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貓膩-1

“死人了!又死人了!”

原本熱鬧奔忙的街頭突然傳出來一個倉皇驚懼的聲音,這句話似被強弓射出的短箭一樣直直地刺進人群中。

“是妖怪,有妖怪吃人了!”

一時之間,滿街都混亂起來,小販一把撂下攤子撒腿就走,逛街尋樂的男人女人也沒了興致匆忙往家趕,那些動作慢的老叟婦孺也拄著拐急急地搗騰著腿腳,大家都急於奔命。

偏偏十月是個八字硬氣的,她逆著洶湧的人群往前扒拉著過去。

“娘!娘!你在哪啊娘?”

“滾開,別擋我的道!”兒童的哭鬧聲,男人女人的嗬斥聲不絕於耳。

一個小女娃似乎被來往紛雜的人群擋住了去路,找不到自己的娘親,揉著眼睛站在人群中哭。

人來人往中,誰也顧不上這可憐的丫頭片子。一個渾身蠻勁的大漢,趁亂扛起水果攤上的兩個大西瓜塞進了自己的水泥兜子裏,轉身竟還被這小丫頭擋住了路,低聲罵了句娘,伸腿就將那女孩踢到旁邊,然後逃命而去。

小姑娘的母親循聲終於趕過來,顧不上與那踢人的大漢理論,撈起地上的女孩就跑。不消一會,滿街的人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隻留下滿街被踩得稀巴爛的果蔬菜葉。

還有與這滿地狼藉處在一塊的十月。

腰間別著的一把寬刀發出叮當的響聲,似乎是感應到了血腥氣。十月心下斟酌了一番,這是師父交代的第一件差事,調查出這城中的十數起命案,可萬萬不能有差池。

街道隨著人流走盡透露出一種詭異的安靜,有風輕輕拂過來,驚動起樹梢上滲紅的枯葉。

忽地仿佛有微弱的聲響,像又是有孩子在哭。

十月摸了摸腰間拴著的寬口刀,順著哭聲走過去。街頭的轉角處,一個幼童蹲在地上哭,似乎就是在剛剛那片混亂中與家人走散了,十月吊著的心口穩了一下,快步走過去,那幼童背對著自己,麵前赫然挺著一具屍體。

死相極為可怖,鐵青著臉,雙目死死地往外突著,胸口被生生撕爛,血肉全都翻了出來。

那幼童像是被嚇得懵了,隻捂著麵嚎啕。

十月走上前想去拍一拍那小孩的肩膀安慰一下,幼童卻慢慢轉過了身子,露出來一張浸著鮮血的臉,一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裏,烏青烏青的一片,口中還在嚼著什麽東西,不時有血水翻湧出來。

那幼童把口中東西咽了下去,沾著血的嘴角慢慢咧開,竟朝著十月露出了一個天真的笑容,“姐姐,你餓嗎?”

十月被眼前這畫麵嚇得幾乎站不住腳,硬生生忍著喉頭的惡心,拔出腰中的刀往那“幼童”就砍了過去。

那妖怪也不躲閃,依舊伸手去撕扯屍體上的血肉。

刀尖頂破了它的喉嚨,那妖的身體竟突然收縮起來,貼著刀刃縮成了紙片大小,滴滴答答地掛在寬口彎刀的尖頭上。

這小妖竟是個幻像化的!

三凡妖誌中也記載了,一些法力高深的道人或者妖物,可以將自己的血塗在鎖靈符紮成的紙人上,紙人就能化成紙片妖,變成傀儡為人辦事。

眼前這隻妖就是鎖靈符化的。

紙片妖掛在刀口上,竟慢慢從脖頸處滲出了血,半稠的血漿滴落在石子路上,順著路往前看,竟也都是血跡。

路越走越窄,天色晚了下來,隻零零散散幾顆星綴在夜幕中,偶爾混著幾聲淒厲的貓叫,時有時無,將這夜色襯得更為陰森恐怖。

十月跟著血跡走進一方窄巷子裏,越是在這靜寂漆黑的深夜中,人的耳力就越發靈敏。

吮吸吞咽的聲音。

越是往裏走,聲音便越是清晰,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也越是濃鬱,連這淅瀝的小雨也遮蓋不住。

十月放輕了腳步,將手中的鎖妖袋緊緊攥住,強忍著胃裏翻湧著的感覺,慢慢摸索著牆壁往前探去。

一日之內,皇城裏竟生出了兩起凶案!

終於,十月看到了。

月光下,那隻妖在啃食著地上的人。

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

雙目突出,鼻子被囫圇的咬掉了一半,而整顆頭已經離開了脖子,項頂空****的還在往外滲著血,雙手布滿青筋,正死死抓著自己落在身邊的頭發,似乎是到死都不願意接受頭顱與身體的分割。

下身僅剩下一條腿,另一條腿被那妖銜在口中。

那妖物匐在地上,四肢粗壯還冒著青筋,卻套著一件藕粉繡花的襦裙,裙擺被灰青的腿腳撐破了,碎布絲線上沾滿了血。

微弱的月光完全支撐不起這濃重的夜色。

十月沒有忍住,幹嘔了一聲。

那妖猛地回頭,看到了她,嘴角還染著血跡,目眥欲裂。

“你這妖孽,為非作歹濫殺無辜,還不快於我回去領罪!”十月掏出懷中的鎖妖袋,衝著那嗜血的妖怪喊。

那妖怪卻不言語,也不動作,隻盯著十月手中的鎖妖袋瞧。

慢慢地,它露出來一個古怪的表情,好像是冷笑,又像是怨毒,當中卻又摻雜著無法言喻的恐懼。

它猛地撲過來,帶著狠厲與辛辣。

十月未曾料到,躲閃不及,被撲了個正著,胸口瞬間留下幾道血痕,霎時,鮮血便侵染了整片前胸。

十月穩了穩心神,立刻在自己頸上點了幾下穴道,將胸口流血的傷口止住,又抽出腰中懸掛的劍,衝上去與這妖纏打在一起。

這妖物似乎修煉尚淺又像是也受了很重的傷,還不是十月的對手,隻幾招便頂不住開始節節敗退。

“你若是能與我回去認罪請罰,我便饒你一條性命,來日還可再繼續修煉!”十月舉起鎖妖袋,要將這妖裝進去,帶回山上複命。

“他,不是我殺的!”那妖跪在屍體旁邊,眼睛死死盯著十月,像淬了毒血的匕首,可憐又可怖。

“什麽?”十月被它的眼神盯得一愣。

“不是我殺的!”那妖啞著嗓子又重複了一遍,怨毒的眼神緊緊盯著十月,讓人心生寒意。

“此事我自會調查清楚,你也必須隨我走。”十月看這妖的神情淒厲,也並不像在扯謊,但是這地上的屍體又作何解釋,不如帶這妖上山讓師父定奪,師父定有本事查明真相。

“好,我跟你走。”這妖怪隻略略低頭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輕而易舉便答應了,十月放下心來,將手中鎖妖袋收回放入懷中。

那妖見對麵放下警惕,倏地掠向十月身後的屋簷想要逃跑,十月反應過來,這妖太奸猾,竟然誆騙自己。

剛想回身去追,身後便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像是塊石頭從屋頂上麵重重砸下。

十月回過頭,就看到了那妖栽在凹凸不平的地磚上,眼睛還死死睜著,口中吐著墨綠色的血,與原先嘴邊鮮紅的血液混雜在一起。

屋簷上傳來沉重的聲響,是腳踩瓦片的聲音。

“小師父,這隻妖算我的了!”

還未見到人影,便聽到了聲音,待來人從房頂躍下,十月才看清說話的人是誰。

狹長的巷子中,連綿的細雨滴答在屋簷上,順著瓦片砸在青石板鋪成的地磚上,暈出一片小水坑,那人穿著蓑衣帶著鬥笠,神情全部隱沒在陰影之中。

腰間掛著一塊鐵銅色的令牌,上麵朱筆描出一副龍騰的圖樣,是捉妖師。

捉妖師是皇城的一支神秘組織,邪獰又狠厲,僅受這城的君主所用,任何人號令不得。

傳言,捉妖師所到之處,妖物難抵一死。

“原來是個女的,”眼前這個捉妖師也看清楚了十月,冷漠又邪獰的笑了一聲,“女的何必來捉妖,這妖物的內丹我便拿走了!”

說著,便奔向那隻妖,握著匕首生生撕開它的胸膛,從裏麵剝出一顆內丹。

那妖物的內丹剛一離開肉體,便化作黃豆般大小,被裝進了捉妖師的口袋。

可是那妖剛剛並沒有死,此刻眼睜睜地看著內丹從自己心口剝離,隻痛苦地抽搐。

“何必奪其內丹?”

十月被剛剛的殘忍行徑惱紅了眼,這隻妖剛剛說此人並非它所殺,不定其中還另有內情。

“妖物不殺,留下何用?”那捉妖師掏出手絹細細擦著匕首上的血跡,吐出一句冷血無情的話。

十月心中越發惱怒,那妖在地上掙紮了半晌,嘴中溢出來一趟一趟的綠色血液,突然它抬起了手往懷裏伸,十月被驚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

身後那捉妖師閃電般地一掌劈過去,直直地劈向那妖的天靈蓋,那妖睜大了眼睛,耳朵鼻子中全部流出了血,滿臉的不可置信,看樣子也活不久了。

“為什麽?你為什麽還要殺它?”十月咬碎了牙,滿腔的怒火抑製不住。

“妖祟向來狡詐,剛剛若非我那一掌,現在躺下的就是你了!”那捉妖師抖著自己的外袍,也不欲再和十月糾纏,轉身就要走。

隻留下那妖奄奄一息,連吐血的氣力也無半分,十月看著它,眼睛便酸澀得要命,那妖伸進懷中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十月看清了,隻是一塊玉牌,並不是什麽法術武器。

那妖口中張張合合,似有什麽話要說。

十月湊上去,將耳貼近那妖。

“驛站……柳樹下……求你,求你,”

妖物湊在十月耳邊,墨綠色的血沾染了滿身,它斷斷續續地將這一句話拚湊在一起,傳達給十月。

口中乞求的話還未說完,便再沒了生息,眼睛還死死盯住前麵那具殘破不堪的屍體。

十月望向那個捉妖師,眼神中透著涼意,“它並未傷害你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若想心慈,這妖的屍首我便留於你了。”說著就躍向屋頂,打算離開。

十月恍惚地將這妖裝進了鎖妖袋,心中湧上了一陣一陣難忍的挫敗。

原本被那妖握在手裏的玉牌也掉在了地上,十月蹲下身來剛一觸摸到玉牌,那熟悉的暈眩感就襲了過來。

是的,十月自小便就有個異於常人的能耐,那便是能憑著媒介進入死者臨死前的意識中去,而媒介就是死者的隨身物品。

十月強行地想克製身體的麻痹感覺,可是越是想抵抗,那感覺就越是強烈。

終於,她再也支撐不住,硬生生倒在了青石板路上。

思緒像是被攪和進了漩渦裏,畫麵一幀一幀地閃過,胡亂地砸向十月。

富麗的宅院,滿院的細枝折柳,像是個修建豪奢的府苑,麵前有人在跟自己談話,推杯換盞之間畫麵快速閃過。

又是一條窄窄的暗巷,似乎有人在追趕自己,十月整個人都陷入這漩渦中,明明知道這並不是自己,但是那慌張驚懼的感覺卻如此真實。

十月拚命地往前跑,巷子越來越窄,直到前方出現一麵堵牆,再沒了出口,那種頻死的感覺又湧了上來,沉重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周圍漆黑的一片,十月喘著粗氣,死死地抵在身後的石牆上。

畫麵越發的模糊,漩渦也越攪越稠,那沉重的腳步終於來到自己麵前,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頸,窒息感遍布全身,十月使勁睜著眼睛,拚命想看清楚麵前的這張臉,可是那臉卻始終被蒙著濃重的霧氣。

十月控製不住自己的手腳,疼痛感也變得越來越淺,那漩渦中仿佛生出一雙十分有力的手,硬生拖著自己掙紮出來。

“醒醒!醒醒!”耳邊的聲音越發清晰,十月猛地睜開眼睛,剛剛窒息的感覺仿佛還在,十月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喘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才仿佛從那將要被掐死的感覺中掙脫出來。

“你…剛剛是?”

眼前這個捉妖師生出一臉驚異,他不知何時又折返了回來,原本被帽兜遮掩著的麵容也露了出來,是一張青澀年輕的麵孔,看模樣的話年齡與十月差不多。

十月坐在地上緩了緩心神,才終於從石板路上掙紮起身,“與你無關!”

說罷轉身便離開了,留那捉妖師在原地深深皺起了眉頭。

十月踩著瓦片在屋頂上穿行,腦海中還在回想剛剛那漩渦一樣的夢境,自己剛剛應該是被傳進死者臨死前的幻境裏了,可是依舊是看不清那凶手的臉,十月仔細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被拖拽出來的時候似乎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

是什麽呢?

十月皺著眉頭細細思索,那聲音特別熟悉,應該是能立即就判斷出來的聲音,可是偏偏就記不清了。

瓦片被踩著翻動起來,似乎驚醒了在屋簷邊打瞌睡的野貓,那貓眯縫著眼睛,嗚咽了一聲,像是在責怪十月驚擾了自己的美夢。

十月腦中一閃,漩渦裏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對,就是貓的叫聲。

頓時心下一喜,但是剛剛在幻境中那真實的恐懼和壓迫的感覺依舊存在腦海中,她停下腳步,落在街邊的柳樹下,靠著樹緩衝自己泛著疼痛的腦袋。

每每共情之時,那些死者所遭受的,十月統統都要體會一遍。

或許是那些死者覺得自己死得淒慘,也或者不想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所以十月就成了那個被迫卷入一場場凶案中的解題人。

隻是。

十月看著手中的玉牌,自己因著這牌子進了死者的記憶中,可是死者的貼身之物緣何會在那妖的手裏。

還有,它臨死前說得那個地方是否還有什麽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