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蓼寂

“你明白就好,”蕭拂推心置腹地說:“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攢這麽些錢為了誰?還不是為了謝家,這些年來,你加固邊牆,自開了爐冶鐵鑄器,養著暗兵,哪樣不需要錢?折子上了無數道,戶部摳門不說,皇上也隻裝聾作啞,就算撥下來了,靠那點子微薄的軍費,能讓你把北境守得滴水不漏?”

“王爺說的是,”謝瑾正了顏色,起身朝他行了正禮,誠懇道:“雲隱在此替八萬北境軍和兩萬暗軍,替邊關民眾謝過王爺恩義。”

蕭拂擺了擺手:“說句實話,我是為了他們,但更多的,還是為了謝家,為了保住這所剩不多的兵權——若這點兵權也被蠶食鯨吞,我這顆腦袋,怕也隻能自個兒拿下來提在手上揣在懷裏,所以你說我是為了我自己也未嚐不可。”

話說到這份上,謝瑾也就不好再說什麽,隻沉默地瞧著亭外湖光夜色,拿過酒壺替蕭拂斟了酒,又往自己杯中斟。

酒是蕭拂自己學著西域的方法用上好葡萄釀的,酒液清亮剔透,泛著淡淡的紅,入口卻有些酸澀,不算可口。

蕭拂擒著酒杯過來,往他酒杯上一碰,自己先幹了,自嘲笑道:“我也是聽到些風言風語,心裏就有些急了,我長你五歲,咱們從小也算一塊兒長大,你若婚姻美滿,我自然樂見其成,可沈蕁對你是個什麽心思,卻難說得很。”

謝瑾抿緊了唇,隻垂眸盯著杯中的緋色酒液。

湖上輕舫中的絲竹聲停了,隻有船槳滑過湖麵的淅瀝水聲,他抬起頭來,隻見輕光流熒中,紗幔後羅衣分綬,碧影相錯,隱隱綽綽看不清晰,他不知想起了什麽,臉上神色柔和下來,唇角還露出一絲隱約笑意。

“且不提她是因著太後和皇上的意思才嫁過來的,就說你們之前的關係,也絕非親厚。“

蕭拂一麵說,一麵有些納悶地瞧著他的神色,待要住口,又覺得有些話不能不提醒他,隻得硬著頭皮道:“就算她現在喜歡你,你覺得她的喜歡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利用,還有幾分是迫不得已?何況打小兒起,她凡事就總愛壓你一頭,她的這幾分喜歡難說不是一時的新奇和征服,到時候她該做的做了,抽身一走,別隻留你一人在這兒暗自神傷。”

謝瑾聽他說完了,隻微微一笑,未置一詞。

他仰頭將那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澀酒入喉,微微紮著五髒六腑,最初的酸澀過後,卻又有一抹回味無窮的甘甜在胸腹間**開,四肢百骸都升起一股暖意。

蕭拂長歎一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凡事都要給自己留些退路,我是怕你一頭載進去,你覺得我話說得難聽也罷,覺得我在挑撥離間也好,橫豎我就這句話,雲隱,你身上的擔子很重,自己心裏得有個成算才行。”

謝瑾慢慢放了酒杯,點頭道:“我明白,多謝王爺提點。”

蕭拂說罷,自覺了卻了一樁事,這會兒有點意興闌珊起來:“罷了,說多也沒意思,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你早走我也好早聽曲兒。”

他忍不住一笑,打量謝瑾一眼:“年歲長了不少,這木頭似的沉悶性子也不見緩,我怎麽就有你這麽個兄弟?”

謝瑾便也笑了,躬身告退:“那我還是趕緊走了,不耽誤王爺聽曲兒。”

蕭拂嘴裏有一句沒一句哼著小調,揮揮手讓他自去了。

謝瑾回到鬆淵小築時,沈蕁果然依言在屋裏等著他。

她迎上來時,謝瑾略後退兩步,避開她遞來的手,歉然道:“我先去洗洗。”

沈蕁也聞到了他身上明顯的脂粉香味,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打趣道:“謝將軍這麽急做什麽?洗了罪證就一身清白了麽?”

謝瑾瞅著她道:“我沒做什麽,你知道宣陽王的,不說他府中的侍女,就是他自己,身上的脂粉香也是常年不散。”

沈蕁笑睨他一眼:“你敢編派宣陽王的不是,明兒我就去告你的狀——老實交代,今兒王府歌女美不美,舞姬媚不媚?”

謝瑾見她渾不在意的模樣,一麵解身上外袍的衣扣,一麵故意道:“自是美的。”

沈蕁臉上笑意一收,狠狠瞪著他,作勢過來掐他,“好啊,你還真敢去看啊?我問你,你有沒有讓美人兒占了便宜?”

“當然沒有,”謝瑾暗笑,捉住她的手道:“你不高興?”

沈蕁挾酸帶醋地說:“我高興,怎麽就不高興了?我告訴你,再有下次,我就——”

謝瑾問:“就怎麽?”

“就軍——不,家法處置!軍中我做不得主,莫非家裏還做不了主了?”沈蕁半真半假地板了臉道,將他一推,“快去洗吧,熏死我了。”

謝瑾唇角一絲笑再也藏不住,大步去了淨室。

他沐浴完換了衣裳出來時,沈蕁正坐在外間一張桌子前,提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謝瑾上前一看,見她寫了一串的人名,幾個人名下還有不少墨點,不由問道:“這是寫的什麽?”

沈蕁瞄了他一眼,拿筆把那幾個人名抹了,“不做什麽,就猜猜謎。”

謝瑾一笑:“猜是誰盜了兵部文書?”

“你覺得可能是誰?”沈蕁擱了筆,朝他傾過身子來:“別說你心裏沒想過。”

“我是想過,但實在是毫無頭緒。把寄雲關的布防圖偷了給西涼,不外想趁機把西境軍兵權拿過來,”謝瑾揭開燈罩,將那張紙放在燭火上燒掉,嘖嘖歎道:“隻是這人是誰委實難猜,我隻知道不是我。”

沈蕁手肘支在下頜上,若有所思地說:“武國公、宣平侯、長慶侯都有這個可能……至於宣陽王……”

她瞄了謝瑾一眼,謝瑾搖頭道:“武國公暫且不提,這位倒真是一直覬覦著西境軍的統轄權,宣平侯本身掌著京畿附近的十六萬重兵,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宣陽王我不好說,就算我替他擔保了你也不見得信我,但是長慶侯可以排除在外,海禁開了,海盜倭寇猖獗,他們父女在南邊守得焦頭爛額的,怕沒有心力來做這事。”

“難說他想丟下南邊的攤子換個位置,” 沈蕁笑道:“我單子上寫了太後和沈淵,你為什麽不排除他們?”

謝瑾到一邊倒了茶,端著茶盞坐過來,也笑道:“正要說呢——沈淵掌著西境軍,布防圖就在他手裏,就算他要通敵也犯不著去兵部偷,太後娘娘也沒有理由去做這種事,除非……”

“除非什麽?”

謝瑾凝視著她,慢慢道:“除非這兩個人中有一個,想借這個事,釣出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出來。”

沈蕁不說話了,輕歎一聲,神色頗有些懊惱。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很可能自己心急之下中了圈套,但萬一不是呢?

她陷入沉思中,許久忽聞燭台上燭火嗶哱一聲爆開,她蹙眉抬起頭來,才發現對麵的謝瑾一直在觀察著自己。

謝瑾見她目色迷惘,伸手過來將她的手握住。

“阿蕁,”他低聲問道:“你到底在查什麽?你和太後,和沈淵之間,究竟在博弈什麽?或者這其中還有皇上?”

沈蕁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

“我們現在是夫妻了,為什麽要瞞著我?”謝瑾目光閃動,輕喃道:“告訴我,我可以幫你的。”

沈蕁仍是沒說話。

“你別這麽固執,”謝瑾繼續勸道:“你有沒有想過,旁觀者清,而你因為身在局中,又或者因關心則亂,所以難免會有看不透也想不明的時候?”

沈蕁將手從他掌心中掙脫,抬眸迎住他的目光:“我說過,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你不說我怎麽幫你?”謝瑾深深注視著她的眼睛。

沈蕁道:“我不需要你幫,這些事你別摻和進來。”

謝瑾眸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來,語氣中有幾絲落寞:“這事可能牽涉到你們沈家辛秘,你不信任我也難怪——這的確是個難解的局,我本不該問,以後也不問了。”

沈蕁張了張口,卻什麽話也沒說,隻聽著他的腳步聲繞過屏風,去了床邊。

她筆直地坐在窗下,夜風刮得窗戶砰砰作響,呆了一會兒,她方起身去關窗,卻見西廂房長廊下的花圃中迎風晃著一溜兒的紅蓼,晚秋時節,倒垂的穗上紅花已謝,結了密密實實的果實,那果實本也是紅的,此際在廊燈的映照下是幽暗的絳紫,細長的莖葉在夜風中不斷搖曳,仿若下一刻就要被折斷。

她想起三年前的初秋,她離開上京前往西境,祖父一路送她到郊外的澐水渡,渡頭就生有一大片的紅蓼,一簇簇的紅在風裏翻著輕浪,沈老爺子拄著拐杖,喃喃道:“五年前我在這裏送走你爹娘,他們再未回來,可這紅蓼一年年的,還是一般的茂盛,哎,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①,若有一日……”

沈蕁問道:“若有一日什麽?”

“罷了,”沈老爺子搖頭:“你看這紅蓼,有水無水,隨處都可生長,截取一根枝條隨便埋在土裏,都能長出來,隻因它生命力強悍,不論外物和環境如何變化,始終堅持本心。”

“我明白了。”她笑道,牽了馬拜別祖父,上了渡船。

沈蕁輕歎一聲,關了窗戶,吹熄燈燭,輕輕走到裏間。

謝瑾側躺在床帳深處,麵對著牆壁,也不知睡沒睡著。她揭開被子,挨著床沿躺下,睜著眼睛聽那窗外呼嘯而過的桀桀風聲。

謝瑾翻了個身,手臂圍上來,把她往自己懷裏按了按。

沈蕁笑道:“怎麽?不生氣了?”

謝瑾歎道:“我能生什麽氣?你有你的立場和苦衷,又怪不得你,你實在不想說就不說吧,隻一條,別把我當猴耍,也別做什麽有害北境軍的事。”

沈蕁也翻過身去麵向他,環住他的腰身往他懷裏鑽,笑嘻嘻道:“要把謝將軍當猴耍,我也沒這個本事不是?”

謝瑾攬緊她,低聲道:“行了,別貧了,快睡吧。”

次日清早謝瑾仍是寅時便起了身,隨著謝戟上朝去了,沈蕁沒去上朝,也沒去校場,陪著謝夫人在正院裏聊天。

沈蕁妙語如珠,從西境風物講到軍中趣事,直把謝夫人說的喜笑顏開,一直等謝戟下朝回來,她才辭了公婆去了淡雪閣。

謝夫人瞧謝戟一臉陰沉的模樣,忍不住罵道:“誰又礙著你了?”

謝戟一麵換衣裳,一麵道:“今兒皇上上了朝,就說要縮減軍費,西境線如今暫且平穩,要撤回四萬兵馬到寄雲關下的梧州墾荒屯田。”

謝夫人愣了一愣,忙問:“那北境軍呢?”

謝戟搖頭:“北境軍倒是暫不動。”

謝夫人皺著眉頭道:“西境北境本是一家,就算西境軍現在不在謝家手裏,但一旦西境出事,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

“正是啊!”謝戟拍著桌子,“皇上也不知怎的,多半是聽了那瑜昭儀的枕頭風,若是太後這回讓了步,那情形可就不太妙了。”

“皇上怎麽總做這種自斷臂膀的事,西境軍不是沈家的麽?”謝夫人疑惑道。

謝戟冷笑,意有所指道:“西境軍是姓沈,可不姓蕭。”

“哎,神仙打架,隻求別殃及凡人,”謝夫人瞅著謝戟:“剛蕁兒在這裏,你怎麽沒和她說?”

謝戟道:“雲隱自會去跟她說,我多什麽嘴。”

“咦?”謝夫人瞧著丈夫麵上的表情,奇道:“你不是……”

謝戟歎了一聲,把昨晚宣陽王府的事說了,又道:“雲隱既向著她,我還能說什麽?橫豎現在也都是雲隱當家,他心裏有數就行,隻望蕁兒往後別負了雲隱,負了咱們謝家便是。”

這日沈蕁下午無事,去了謝家練武堂看謝思練武。

謝思和他大哥一樣使一杆銀槍,小小年紀已使得出神入化,一套伏雲槍法行雲流水,纏勾鎖刺揮灑自如,招式盡處,一個騰身飛躍,一記回馬槍驚空遏雲,挑散一院落葉,槍杆一收,方才收勢落地。

沈蕁拍手讚道:“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②,小鬼頭槍法練得很好啊!”

謝思撓了撓頭,眉飛眼笑道:“我就說嘛,也隻有大嫂會稱讚我,若是大哥,準皺了眉頭,說哪哪兒不對,哪哪兒還需琢磨。”

沈蕁笑道:“你大哥也是為你好,槍法練得精,以後上了陣才不怵。”

謝思拎著槍過來和沈蕁一同坐在石階上,問道:“大嫂,你們什麽時候去北境?”

“大概還有二十餘日吧,要等冬祭過了才走。”沈蕁說罷,見謝思一臉向往的表情,笑問:“怎麽,你想跟著去?”

謝思點頭如搗蒜:“大哥說我年紀還小了些,不許我去,大嫂你帶我去吧,我跟著你。”

沈蕁麵有難色:“這可不行。”

謝思大失所望:“你也要聽大哥的?你不是比他品階還高麽?”

沈蕁失笑:“在軍中不論品階,隻論軍職,你大哥是北境軍主帥,我現下自然聽他的。”

謝思嘟著嘴,垂頭喪氣道:“那沒希望了,他說除非我贏過他,他才準我跟著去。”

“你真想去?”沈蕁瞅著他。

謝思拔著石頭縫裏的草,嗯了一聲。

“我在你這年紀早就已經去了軍營,你要去也成,”沈蕁想了想,狡黠一笑:“想贏你大哥也不是沒辦法,我教你個訣竅,準能贏他。”

謝思大喜,忙湊過身來,沈蕁如此這般地貼耳傳授一番,謝思躍躍欲試道:“好,下回我就這麽幹!”

沈蕁忙道:“你可不要說是我教的。”

“不會不會!”謝思拍著胸脯,忽又泄了氣道:“大哥這人最小氣,若是輸給我,準要把我關在書房,把我考得屁滾尿流才罷。”

沈蕁笑罵道:“小小年紀,說話別這麽粗俗。”

謝思道:“軍中不都是這麽說話的嗎?”

沈蕁點了一下他的額頭:“聽誰說的?好的不學壞的學,下次再聽見你說這種粗話,先背一百遍《詩經》!”

謝思扮了個鬼臉,起身跑開:“嘿嘿,我知道了——怎麽跟大哥說的一樣,這叫什麽?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小鬼!”沈蕁佯怒著站起身來,謝思伸了伸舌頭,一下跑得沒了影兒。

傍晚謝瑾遣人送了口信來,說是今晚不回府,就在營裏歇了,還說顧長思今日一早就給了回複,願意隨沈蕁去騎龍坳。

沈蕁想了想,讓下人去把薑銘叫進書房。

“明日我會帶騎兵去跑山,”沈蕁對他道:“你先去布置布置,怎麽做你知道的。”

薑銘應了,抬頭看了看她,嘴唇翕動兩下,卻沒出聲。

“你想跟我說什麽?”沈蕁已經取了騎龍坳的地形圖展開細看。

“謝將軍呢?他沒回來?”薑銘遲疑片刻,低聲問道。

沈蕁奇道:“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謝將軍讓人送的跌打酒我今日才用,覺得甚好,想當麵跟他道一聲謝。”

“明兒見著他你再向他道謝便是,”沈蕁笑道:“這有什麽!”

薑銘目光在她略有點青影的眼下停留片刻,沒再說什麽,轉頭出去了。

他走後,沈蕁另取了一張紙把騎龍坳的地形圖臨摹下來,卷著回了鬆淵小築。

積蓄了一天的秋雨又落了下來,風長雨深,沈蕁漸漸神思困倦,不覺趴在桌上打了個盹兒。

迷迷糊糊中,身畔風聲凜冽,血腥撲鼻,她抬眼一看,發覺自己正柱著長刀站在蒙甲山的翠屏山穀之內,穀中屍橫遍野,血流成河,腥風刮起地上的殘旌,帥旗上一個“沈”字千瘡百孔,箭插如林。

山野嗚鳴,飛鳥盡絕,隻餘峰上一彎猙獰血月。

刀鋒坼,鎧甲裂,她聽見鮮血從身體中,從刀鋒上滴入泥土的聲音,力已竭,神已枯,隻能眼睜睜看著萬千敵軍橫戈縱馬呼嘯而來。

鐵蹄錚錚,濺起血泥,踏碎殘肢,那敵軍主帥飛馬馳過,一柄長刀揮血映月,蛟龍卷浪朝她斬來,使的卻是沈家的吞山刀法。

沈蕁驚出了一身冷汗,喘息著驚醒過來,桌上燈火如舊,香爐中餘煙嫋嫋,寒風自窗棱中漏進來,沁了細汗的背心一下涼透。

她起身去拿外袍,這才發覺背上披了一件袍子,心下一喜,隻當謝瑾回了屋,繞過屏風一看,內室空寂悄然,卻哪有人在。

想來是方才朱沉進來給她披的衣物,沈蕁自嘲一笑,熄了燈燭上床。

翌日沈蕁下了早朝,直接與謝瑾一同去了西京校場。

秋雨綿綿,兩人行了不多會兒,冠帶衣衫盡數打濕。

謝瑾道:“兩個騎兵營昨晚都已按你的要求重新整編完畢,隊列陣型也都訓練過了……這兩日天氣不好,要不你還是再歇一歇,正好你的傷勢——”

沈蕁打斷他,笑道:“就是要這般天氣才好。”

謝瑾看她一眼,便也沒再說什麽。

到了營地,兩人進了各自的帳篷,沈蕁換了鎧甲出來,見顧長思正站在自己帳前,點了點頭道:“今兒跑山,你來揮旗。”

顧長思應了,卻沒跟著她走,沈蕁一下醒悟過來,笑道:“半刻鍾。”

不一會兒朱沉端著一盆水出來,頓了一頓,目中無人地往外走。

顧長思攔在她麵前。

朱沉道:“讓開,我要倒水。”

“阿沉,你聽我說,我,”顧長思呐呐道:“我——”

“你讓不讓開?”朱沉柳眉一豎,凶巴巴道。

顧長思咬牙:“不讓。”

朱沉二話不說,一盆水直接照著他潑過去,收了空盆轉身進帳。

顧長思被澆成個落湯雞,站了片刻,隻得走開。

沈蕁騎馬進了校場,兩個新編的騎兵營於秋雨中被甲執兵,列陣而立,她虛虛執著韁繩,慢慢自陣前檢閱過去,見所有人均是凜然肅穆,精神飽滿,身下駿馬昂首駐蹄,薄薄雨簾中似銅牆鐵壁一般,不由微微點頭。

她縱馬回到陣列前方的中央位置,清了清嗓子,道:

“兩軍交戰,最重要的是識旗號、辨金鼓、明號令、分陣列、知進退,這一點不須我再多說,這段時間的訓練,想必各位也對我軍的各種旗號軍鼓爛熟於心,我今日想說的是——”

清亮而沉穩的語聲徐徐傳開,落至每一個人耳邊。

“你們是騎兵,也是我北境軍將來負責衝鋒包抄和追擊的精銳力量,相比步兵,騎兵優勢在於原野,在於曠地,但北境山巒起伏,地形所限,所以你們要學會適應山地的行軍戰鬥,化劣勢為優勢。”

她掃視一眼雨中肅然靜立的騎兵們,略停了停,強調道:

“騎兵作戰,陣列隊形是重中之重,控製好你**的戰馬,控製好你的速度,聽號令而動,依令旗而行,才不至陣列散亂,被敵軍包圍衝散。”

她往邊上讓了一讓,身後的顧長思策馬前行兩步,舉起手中一副五色旗。

沈蕁揚聲道:“輕騎營先上,重騎營隨後,每個分隊保持住雁形陣上山,若有一人掉隊,整隊都要退回原地,重新出發!”

“是!”騎兵們鏘然回應,聲音嘹亮。

沈蕁頷首,“你們需時時刻刻記住,你們是一個整體,任何行動,聽從的不是自己的意誌,而是大軍統一的號令!”

“是!”騎兵們再次回應,語聲更為響亮。

顧長思手中一麵綠色旗幟一揮,薑銘以中速頻率敲動手中金鼓,身背弓箭的輕騎營率先策馬而動,重騎營騎兵一手持盾,一手持戈,緊隨而上。

馬蹄聲中泥水四濺,雨珠紛揚,黑壓壓的兵馬有條不紊地往扶鸞山後山蜿蜒漫去。

沈蕁靜待最後一列騎兵從她麵前飛馳而過,方甩落馬鞭,疾行而上,紅色披風在風雨中翻飛不止,很快越過兩隊騎兵陣列,消失在空濛山色中。

謝瑾駐馬立在校場邊,遠遠注視著山腰上那隊黑蟻般曲行的人馬,在那一點紅影上停留片刻,待那影子轉過山坳,方才轉頭對身後祈明月道:“傳令步兵營,今日練習投擲。”

祈明月正要轉身,他又微微笑道:“還有,叫夥帳的夥兵多煮些薑湯備著。”

山路崎嶇濕滑,好在所有騎兵之前已跑過山路,陣型勉強維持不亂,但途中不時有個別士兵掉隊,整軍行進的速度也就越來越慢。

沈蕁已行到了隊伍前頭,凝目注視著山道中的隊伍,並不下令催促。

山中雨勢更大,扶鸞後山植被較稀,經受了連日秋雨的衝刷,碎石泥土都有些鬆動,不少山壑中已經匯集了小股的水流順溝而下,渾濁的水中夾著不少石塊,先還零零星星,不久便越來越密集。

顧長思麵現猶疑之色,一麵揮動令旗,一麵朝沈蕁張望,沈蕁巋然靜立,似對惡劣天氣和山勢變化一無所動。

不多時整個重騎營也都上了山腰,正在令旗和軍鼓的指揮下朝山頂緩行,顧長思忽聞山穀中隱隱傳來轟鳴之聲,不由道:“沈將軍,這——”

沈蕁神色沉穩,隻說了兩個字:“繼續。”

顧長思急道:“怕會有泥石流,將軍,要不先撤——”

沈蕁喝道:“繼續!”

顧長思隻得再揮綠旗,薑銘仍是不疾不徐地擂動著軍鼓,山中轟鳴聲不斷,四處流瀉而下的泥水越來越多,不少騎兵麵上也都現出一絲惶然之色,但因軍令不改,隻得硬著頭皮依令而上。

沈蕁道:“變陣。”

顧長思忙將黃旗一揮,薑銘鼓頻一變,騎兵們縱馬穿行,很快於山道中變陣排成三列橫隊,此時一陣巨響震動山穀,山搖地晃,山頂無數巨石猛然滾落,挾著呼呼風聲,照著山腰直墜而下。

眾人齊齊變色,不少人惶惶四顧,馬蹄紛亂,隊列波動不已,薑銘一聲斷喝:“保持陣型!”

一喝之下,大部分士兵緊韁勒馬,但石流飛泄,天昏地暗中有人瞧著那越來越近的巨石,再也按捺不住,放了馬韁自去尋找躲避之處。

一時間山腰亂成一團,如炸開了鍋的沸水翻騰不休,戰馬嘶鳴,滾石咆哮,本來還能勉強維持住的陣型被信馬由韁的人一衝亂,人影交錯,怒罵聲不止,再無之前的井然有序。

顧長思也急了,大聲喝止道:“不能亂!越亂越不好撤退!”

沈蕁冷眼瞧著,沉聲道:“撤!”

顧長思忙揮動黑旗,但這時隊伍已亂成一鍋粥,前頭的馬蹄踏在後頭的馬腳上,不少人被癲狂的馬甩下馬背,別說撤退的路線被封死,就是立都立不穩了。

騎兵們無處撤退也無處躲閃,驚惶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波巨石以雷霆之勢急衝而來,眼見當先幾塊巨石就要壓上,血肉之軀便要化為齏粉,草弄泥濘間突然接二連三翻起數道藤網,將那巨石一層層接裹住,暴瀉的泥流也被濾去了石塊,隻有渾黃的泥水流下來,漫過紛亂的馬蹄,又向下泄去。

沈蕁朝薑銘一點頭,薑銘擂動一陣疾鼓,如夢初醒的士兵們急忙製住焦躁的馬,騷亂漸漸平息,眾人鬆了一口氣,不由麵麵相覷,數名不顧號令擅自策馬躲避的騎兵麵上都露出了愧色。

顧長思呼出一口長氣,詢問地看了一眼沈蕁,沈蕁點頭,他再次揮動撤退的黃旗,這時已調整好的隊伍方依照號令,一隊一隊往山下撤退,因無人亂陣,撤退很順利,很快便全數退出了危險地帶。

注:

①“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出自白居易《曲江早秋》。

②“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出自杜牧《鷺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