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良辰景
回到校場時已近傍晚,所有人馬都糊了一身泥漿,被雨水一衝,形容皆是狼狽不堪,大夥兒臉上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個別士兵還垂著頭,心下惴惴不安。
沈蕁率先行到校場中央,等士兵到齊列好方陣後,掃視著兩個騎兵營,緩緩說道:“敵軍壓境,若是正麵衝鋒對陣,來自千軍萬馬那一瞬間的衝擊和碰撞,壓力比今日山上遇到的情況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校場上雅雀無聲。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①,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隻要號令不動,人就不動,整支隊伍的行動整齊劃一,才能進退有度,不會自亂陣腳,日後上了戰場,便能沉著應對,不至臨陣退縮。”
沈蕁略頓了一頓,繼續道:“大家今日想必也都有了體會,我也不多說了,沒依號令擅自行動的人出列!”
十數名士兵垂頭喪氣地出列,沈蕁瞧了一眼,微微笑道:“今兒頭一回,就不罰你們了,不過你們需謹記教訓,若有下次,軍杖二十,再下次,軍法處置!”
“是!”眾人立刻抬頭挺胸,響亮地應了一聲。
沈蕁抹了抹臉上的泥水,笑道:“好了,今日就操練到此,散了吧,去問問夥帳有沒有薑湯喝。”
士兵們一陣哄笑,三五成群地往營地裏去了,沈蕁看了一眼顧長思,笑道:“還杵在這裏幹什麽?”
顧長思道:“將軍,今兒我也沒沉住氣……”
沈蕁道:“誰沒個頭一回?都是磨煉出來的,去吧。”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著,校場另一邊步兵們的操練也早結束,謝瑾處理完積壓的軍務,在自己帳中沐浴換衣後,拿了桌上的薑湯撐傘去了沈蕁軍帳。
外帳靜悄悄的,他直接掀簾進了內帳,沈蕁剛洗了澡,濕發隨意地挽了個髻,隻穿了中衣中褲,衣衫垮了一半,坐在塌上扭著身子,背過手去包紮肩上的傷。
“朱沉呢?”謝瑾反手將帳簾的簾鉤扣上,過來將薑湯擱在桌上,坐到她身後接過她手中繃帶,問了一聲。
沈蕁道:“我讓她回去收拾衣物去了,這幾日天氣不好,跑來跑去也麻煩,不如就住在營裏。”
謝瑾看了看她肩頭,傷口已結痂,腫也消了,但還有些紅,他將繃帶放到一邊,拿了藥箱中的棉棒,沾了藥膏細細抹上。
天已擦黑,營地裏正在開飯,外頭傳來不少士兵的腳步聲和嬉笑聲,沒一會兒,鬧聲漸去,四下裏安靜下來,隻聞聽沙沙細雨落在帳頂的纏綿秋音。
沈蕁早就點了燈,這會兒帳內燭光暖暖,帳簾厚重地垂下來,兩人的身上都還散發著沐浴後的皂角清香,塌上雪白的被褥間,丟著一件大紅色繡著海棠花的肚兜,沈蕁纖細的腳踝**著,左腳踝上掛著一圈細細的紅繩,輕薄的中衣下隱約透出緊致的身段。
一方私密的天地中不覺就染上了幾分旖旎纏綿的情致。
謝瑾替她抹完了藥,目光掠過她的裸足,在那件肚兜上停留了一瞬,埋怨道:“我怎麽就專伺候沈將軍的傷了?”
沈蕁忍不住笑了一聲,轉過身來。
燭火下佳人眉飛眼笑,略帶著一份得意之色,寬大的衣衫像是掛在身上,衣領往一邊滑著,是她極少流露出的明媚嬌妍之態。
謝瑾的目光再也移不開了。
沈蕁瞥了他一眼,又轉回頭,笑道:“伺候得好,本將軍有賞。”
謝瑾心弦一顫,低頭湊到她肩頭慢條斯理地問:“怎麽個賞法兒?”
這聲線裏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話說完了,人也沒動,唇就懸在她肩膀上方一點,呼吸就在耳畔,沈蕁半邊身子都麻了,咬了咬唇反問:“謝將軍要什麽賞?”
他沒有回答,安靜的帳內隻聞兩人有些淩亂的呼吸聲,謝瑾的唇貼在她耳根下,不太鎮定地問她:“還疼麽?”
疼是不疼了,但酥卻是真酥,沈蕁忍不住轉過身去,謝瑾扶著她的腰,相互對視的眼眸中都漾著旖旎的春光。
“先喝薑湯。”謝瑾道,直接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小心地避著她的傷處,一條長臂攬著她,另一隻手穩穩拿著碗,送到她唇邊。
薑湯灌下去,沈蕁渴得更厲害了,全身上下都熱意騰騰,謝瑾適時遞上一盞茶水,盯著她咕嘟嘟地灌完,一手掌著她,一手拿過桌上的茶壺,往茶盞裏倒了半杯,自己也喝了。
他擱了茶盞,扣住她的後腦勺熱切地吻了過來,熾烈而又悠長,直至紊亂的呼吸難以為繼,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
她覺得自己像塊蜜一樣被他吻化了,伏在他肩頭微微喘著氣,伸手去撩他的衣衫。
謝瑾按著她的手,猶豫道:“你的傷還是再養養比較好。”
沈蕁在他頸上輕輕咬了一口:“我沒這麽弱不禁風。”
謝瑾一笑,微微推開她,伸手拔下她頭上的發簪,一頭青絲即刻流瀉下來,
平心而論,沈蕁的五官算不得豔麗嫵媚,眉眼清朗而帶著幾分英氣,圓眸秀鼻,下巴頜兒略為圓潤,不笑的時候唇角也略微上挑。她平常總是素顏淨臉,端容凝麵,眼神中蘊含著殺戮果決,打扮也多是磊落英颯,灑脫利落的,幾乎摒棄了女子慣常的嬌柔溫婉。
然而此刻在他眼裏,這早已刻在心上的容顏竟又是另一番風致,腮暈潮紅,紅唇水潤,發波如浪,還有幾縷發絲散在鬢邊腮上,平添了幾許柔媚。
堪畫堪描,每一處每一分都令他心口悸動。
他起身將她抱到塌上,吹熄了燭火。
秋雨淅瀝,雨珠成串順著帳頂往下落。雨簾中有人撐傘來到帳外。
他站了一會兒,身軀漸漸僵硬,手中那把傘傾斜下來,掉落在泥地上,濺起一地水花。
雨水落到他臉上和身上,他也渾然不覺,木若呆雞地立在雨中,低垂的眼中逐漸現出一絲恨意。
雨下了一陣,漸漸小了勢頭,零落的雨滴跌在帳頂上幾乎沒有聲音,帳內燭火溫融,風將帳上開窗處的薄簾吹開一線,隱隱約約見到外頭雨幕下,山峰頂上浮著一絲暗沉沉的紅。
沈蕁心中一片寧靜,蹭了蹭他的肩膀,謝瑾微側著臉來吻她的唇,帶著些意猶未盡的纏綿和親昵。
她覺得有些累,擁著被子很快就睡去,謝瑾合了一會兒眼,披衣去了外帳。
子時剛過,外頭傳來祈明月低低的聲音:“將軍?”
謝瑾走到帳簾跟前,掀開簾子接過他遞上的幾封信件,道:“行了,你去休息吧。”
祈明月卻道:“之前我還看見薑銘守在帳前,這會兒人卻不見了。將軍今晚既歇在這兒,要不我過來守帳吧。”
“不用,回去休息。”謝瑾說了一聲,轉頭回到案前挑了挑燭芯,在燈下細細看起來。
前兩封信都來自於軍師崔宴,頭一封報告了兩萬暗軍的近況。
這兩萬暗軍,是謝瑾接手北境軍後,在望龍關下的靖州、屏州等地暗中招募的,暗兵一部分來自當地的農民和走卒販夫,一部分是失了戶籍的流民,其中也有個別撈出來的輕犯和戰俘,甚至還有部分關外來的胡人。
胡人是關外遊牧名族的通稱,暗軍中的這些胡人一般都是在部落間的燒殺搶掠中落了單而南下到關內的牧民,經過長時間在關內的定居,生活習性基本已與關內百姓無異了。
建立這樣一支魚龍混雜的暗軍,謝瑾當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頂著帝王猜忌冒這樣大的風險做這事,雖有他自己的考量,更多的是無奈之舉。
當初謝家統領十八萬西北邊境軍,西北一線的各個軍事重地間,兵力可以自由調配,後來硬生生把西北劃開,北境隻剩下了八萬兵力,而一直壓在北境線上的樊國卻在不停地往北擴張著領土,國力越來越強盛,與大宣之間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謝戟很早之前就在向朝廷申請擴張北境軍編製,卻一直未能得到允許。
宣昭帝即位以來,謝家連折子都不好再往上遞,謝瑾當年遞過兩次,被有心之人順著帝心打了個居心叵測的名頭,他也就不再做徒勞無功的努力了。
朝廷不作為,他卻不能不未雨綢繆。
謝家常年駐守邊境,邊境一線的幾個重鎮,可以說是謝家子弟的第二個故鄉,謝瑾的府邸設在望龍關下的靖州城裏,是一座兩進的簡陋院落,雖然常年不在那兒居住,但靖州城內的百姓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將軍都是極為愛戴和敬佩的。
靖州和附近的屏州等地處於荒僻邊疆,百姓構成龍蛇混雜,良莠不齊,除了原先的住民,各種欽犯、流民,胡人,還有不少關外樊國和西涼國的探子都混雜其間,治安很是令當地的知府縣令頭疼,本來這些地方官去了邊疆便如被朝廷流放一般,心中又有怨氣,治理不下來幹脆兩眼一閉,聽之任之,當地百姓投訴無門,遇事都找駐紮在城內的北境軍。
一邊擔負著守衛邊境線的重任,一邊又要承擔當地城鎮的治安管理,謝家主帥雖無怨言,但也確實有點不堪重負。
幾年前北境大雪封山,軍隊斷了餉糧,靖州和屏州的百姓紛紛節下自身口糧送往軍營,雖杯水車薪,但謝瑾大為振動,更是立下了誓死保衛邊疆的決心。
過後他左思右想,決定建立一支暗軍,一方麵把一些擾亂治安的氓民都網羅進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出奇效,一方麵也是有備無患,一旦樊國大舉進犯,北境軍兵力不足以攔住敵軍的時候,他們便能暗暗地補充到軍隊中,確保邊境無虞。
果然,暗軍開始建立以後,各地的治安好了很多,百姓安居樂業,靖州和屏州等地也越發繁華。
當然,這樣一支隊伍很不好管理,但崔宴是個狠人,他手下的四個副將也是狠人,自有一套馴服這些暗兵的手段。兩萬暗軍分為魑魅魍魎四路,每位副將各領一路,除了最高將領,相互都不知道其他暗軍的存在。
他們沒有正式編製,見不得光,平常散布在各個角落,很多人在當地百姓的眼裏都是陰狼戾虎或強民盜犯一般的存在,他們加入暗軍,一方麵是生存所需,一方麵也有衝著立功便可以得到赦免或其他獎賞的因素。
這支暗軍,既是懸在謝家頭上一把危險的尖刀,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動用,同時也是謝瑾手中一杆陰戾凶暴、鋒利無匹的紅纓槍,槍法用得好,便能協助他守好邊疆,保下萬眾邊關百姓的生命和家園。
謝瑾細細看了崔宴匯報的情況,覺得不需做什麽回應,便將信紙放在燭火上燒了。
他看了看另一封寫了“加急”兩個字樣的軍報,抽出來瞧了瞧,不外是北境軍與樊軍近期的幾次小摩擦,便將信放到抽格裏。
這是他與崔宴之間的默契,不輕不重的事便寫個“加急”字樣,留著給有心之人看了好交差,真正重要的東西,閱後即焚。
第三封信是謝瑾駐守在獒龍溝的妹妹謝宜送來的。
獒龍溝向來是兩國之間爭奪的軍事重地,除了地形地勢的因素,還因附近的一條山道是南北商隊往來的必經之地,而獒龍溝關牆外的平野上,至今已不知埋下了多少雙方將士的白骨殘肢。
謝宜駐守獒龍溝已近四年,除了掌著軍事防務外,也暗中掌管著謝家的商隊,要支撐兩萬暗軍隊伍的龐大支出,光靠宣陽王的供給是不行的,何況謝瑾本身也不想太過依賴宣陽王,怕往後會受到太多牽製。
朝廷撥給北境軍的軍費也很有限,不打仗時軍餉也隻剛剛夠用而已,一旦戰事多了,軍餉軍費便是成倍地往上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謝家手裏沒點自己的錢,倒真很拮據。
謝家重義,每名陣亡的將士都會在朝廷的撫恤金上加一倍,有士兵立了軍功,朝廷獎賞不足時也會拿錢出來補足。另外軍營裏的養馬費用、兵甲兵械的耗損,火器武器的更新換代、藥品的消耗等等,都是很龐大的支出,光靠朝廷的下撥沒法支撐。
很多軍隊的管理者都靠吃空餉發了大財,放在謝家這裏,不僅吃不了空餉,還得自掏腰包,若沒宣陽王在後頭支撐著,還真的很難。
相鄰的西境軍情況就好很多,朝廷對其很大方,但謝瑾就是再不平,也無可奈何。
商隊的具體事務由謝家早年流落在外的一個族兄管著,如今已有很大的規模,每年的利潤都在上升,謝瑾在看過謝宜附來的新一季賬目後,心下微微鬆了口氣。
他把謝宜的信也放在火上燒了,起身走到內帳跟前,將帳簾掀開往裏瞧了一眼。
沈蕁的胳膊又從被子裏伸了出來,壓著被子於黑暗中睡得正香。
他搖頭歎了一聲,進去幫她蓋嚴實了,又出來坐到案前,倒了杯茶慢慢等著。
兩刻鍾後帳簾掀起,他的另一名親衛穆清風躬身進來,謝瑾站起身道:“出去說。”
穆清風跟他出了大帳,謝瑾走到幾丈開外,看了看周圍,才轉身問道:“終於有消息過來了,這次為何拖這麽久?”
穆清風小聲道:“兩月之前沈將軍剛被急召回京,沈小將軍便拿了太後手中那隻虎符控製了整個寄雲關大營,除了榮策營,沈將軍其他的嫡係將領也全都派了人監視,兩個月間都是草木皆兵,我們的人雖然沒被軟禁,但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消息根本遞不出來。”
謝瑾麵沉如水:“這些情況我大致都知道了,沈將軍被急召回京之前,寄雲關大營裏有沒有什麽異常?”
“半年前沈將軍護送西涼和親郡主到京後,很快就回了寄雲關,好像往西涼派了很多探子,她被急召回京之前十餘日,曾與沈小將軍在大帳內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後來沈小將軍便回了上京。”穆清風低聲道。
“知道他們因何事爭吵麽?”謝瑾問。
穆清風搖頭:“中軍大帳周圍都守得死死的,我們的人無法接近大帳,最後想盡了辦法,才聽到沈將軍後來的一句,大概說是要找太後定奪什麽的。”
他停了一停,猜測道:“現在看來,應該是沈小將軍得到了太後娘娘的支持,畢竟太後娘娘把自己手中的那隻虎符交給了他。”
謝瑾聽完,又問道:“那沈將軍被急召回京之前,就沒在營裏做什麽安排麽?”
穆清風道:“沈將軍那段日子表麵上倒沒有什麽異常,但沈小將軍一走,她立即開始調編手下的幾個營,榮馳營和榮騁營經過減編後都分別被調往了崎門關和長源寨,留在寄雲關的幾個營也在暗中整頓,還處置了幾個將領,所以那段時期,我們的人也不敢遞消息出來。”
“嗯,”謝瑾應了一聲:“她處置的都是什麽人?”
“處置的幾個人都是她的親信,當時還在營裏引起了一些風浪。”
謝瑾微微一笑:“她這是在保存實力——還有什麽?”
“正要整頓到榮策營的時候,京裏的急召令下來了,沈將軍隻得放了手中事務趕往上京。”
謝瑾沒說話,半晌自言自語道:“到底是什麽事,鬧得這麽嚴重?”他仰頭瞧著夜空,思索一陣,又轉頭問道:“那孫將軍的情況還好麽?”
“一直被扣押著,但好像沈小將軍一時也不敢難為她,畢竟她是沈將軍最看重的人,處置了孫將軍,就算真的撕破臉了。”
“其他還有什麽?”
穆清風搖著頭,道:“……其他的,就沒什麽了。”
謝瑾點了點頭,“知道了,如今既然重新接上了線,往後多留意著。”
穆清風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謝瑾進了大帳,瞄了瞄案前的沙漏,吹了燭火掀開內帳的簾子。
他上了床,沈蕁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道:“什麽時辰了?”
“你安心睡吧,”謝瑾伸手去攬她,“今兒休沐,不上朝。”
沈蕁往邊上避了一避,床榻狹窄,她半邊身子落了個空,差點掉下床去,謝瑾一勾手臂將她撈回來。
懷裏的身子冰涼涼的,他一下就笑了。
“既要出來偷聽,為什麽不多穿件衣裳?”
他專門令人給沈蕁準備的冬被,厚實的被子也能睡成這樣,當然是幹好事去了,怪不得躲他呢。
沈蕁也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腰:“還不是怪你,說事非要去帳外說,你們不出去,我哪兒需要去吹冷風?”
“是,我們就該在外帳說事,好讓沈將軍一字不漏地聽清楚。”謝瑾揶揄道:“暖和不說,還免得偷偷摸摸的。”
沈蕁在他懷裏埋了一會兒,問他:“謝瑾,你在西境軍各處大營裏埋的人,這會兒可以告訴我都是誰了吧?”
謝瑾輕輕笑道:“那你在北境軍軍營裏頭安插了哪些暗樁,是不是也可以告訴我了?”
沈蕁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他的手背:“你先說,我就告訴你。”
“你先說。”
“你先說,”沈蕁撥弄著他的衣領:“怎麽,你還信不過我?”
“當然信不過。”謝瑾一點也不給她麵子:“你花招最多。”
沈蕁氣得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擰:“不說拉倒,反正現在西境軍也不是我的了,你把西境軍捅成篩子我也沒意見——睡覺!”
謝瑾“嘶”了一聲,攬在她腰上的手一下收緊,另一條手臂也環上來,低頭吻著她的額角,慢慢道:“說不準哪天西境軍就回你手中了呢?”
“我倒是想,可是難啊——”沈蕁回了一聲,打了個嗬欠。
謝瑾試探地問她:“要不就一起說,我去拿紙來,你寫給我,我也寫給你。”
“寫就寫,”沈蕁道:“你打定主意不讓我睡覺了是吧?”
“今兒放你半天假,天亮了我去替你領騎兵跑山便是,”謝瑾笑道:“你可不要耍什麽花樣,若是你寫的名字查無此人,我就——”
“就怎樣?”沈蕁坐起身來披上外袍。
謝瑾想了想,好像還真不能拿她怎麽樣,微微一哂,下了床點了燈,去外帳拿了紙筆進來。
小小一張書案被兩人各占了一邊,以燈燭為界,謝瑾不一會兒就寫好了,沈蕁卻咬著筆杆,一雙眼睛骨碌碌在他身上打轉。
謝瑾唇角含著笑,伸手過來往她眼睛上一捂:“又打什麽主意?”
“我發現最近謝將軍很愛笑啊,”沈蕁拍開他的手,將頭歪過來,盡力睜大眼睛去瞧他手中的名單,口中調笑道:“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②……”
謝瑾臉黑了黑,將那張紙抽開:“別想蒙混過關。”
“沒趣。”沈蕁悻悻低頭,片刻之後寫好遞過來,瞪他一眼,將他另一隻手中的紙一把搶過去。
謝瑾低頭一看,氣得額角直跳,拎著她遞來的那張紙恨道:“你這寫的是什麽?”
沈蕁哈哈一笑:“我寫的可是真名單,又沒誆你。”
謝瑾咬牙道:“你是沒誆我,但你這叫我怎麽去找?全軍營裏頭,姓李姓王的不下七八十個,莫非我還要去一個個翻他們排行第幾?”
沈蕁那張紙上,寫的都是“李三、王五、趙六”等人名,一看就是存心捉弄他。
“你跳什麽腳?”沈蕁看他發火,很好脾氣地笑道:“我在你營裏安插了誰,你別說你自己心裏沒個數,你要我寫出來,不過想看看我的態度罷了,如何,謝將軍,我可是一個都沒漏,夠有誠意了吧?”
謝瑾點著頭道:“你是很有誠意,就這樣都不忘戲弄一下我,我可是明明白白都寫給你的。”
沈蕁乜著眼看他,一隻腳伸過來,架在他膝上,笑盈盈道:“我就是喜歡戲弄你,看你跳腳我最高興。”
謝瑾握著她的腳踝,在她足心輕輕撓了撓,“好啊,終於說實話了,把我耍得團團轉,你真就這麽開心?”
“哎呦,別撓……”沈蕁咯咯笑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獒龍溝大捷那回?”
“怎麽不記得?”謝瑾見她笑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停了動作道:“記憶猶新,你跑來霸占了我的營帳,我隻好去跟李將軍睡一個帳篷。”
沈蕁睨他一眼:“我喝醉了酒,一時走錯才進了你的營帳……”
“是走錯了還是故意的?”謝瑾一笑。
“當然是醉酒一時糊塗走錯了!”沈蕁憤憤道:“我還迷迷糊糊記得,你就跟我是洪水猛獸似的,冷著臉嗬斥我,叫我快出去,那時我就想——”
謝瑾道:“想什麽?”
“……想在你臉上畫隻大烏龜!”沈蕁一個眼波橫過來,拿起案上的筆蘸了墨汁,作勢往他臉上戳過來。
謝瑾趕緊捉住她那隻手,奪了她手中湖筆,把人抱過來環住,笑道:“我都還沒找你算賬,你倒記恨在心了——話說回來,喝醉了還記得這麽清楚,你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
沈蕁隻笑而不答。
他一條手臂橫在她腰間,把人摟在膝上,另取了一張熟宣,就著手中湖筆,刷刷勾了幾下,畫了一個身披戰袍的姑娘,她東倒西歪地靠在帳內的塌上,腳下還跌著一個酒杯,憨態可掬,醉意縱橫,那神態竟是活靈活現,惟妙惟肖。
沈蕁去擰他的手臂:“我有這麽醜麽?”
謝瑾笑而不語,在畫的右上角寫道:“豪氣衝雲開,對酒三千軍,更盡鼓收行猶癲,醉臥孤燈帳。”
沈蕁搶過那隻筆來,蘸了墨汁,在右邊帳簾處畫了一隻烏龜,形態栩栩如生,正縮著腦袋往帳外爬。她笑著端詳了兩眼,揮毫在左下腳寫了後半闕詞:“鐵甲裹肚腹,殼厚半寸金,橫眉冷麵聲勢虛,獨走寒坤道。”
她擱了筆,這才笑嘻嘻地瞧了瞧臉色很難看的謝瑾,小心地把紙上的墨汁吹幹,笑道:“這個我可得好好收起來。”
謝瑾氣得一把將人抱起來,走兩步橫著扔到**,恐嚇道:“聲勢虛?你說誰聲勢虛?”
沈蕁笑盈盈地圈著他的頸脖:“我是說烏龜,又沒說你,有人要自認是烏龜,我也沒辦——唔——”
未說完的話叫人堵了回去,西窗燭明,一帳春生。
這日謝瑾果然帶了兩個騎兵營去扶鸞後山跑山,沈蕁把陳吏目叫到自己帳裏,把謝瑾撥給她的一千八百名士兵名冊一起過了一遍。
陳吏目出去後,正好朱沉進來,沈蕁收拾著案上的文書,低聲對她道:“咱們在西涼沒被沈淵拔掉的探子,如今可以去聯絡了。”
朱沉道:“不如再等等,將軍這回差點露了行跡,太後疑心都還未除——”
沈蕁搖頭,“這事我不想拖久了,如今我在上京不好查,隻能在西涼那邊多下功夫。沈淵這幾日,想必正為了皇上要撤四萬兵馬下梧州屯田的事傷腦筋想對策,咱們瞅著這個空子先把人聯絡了,再說西涼那位送親使鄂雲大概也快回去了,得盯著他,看他平日裏來往密切的人都是誰。”
朱沉想了想:“行,那我這就去辦。”
沈蕁囑咐道:“若是摸到情況了,叫他們先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去了騎龍坳,聯絡更方便些,到時再來商量著辦。”
注:
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出自蘇洵《權書.心術》。
②“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出自辛棄疾《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