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貓膩-2

隨著那妖物的話,十月來到了驛站,就在凶案處不遠。

此時天色已灰蒙蒙的開始發亮,剛下過的小雨,將空氣中的灰塵汙濁衝刷幹淨,留下來清爽通透的味道。

十月尋了半天,才在驛站後找到一棵栽倒的歪脖子柳樹。

樹倒下的姿勢很詭異,像是一個大活人對著驛站的方向跪下叩拜,樹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驛站的屋頂上。

這樹生得巨大,能有十人環抱著那麽粗,盤根錯節的樹根從泥土中翻出來,像是被潮濕的雨露沾染久了,上麵布滿了墨綠色的苔蘚。在樹的中間,有一個洞,被雜亂的樹枝密密地遮擋著,得仔細辨認才能發現,十月扒開樹枝,洞口周圍鋪著些雜亂的稻草和樹葉,像是為了擋風保暖。

十月蹲下身子,向洞內望去。

一雙漆黑的眸子冷不丁地跟十月對上。

樹洞裏竟有個人。

不,應該是隻妖。

還是隻幼妖,正凶狠狠地瞪著十月。

十月覺得這個眼神很熟悉,這一雙凶狠的眸子像極了昨夜裏那隻死去的妖。

小妖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頭頂著一塊碎布方巾,包了半個頭,露著一雙渾圓的眼珠,方巾右邊沿勒出來小半個耳朵,尖尖翹翹的,不像是人的耳朵。身上穿著破布縫拚起來的衣服,袖子還短出很多,露出一截幹瘦慘白的小臂,手臂倒是與常人無異。

這小妖正死死地盯著來人,齜著嘴露出尖牙來防禦。

“別怕。”

十月心裏想,這小妖應該也與昨天那隻大妖脫不了幹係。

這小妖依舊沒有放鬆自己的警惕,它縮在樹洞裏,像野獸一樣四肢著地,弓著身子跟十月對峙。

忽然,它看到了十月身上已經幹涸的墨綠色血跡,似乎辨認出來了,這是昨夜那隻大妖的血。

眼神一下子變得更加凶狠,將獠牙也露了出來。

它伸出利爪從洞內竄出,撲了過來,被十月一閃身給躲了過去。

小妖撲了個空,跌倒在草叢裏,被樹葉和草渣糊了滿滿一臉,狼狽極了。

“你別怕,我並非想要傷害你。”

十月走近它,解釋道。

這小妖恐怕是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跡,以為自己殺了昨晚那妖,對他也起了殺心。

十月想到自己懷中的鎖妖袋,昨夜那妖的屍首還在裏麵。

“你可會講話?”十月彎下腰,和小妖的視線平齊,朝它問道。

小妖自己撐著胳膊爬了起來,沒有理會十月,想來應該是還不會說話。

十月直起身子,想了想措辭繼續說,“昨夜,我見到有隻妖殺了人,”

“我娘她沒有殺人!”小妖聽到十月的話,又開始激動起來,它劇烈地喊道,像隻要發狂的野獸一樣。

“你娘?”昨夜那妖竟是它娘?十月又仔細看了這小妖,似乎與尋常妖怪不一樣,它的四肢皆與人類一般,隻剛剛匍匐在地上,讓十月沒有辨認出,按理說,這般年紀的小妖應該還不具有幻化人形的本事。

“跟我一起走,你娘讓我來找你的。”

小妖緊緊盯著十月的臉,似乎還在辨認麵前這個人所言是否是真的。

十月見這小妖還在懷疑自己,撓了兩下眉毛,提腳佯裝要走。

走了一段路,回過頭,那小妖果然跟在自己身後,借著樹木遮擋自己,咕嚕咕嚕地轉著眼睛。

這小妖倒是可愛。

隻是。

十月心中暗暗歎息。

它娘的死已是事實,該如何跟這小妖說,它以後孤苦伶仃,又該如何活下去。

去問師父吧,師父他老人家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解決此事。

路行了半日,才摸到了山腳下。

是個皇城北邊的破落小山頭,上了山是環環繞繞的盤山路,路被踩得十分平坦,山路盡頭上本來也坐落著一個小觀,寺觀旁的山澗流瀉著飛泉瀑布,又常年積著深深的煙霧,映得整座山頭都仙氣飄渺。

這個寺觀往年也是人煙鼎沸,靈驗得不得了,各路村民官宦都曾慕名前來拜祭,也算是保佑了一方的風調雨順。

可是,有一年,這皇城裏麵的君主也來此處祈福,一路上順順利利也不曾出什麽幺蛾子,可壞就壞在祈福之後。

君主祈福之後回到皇城便一病不起,醫師用了各種法子也不見好轉,皇城有些心眼的都開始準備素衣紙活,打算另立後主了。

直到一夥捉妖師來到皇城,說君主乃是妖祟纏身,尋常的醫藥自然沒有任何用處,說罷還親自上陣,施法鎖妖雷厲風行地便捉拿了一個纏在君主床榻上的小妖。

君主的病頃刻便痊愈了。

他雷霆大怒,封銀萬兩下令捉妖師徹查此事,還要捉拿所有汙穢作亂的妖物。

而那個北山小觀也受到了牽連,人人都傳是君主祈福之時看上了小觀裏的貌美道姑,還給帶回了皇城裏,之後更是留連於那道姑的床榻,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可那哪是什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分明是包藏禍心的蛇蠍妖物。

事情到這裏,道觀恐也是保不住了,被那夥捉妖師砸得稀巴爛,連院牆都給拆了個幹幹淨淨,往日裏人聲鼎沸的寺觀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連皇城裏那段風流傳言也被遮掩得幹幹淨淨,無人敢談。

這些都是十月聽師父說的,這老頭每天閑來無事都愛講一些稀奇古怪的秘辛傳聞。

但是那小觀被拆得殘破不堪卻也是真的。

十月跟師父兩個人就是住在那裏,過著四牆漏風,朝不保夕的悲慘日子。

但是也還好,自己那便宜師父本領通天,雖然帶著自己落魄在山頭上,卻也能時不時下山捉個把為禍人間的小妖,換幾兩吃肉喝酒的碎銀子。

但是,那老頭也忒愛喝酒了。

想到這裏十月就一肚子氣,這錢藏在哪裏都能被這個小老頭找到然後再給禍害個幹淨。

不知道自己這趟下山是不是也是師父故意安排的,好撇開自己偷偷去吃酒,往日這樣的事那老頭也不是沒做過,好在自己昨日離開時特意將錢隨身帶著,師父他老人家恐怕是要饞死在那破觀裏了。

接近晌午,十月才堪堪行到了小觀外。

她回頭看,那小妖果然還跟著,用著片不知從哪裏拾來的幹枯樹葉遮擋著身子,正警惕地瞅自己。

發現對方正回頭望自己,這小妖手忙腳亂地趕緊將樹葉擋在眼前,借以把自己藏下,以為自己看不見別人,別人也望不到自己。

十月被這小妖傻乎乎的模樣給逗樂了,這小妖怎麽被它娘親給喂養長大的,竟這麽傻。

想來那大妖也是非常疼愛這孩子,每日細心嗬護著,不曾讓它遭過磨難,才養出了這樣天真的性子。

十月喉頭幹澀,恐怕以前再多麽的天真無邪,沒了疼愛保護的娘親,日後也要遭受不少難處。

唉。

十月重重地歎了口氣,才抬手推開小觀的木門。

這扇經年沒有修整過的破門顫顫巍巍地敞開,緩慢地發出“吱呀”的叫喚聲,綿長又沙啞,如同年近耄耋的老朽。

十月也沒有關門,好讓身後那小妖能輕鬆跟進來。

甫一走進小觀的堂屋,就聞到了濃烈的酒味。

該死,這老頭又偷買酒喝,他哪裏來的錢,自己明明就將錢袋隨身帶著的。

果然,堂屋側邊的小房裏,那老頭正痛痛快快地喝著呢,胡子拉碴的還沾著酒水。

“師父你怎麽又喝酒?”

十月氣得要命,都想把這死老頭給狠狠餓上三天,可惜呀可惜,自己根本打不過他。上次偷錢買酒的時候,十月氣不過想跟老頭劃拉兩招,就被他踢腫了臉,腫了大半個月才好,這大半個月也賭氣沒搭理過那老頭半個字。

這老頭整日也不修邊幅,十月也被養得像個潑皮小子,生氣倒也不是因為臉被踢花了,就是覺得自己連這個整日隻曉得喝酒躺屍的老頭也打不過,心裏羞愧又憤懣。

“喲,十月回來了,事成了嗎?”老頭子把酒壺藏在身後,巴巴地湊到十月跟前。

“您老可別藏了,我看得真真的!”十月飛過去一眼,心裏也氣得很。

“嗨喲,我今天可就隻剛喝了一口你就回來了。”老頭咂咂嘴,現下倒是一點都不心虛了,把酒壺明晃晃地拿出來,寶貝似的緊緊攥在懷裏。

十月撇過頭不再搭理那老頭,喝喝喝,遲早會栽在這酒上!

身後那隻小妖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就躲在門角處,滴溜滴溜地轉著眼珠子,觀察屋裏的這兩人。

“看來事情是沒辦好嘍!”,老頭也看到了這小妖,喝了口酒吧唧著嘴,問十月。

“是,昨天晚上突然出現一個捉妖師,把……”十月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妖,欲言又止。

正要繼續說,師父一下飛身掠向小妖,眨眼功夫,那倒黴催的小妖就被師父提在手中,還不死心地舞著胳膊撲騰著腿,要去抓那鉗製自己的老頭。

“師父,別傷害它!”,十月伸手想要阻止,哪知道這老頭本也沒想對小妖做什麽,隻提溜了一會便將它放下了。

老頭趁機又往嘴裏灌了口酒,揪著胡子思索了兩下,“這小妖恐怕是人與妖結合所生,它根骨精妙,卻又被血緣所累,這輩子恐怕也沒有什麽好的機緣嘍!”

老頭歎息地搖搖頭,為這尚未開發便已夭折的奇才咋舌,“城中之事可有眉目?”

“昨夜我已經捉到了妖物,”十月後半句話壓低了聲音,恐被這小妖再聽到,“但是它同我說人並不是它殺的,我本想將那妖帶回來,可是被一個該死的捉妖師給取了內丹。”

十月又想到昨夜那妖被生生剖了內丹,顫抖掙紮的模樣,心口止不住的發酸。

“你騙人,你說我阿娘在這裏的,你騙我!”身後那小妖把十月的話聽了個幹幹淨淨,登時便惱了,瞳孔發赤,口中的尖牙也露了出來,原本說被安置在這裏的娘親,現在卻告訴自己她已經死了。

“對不起,我……”十月辯解不出,心中苦澀難掩,它的娘親昨夜確實也是因為自己才死的。

她從懷中掏出鎖妖袋,那小妖眼睛立馬亮了起來。

是阿娘,它聞到了阿娘的氣味。

小妖突然開始發狠,硬生生地衝過來,搶下了鎖妖袋便倉皇從窗子逃走了。

十月沒有阻止,她望了望師父,有些想哭,“那妖,本來可以不死的。”

要不是,要不是自己在巷口阻攔,它應該也能逃走去柳樹下見到自己的孩子。

“那大妖名叫疊嶂,乃山石的靈貅修煉而成,想必也早已被皇城裏那位給盯上了,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也不是你一人就能擔負起的,不要太過內疚。”老頭神神叨叨地開口,說得話像在打啞謎一樣,不過,僅這樣也讓十月心中安定了不少。

“師父,我想把城中妖孽禍亂給查清楚,也算是還那妖個清白!”十月垂下眼簾,將眼淚給憋了回去。

“皇城中的郡守早已經下了帖子,你且下山去吧,萬事小心。”說完就歪倒在矮凳上,眯著眼睛開始打瞌睡。

十月搖搖頭,轉過身想先去追趕那隻逃跑的小妖。

“等等,”身後的老頭又開了口,“這酒是我賒的,你下山的時候去把錢給上。”

十月一個趔趄,差點把腰上的刀向身後甩過去。

找到那隻小妖依舊是在驛站後的歪脖子柳樹下。它在柳樹旁邊刨了個不大的坑,旁邊放著那隻大妖的屍體,身上裹著一張破舊的草席,想必也是從哪裏撿拾來的。

可是,這小妖是如何將屍體從鎖妖袋中取出的?

小妖蹲在屍體邊,一隻手將草席掀開一個角,正貼著那大妖的耳朵講話。

十月站得有些遠了,聽的也不甚清楚。

“阿娘,我今天吃了蜜豆糕,可甜了,我還給你留了半塊,可是都放涼了,沒關係,等你醒來了我就去給你再拿塊熱乎的……”

“你昨天晚上出去了,我還將洞裏都鋪了滿滿的稻草,以後咱們可就再也不怕冷了,”

“我以後再也不會偷偷跑出去了,你說得話我都聽,你昨日教我的幾個字我已經全部都會寫了,你看你看!”

說著就撿起一根樹枝在沙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樣子認真極了。

它寫完了字又去趴在大妖的屍首邊念,“還有還有,今天我看見爹了,他被一群衙差拖走了,我沒敢上去,等你醒來了,咱們一起再去救他……”

十月不忍心再聽下去,後退幾步靜靜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