著皇帝的偏愛白撿的了。他竟在這種事情上,也能用枯燥無味的經學文辭編造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直鉤,隻待她胡思亂想,自己往上咬。

“貴人可要香草?”路旁一名挎著藤籃的布衣婦人打量著他們衣著華貴,卻未佩香草,適時抓住了商機。

這聲清脆爽利的叫賣暫緩了永清的緊張,她立刻問:“有什麽?”

婦人點著籃中香草報名:“有茅香、白芷、杜蘅、蘭草……”裏頭的香草似是新摘下來的,形態各異,卻都蒼翠欲滴,花朵也未失朝氣。永清倒是真有幾分想買。

許長歌卻道:“不必了。”

那婦人大失所望,轉身而去。

“為什麽?”永清不悅。

“因為。”許長歌漸漸露出一絲難色,“沒帶錢。”他昨日赴宴身著朝服,自然未攜錢袋,早上又匆匆得命來找永清,換了身衣裳便徑直出門。

永清已然偷師成功,給他來了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佯作嬌性道:“不行,妾就要嘛。鄭風《溱洧》中語:‘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上巳遊春,怎能不佩香草?旁人都有,就妾沒有,許郎——”

嬌音婉轉,含嗔帶癡,分明故意要他難堪。他卻直想笑,不知是為酥了一半的骨頭,還是讚歎她活學活用,學壞得極快。

他又喊回那在一旁看熱鬧的婦人:“可否賒賬?”

那婦人上下一打量,心想穿成這樣也好意思找她這樣的窮苦人家賒賬,沒好氣道:“不行!兩貫錢一株,我這草已是這兩岸最便宜的了。”

永清在旁愈發來勁:“許、郎——”

她引得過路男女側目。

或許是出於同類相惜,一個路過的男子忍不住對許長歌道:“這位郎君,你們是新來燕闕的吧?每到上巳時節,這微水畔香草極其昂貴,且專挑你們這樣的抬價。其實這些草河上汀洲就長得有,你的小娘子若是執意要,你不若自己去替她采來便罷了。”

永清一想到許長歌寬袍大袖,跋涉河中的樣子,馬上乖巧道:“這樣也行,隻要是許郎贈的,妾都喜歡。”

許長歌默然望著她,久久不能言。

正當她又要喊出一聲許郎的時候,他突然笑了一下:“好。”

然後他便拽著永清向河洲走去。

永清一個趔趄:“什麽,我……”

“難道采薇你,忍見你的許郎一個人跋涉汀洲,而你一個人站在幹岸上麽?”他似笑非笑。

她連忙道:“我——我忍心,我忍心!”

“還以為你妾不妾地,已說得有癮了,”許長歌扣住她手腕的力道絲毫不減,“不,你不忍心。”

永清已被他拉上了通向河中汀洲的沙地,鬆軟的沙土一被繡鞋踏過,便冒出一漚水。她道:“我不忍心見許郎辛苦劬勞,這樣吧,我不要了。”

“不行。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許長歌頭也不回。

被陽光照過的河水略有一絲暖意,已經漫上了她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