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展圖現
一刻鍾後衛兵撩起帳簾,沈蕁負手而入,看見顧長思,笑了笑。
顧長思忙起身行禮:“末將參見沈將軍。”
“哎,坐吧,坐吧。”沈蕁擺擺手,坐到他上首,瞄了一眼謝瑾,又轉回頭瞧著顧長思:“顧校尉有話要說?”
她身上傷沒好,今兒不打算帶兵操練,所以沒著戎裝,穿了一身玄色袍子,腰上束了條暗紅色革帶,行走間開岔的袍角內現出暗紅馬靴,漆黑發髻上也點綴了一根紅色發帶,玉麵星眸,神采奕奕。
謝瑾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合上文書,也看向顧長思。
顧長思猶豫片刻,拱手道:“末將多謝沈將軍垂青,隻是末將之前多受謝將軍點撥,還是希望能跟在謝將軍身邊,一是能再多得些謝將軍的指點,二是……”
沈蕁點著頭:“嗯,跟著謝將軍的確長進很快,二呢?”
顧長思咬牙道:“末將家貧,家中還有老母幼弟,希望能盡快掙到軍功,改善家境。”
“我明白了,”沈蕁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筆直,語氣很溫和:“你覺得跟我去騎龍坳,出不了軍功?”
顧長思不語,默認了。
“顧校尉是將門之後,在軍中也有三四年了,最近才被調來了北境軍,當知道軍令不可違抗,”沈蕁說道,接著話鋒一轉:“不過話雖如此,你們自身的意願也不能忽視,什麽事都得講求個你情我願不是?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你也聽聽我的理由。”
她笑了一笑,接著道:“當年西境軍和北境軍本是一家,十二年前劃開,騎龍坳這個地方形同雞肋,本是劃給擁有十萬兵力的西境軍的,但當年謝侯爺一力爭取,把這個地方爭回了北境,顧校尉知道為什麽嗎?”
顧長思有點疑惑地搖了搖頭。
沈蕁笑道:“那我再問,既然騎龍坳乃天塹之地,易守不易攻,數十年來也沒人吃力不討好地去碰這個硬疙瘩,為何謝將軍還在北境軍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往騎龍坳安置了八千守軍?而且那裏山勢險峻,峰回路轉,本不適於騎兵作戰,為何八千守軍中還有一個五千人的騎兵營?”
顧長思想了想,道:“是為了便於增援附近的要隘?”
沈蕁沒搖頭,也沒點頭,語聲平穩地說:“有這個因素,但山路難行,附近要隘一旦有險情,從騎龍坳去支援,是有些費時費力的。”
顧長思不由朝一邊的謝瑾看了一眼,道:“這……”
謝瑾眸光如常,看不出什麽波動,但唇角掛著一絲隱約的笑意。
“謝將軍的謀思布局,”顧長思呐呐道:“豈是我等能猜的?”
“此言差矣!”沈蕁搖頭,頗有些嚴厲地道:“既想要在軍中出人頭地,眼光可不能局限在自身的位置上,把自己的身位拔高,試著從上頭的角度來看一看,想一想,如此方能舉一反三,當你坐上更高的位置時,才能有所準備,不至於手忙腳亂,力不能支……顧校尉莫非想做一輩子的校尉?”
顧長思被她說得冷汗直冒,謝瑾在一邊瞅著他暗歎一聲,顧長思勤勉好學,勇猛無畏,但心思的確不夠敏捷,大局觀也欠缺一些,還有待磨煉。
沈蕁看了一眼謝瑾:“麻煩謝將軍把騎龍坳的地圖給我。”
謝瑾早就準備好了,聽她一說,便將案上的一個卷軸拉開,起身掛到桌案後的楠木屏壁上。
顧長思跟在沈蕁身後走到地圖跟前,看了一會兒,眼睛一亮。
注視著他的沈蕁微微一笑:“想到了?”
顧長思道:“末將試著說一說——騎龍坳往上便是西涼國和樊國的接壤地,謝將軍在這裏放的兵力,其實不是守,而是攻。”
“對了!”沈蕁一拍手掌,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她照著謝瑾橫了一眼,笑道:“謝將軍前幾年在這個地方放這麽多兵力,西涼人和樊國人早已習慣,就算之前有過警覺性,幾年過去也磨平了,隻當是他為附近的要隘協調兵力所用……所以一旦決定要從騎龍坳攻上去,根本不需再從其他地方調先鋒軍過來,因此也就不會引起西涼國或者樊國人的注意,可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顧長思若有所思地瞧著那幅地圖。
沈蕁隨手拿了靠在楠木屏邊的一杆長槍,槍頭在地圖上指了指:“騎龍坳的懸崖下,是澂水,對我們、對西涼和樊國都是一個阻擋,越過澂水往上一線,是地勢高的戈壁荒灘,其他三麵往下都是丘陵。這塊區域不屬於西涼,也不屬於樊國,正好是一個空白地帶。”
謝瑾側著身,慢條斯理補充道:“而且這個地形,對於習慣了遊牧生活的西涼國和樊國來說,難以長期駐軍,誰都不會為了來看著我們這八千人而為難自己。何況西涼人和樊國人長期習慣於主動進攻,幾乎沒有防守國界的意識,他們一貫的方式就是通過進攻來擴張領土,自身的邊界線也時常在波動。”
顧長思肅然道:“末將明白了。”
沈蕁笑道:“隻要我們渡過澂水,這塊地形對於我們來說既便於藏身,也便於衝鋒,而駐守騎龍坳的這八千人,因駐守地形的特殊,會比其他隊伍更具有山地行軍和遊擊作戰的優勢,這是隱匿在此處等待號令的一支奇兵,在需要的時候便能成為殺入敵人後方的尖刀。”
她頓了一頓,強調:“所以不出軍功則已,一出必是大功。”
她說罷,朝著謝瑾無聲動了動唇,那口型分明是三個字:“小狐狸。”
謝瑾唇角習慣性一抿,微微掀動嘴唇,回了四個字:“彼此彼此。”
沈蕁衝他一笑,目光轉回地圖,緩緩道:“想必顧校尉也看明白了,這裏既可東攻,也可西攻,如今西境線雖平穩,但西境軍剛剛經曆了一次大的戰役,正在休整和補充兵力中,很難料定西涼人不會趁這個時機發動進攻。”
顧長思有點詫異:“西涼國不是也元氣大傷了麽?”
沈蕁沉聲道:“顧校尉也知道,西涼國和樊國是由塞外遊牧民族部落間的吞並而來,早就習慣了部落之間你爭我奪的戰爭方式,他們崇尚武力,孩子從斷奶開始就放在馬背上養著,男人女人都一樣,彪悍凶勇,每個正當壯年的人,隻要上馬,給他們一把刀,一杆槍便可殺敵,所以他們對戰爭的承受力比我們高得多,兵力恢複起來也比我們快。”
顧長思默然點頭。
沈蕁放了手中長槍,走到謝瑾案前,端起他的茶盞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才繼續說:“可是你看,一旦我們大規模流失兵力,就得像謝將軍這樣進行長時間的集中操練,在大宣,在上京,也許你們這批北境新軍的戰鬥力已經是數一數二了,但一旦去到西境和北境,你們便會知道,比起西涼人和樊國人凶悍的戰鬥力,你們還差得很遠。”
顧長思略有些不安,謝瑾往茶盞裏添了茶,遞給沈蕁。
沈蕁擺了擺手沒去接,隻瞧著顧長思道:“所以跟我去騎龍坳,機會有很多,當然,我說不準這種機會什麽時候會來。”
顧長思皺著眉頭,問道:“可是西涼國不是剛遣了和親郡主來我朝麽?他們難道會不顧她的死活悍然發兵?”
沈蕁搖搖頭,道:“這位和親的藍箏郡主,我在西涼國與她打過交道,回京的時候也與她一路同行,這位郡主,本身就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
她停了停,斬釘截鐵道:“當然,也許他們並不會掀起什麽風浪,但我們並不能就此掉以輕心,唯有做好萬全準備,才能不懼風雨,以不變應萬變。”
顧長思微有動容,看了沈蕁一眼,隨即垂眼沉思。
沈蕁走回座位坐下,清了清嗓子,歎道:“其實顧校尉不願跟我去騎龍坳,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
顧長思隻低頭不語。
沈蕁瞧著他,輕聲道:“顧校尉的父親曾是謝家舊部,當年西北劃開後,統領西境軍一個騎兵營,但在八年前被西涼軍圍在蒙甲山翠屏山穀被剿殺,連尺骨也沒能尋回來……”
她眼中現出悲切之色,喃喃道:“我知道你們雖怨吳文春,但覺得我爹當年太過無能,未能管束好部下也是慘事發生的一個原因……顧校尉心裏對吳家、對沈家有怨言我也明白,我希望終有一日——”
她頓了頓,堅定說道:“我能化去顧校尉心裏的怨氣。”
顧長思抬頭看向她,胸口微微起伏,欲言又止。
沈蕁沉默了一會兒,道:“言盡於此,我明日等候顧校尉的回音。”
“好。”顧長思肅然應道,對謝瑾和沈蕁各行一禮,轉身出去了。
沈蕁長歎一聲,走到謝瑾案前,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埋怨道:“謝將軍真不會待客,都不讓人送盞茶給我,說了這麽多口水都說幹了。”
謝瑾笑道:“不想喝我的,你不會自己讓人送茶來?再說你是客麽?”
“你說,顧長思會不會隨我去?”沈蕁眨著眼問他。
謝瑾頷首:“我若是顧長思,早就被你說動了。”
沈蕁走到他身後,伸出兩條胳膊往他肩上一圈,笑道:“真的麽?你不怪我搶了你的人?”
“人都已經是你的了,我還能怎樣?”謝瑾皺眉:“沈將軍自重,青天白日的,這裏是軍帳……”說罷,也忍不住笑了,正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卻將手抽了回去。
“還有兩個副尉,要不也一起叫進來說道說道?”沈蕁瞅著他,笑盈盈問道:“謝將軍能否代勞?我可是負傷上陣——”
“咦?你是肩和腿受的傷,又不是嘴受傷,”謝瑾嘴上一點都不客氣:“你自己的人,自己去說。”
沈蕁瞪他一眼:“一點也不知投桃報李,我明兒還給你操練騎兵呢。”
謝瑾板起臉:“不行,三天後再操練。”
沈蕁往他腿上一坐:“我閑不住。”
謝瑾趕緊將她拉起來:“閑不住也得先養著——你別這樣,我……有正事。”
“我又不想怎樣你,”沈蕁撣了撣衣擺,不高興道:“你慌什麽?那我回自己營帳了,呆會兒那兩名副尉來了,你讓人來叫我。”說罷掀簾出去了。
謝瑾瞧著她的背影,坐了一會兒,也起身出了營帳,上馬往校場內行去。
沈蕁進了自己的營帳,對候在裏頭的朱沉笑道:“哎呀,好說歹說,終於把顧長思說動了一些,我瞧著,多半會跟我們走。”
朱沉抬頭看她一眼,情緒沒什麽波動地說:“他要跟我們去那也是因著將軍,跟我沒什麽關係,那年我決定要跟著將軍,我倆就吵翻了。”
沈蕁嘖嘖有聲:“吵翻了還不許和好?多大點子事!”
這日下午沈蕁帶了朱沉,騎馬上了扶鸞山的半山腰,看了一會兒謝瑾在校場內的練兵情形,又把準備帶領騎兵上山操練的路線過了一遍,仔細查看了山勢,回到營地時,已經是晚飯時分了。
薑銘稟告說謝將軍請她去中軍大帳。
沈蕁淨了手,咕嘟嘟灌了一整盞茶,一麵走一麵歎道:“又要費口舌了。”
她進了大帳,果然除了謝瑾,還有一男一女兩名副尉等在帳內。
謝瑾的案前放著食盒,一碗粥舀出來放在一邊晾著。
沈蕁看了看那兩人,女孩子叫李蓁,很年輕,濃眉大眼,看去不過十七八歲,沈蕁心頭一酸,想起了跟隨自己多年,至今還被沈淵扣押著的孫金鳳。
兩名副尉見過沈將軍,都主動表示對主帥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
沈蕁鬆了一口氣,女孩告辭出去了,那名男副尉卻囁囁嚅嚅地表示有話要說。
沈蕁咳了一聲,謝瑾瞄她一眼,默默往案前的茶盞內續上水。
小夥子叫方平,不時拿眼偷覷沈蕁,羞羞答答地不說話。
沈蕁大馬金刀地坐著,等了半天見他仍是不吭聲,盡量溫和地道:“你有什麽話盡管說,不要有什麽顧慮。”
方平道:“我……不,末將……末將……”
謝瑾看他一眼,臉色冷了幾分:“有什麽話就說,別吞吞吐吐。”
方平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沈蕁麵前,語氣激動地說:“末將……末將能追隨沈將軍,實在是三生有幸,末將……末將日後自當肝腦塗地,絕不負沈將軍恩義!”
他一張稚氣的臉漲得通紅,望著沈蕁的眼睛裏散發著幾絲狂熱的光芒。
沈蕁先是嚇了一跳,隨即起身去扶他,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你起來再說。”
小夥子被她一扶,手都在微微發抖,話倒是說利索了:“末將要說的就是這話,沈將軍今後但有吩咐,即便是刀山火海,末將也在所不辭!”
他說完,又朝一邊臉若玄冰的謝將軍行了一禮,紅著耳根子出去了。
帳內一陣靜默。
半晌,謝瑾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很好啊,恭喜沈將軍得此忠將。”
沈蕁心情舒暢,一時忘了肩上的傷,伸了個懶腰,“哎呦”一聲,才看向麵色不善的謝瑾,笑道:“怎麽,你有意見?”
謝瑾哼了一聲:“我能有什麽意見?隻是不知你幾時對他施了什麽恩義……你們以前認識?”
“沒有的事,我上哪兒去認識他?”沈蕁將椅子拖到他案前,坐到他旁邊笑睨著他:“粥涼了沒?我肚子餓了。”
謝瑾揭開食盒,取出幾碟小菜,將那碗已晾好的粥推到她麵前,給自己盛了一碗熱些的,道:“快吃吧,吃完了好走,瞧這天氣,說不得晚些還下雨。”
晚秋暮色上得早,天邊尚還有幾縷晚霞,帳內已完全昏暗下來。
謝瑾拿了案上的火折,將燈罩內的蠟燭點燃,黃燦燦的火光躍動著,一帳秋寒都驅散了不少。
沈蕁一手掌著粥碗,一手握著羹匙,一雙眼睛在案前瞟了瞟,謝瑾左手邊疊著幾封文書,上麵一封的左上角處,以顏體寫了“加急”兩個字樣,沈蕁認得這字跡,知道信是北境軍駐紮在望龍關下大營內的軍師崔宴寄來的。
崔宴算是北境軍中的元老了,早年西北未分家時也是一員猛將,還曾領兵駐守過西境寄雲關,後來西境北境劃開,他隨著謝戟去了北境,此後未再上過戰場,隻在謝戟帳下安心做一名軍師,在北境軍中威望很高。
謝瑾順著她的目光一瞧,將崔宴那封軍報取過來往她麵前晃了晃:“想看麽?”
沈蕁將眼光撇開:“不想看。”
“真的麽?你不好奇?”
“好奇又怎樣,你會給我看嗎?”沈蕁哈哈一笑:“我品級雖未降,但畢竟現在在謝將軍麾下,俗話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種僭越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嗯,還挺明白事理,”謝瑾點著頭道,將那軍報放入案下抽格內鎖上,“其實若是你說想看,我不會不給你看的,你既然不想看,那就算了。”
沈蕁臉上笑容頓收,狠狠瞪了他一眼,埋頭吃飯。
謝瑾瞅著她笑,夾了一塊精瘦的紅燒肉到她碗裏。
“騎龍坳都給你了,沈將軍還有什麽不滿的?”
“滿意得很,”沈蕁氣呼呼地扒拉著碗裏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說:“你有必要在我麵前上鎖麽?誰稀罕看!”
“俗話說家賊難防,我還是小心些為好,”謝瑾調侃,見她臉上變了顏色,笑道:“怎麽?生氣了?”
沈蕁將碗一推,忽地一下站起身來:“不吃了,省得被人像看賊一樣地看。”
謝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人按到自己腿上,攬著她的腰低聲在她耳邊道:“不是防你的。”
沈蕁略有些詫異地瞥他一眼,謝瑾無奈放開她道:“可以吃飯了吧?”
她起身坐到一邊,默默將一碗粥喝完,問他:“你今晚也回家麽?”
謝瑾沒說話,隻擱了筷子將一盞茶遞到她麵前,才瞧著她慢慢問道:“你希望我回去嗎?”
沈蕁接了茶盞擱在桌上,手指慢慢在杯沿上撫著,隻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相互對望的眸子裏,都似有星芒在悄然閃動。
謝瑾伸手,眼見就要覆上她的手,沈蕁忽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不——希——望。”
謝瑾臉色微僵,收回手若無其事地說:“正巧,我剛想說今晚軍務繁多,就不回去了,還請夫人多擔待。”
沈蕁一下笑出聲來:“臉皮子真薄。”
她語聲低了下去,手伸過來,指尖輕點著他的手背:“這種時候,就該說……”
謝瑾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張開,緩緩從她指縫間穿了過去,與她十指交握,低聲問道:“說……什麽?”
沈蕁笑而不答,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相互摩挲著,謝瑾的指尖輕輕撓著她手背上掌骨與指骨的交接處,一點點的熱意和癢意自手上傳來,對視著的眼眸中都氳上了幾許水色,像是春風拂開水岸邊的垂柳,帶著纏綿和旖旎的麗日春光。
燭火在帳上映出兩人的影子,帳內悄無聲息,交錯的呼吸淺淺撩在彼此的心上。
謝瑾迎著她的眸光俯身過來,另一隻手拂開她鬢邊的發絲,將她垂在肩頭上那一抹亮紅的發帶撩到肩後。
“將軍!”祈明月在帳外呼道。
謝瑾隻得坐直身子:“進來。”
祈明月撩帳進入,朝沈蕁行了一禮:“沈將軍。”
沈蕁點點頭,笑著起身走開。
“什麽事?”謝瑾問。
祈明月倒也沒避諱沈蕁,隻低聲稟道:“宣陽王請將軍過去一趟。”
謝瑾朝沈蕁看了一眼,無奈道:“好,我換了衣服就去。”
他進內帳換了一身藏藍色素緞窄袖長袍出來,將沈蕁手一握隨即又放開:“回家等我。”
沈蕁心下微歎一聲,看他出去了。
謝瑾帶著祈明月趕到宣陽王府時,宣陽王蕭拂正在曲水亭內品酒賞樂。
盡管今夜不見月光,但亭前一池水波染盡輕舫流光,絲竹妙音縈水繞亭,晚風拂過紗帳輕幔,濾去了秋寒霜露,隻餘亭內香盞璃光,錦繡芳濃。
蕭拂懶懶側臥於塌上,手中拈著一隻青玉蟬蘺小盞,半闔著眼聽坐在小幾對麵的琵琶樂女彈奏,另一隻手還擱在曲起的膝上,緩緩打著拍子。
素手纖指挑抹撚揉,琵琶聲如語如訴,帶著幾分嬌婉甜膩,生生奏出了一片媚然春景。
謝瑾疾步走來,遠遠瞧見亭內風流,眉頭隱隱一跳。
“雲隱來了?”宣陽王蕭拂瞧見亭外一抹修長身影,笑著起身道:“快進來坐。”
謝瑾進了曲水亭,躬身行了一禮:“王爺這麽晚召雲隱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蕭拂朗聲笑道:“沒有要事就不能請你來麽?今兒得了一支好曲子,你來聽聽。”
謝瑾壓下心中不耐,撩了衣袍坐下,對麵的樂女美目流盼,巧笑倩兮,略停頓一會兒,從頭開始演奏。
一邊的侍女在他麵前也擺了個青玉小酒盞,執著酒壺往裏斟著酒,羅衣粉裙,香佩芳絛垂過來,若有似無地在他身前晃悠。
謝瑾不動聲色,往後讓了一讓。
“雲隱覺得如何?”蕭拂側頭問道,朝那侍女使了個眼色,那名美貌侍女抿嘴一笑,退開兩步。
謝瑾就事論事回答:“弦上鶯啼,指下春融,曲幽聲脆,凝滑悠婉,隻是下指缺了些力度和幹脆,過於柔媚軟膩了。”
蕭拂撫掌大笑:“謝愣子還是這般不解風情,我說的是人,你且瞧瞧,不僅琵琶彈得好,人也長得美,肌如凝脂,嬌麗豐盈……你若是喜歡,我就將她賞給你了。”
謝瑾臉色冷了兩分,轉頭問道:“王爺這是何意?謝氏組訓,謝家子弟不得納妾狎妓,王爺難道不知?”
蕭拂歎了一聲:“雲隱啊雲隱,逢場作戲罷了,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會知道?若是你娶了個天仙美人,我也不必多事,可如今你娶了沈將軍,她雖風光霽月,但哪有你眼前這美人兒風姿綽約,知情識趣?”
謝瑾驀然起身,行了一禮道:“若王爺今夜召我前來隻是為了這事,那雲隱就先告退了。”
蕭拂捏著酒盞,似笑非笑道:“怎麽?你還上火了?沈將軍在軍中打滾多年,都沒什麽女人味兒了,你自己覺得她好也就罷了,你可不要忘記她姓沈,太後和皇上把她塞給你又是為了什麽。”
謝瑾身軀繃緊了,回了一句:“不論如何,她既嫁給了我,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謝瑾,不會做有礙夫妻情誼的事。”
蕭拂盯著他看了半晌,手臂一揚,轉頭對那琵琶女道:“退下吧。”
那琵琶女美眸含嗔,抱著琵琶起身出了曲水亭,謝瑾這才重新落座,肢體卻很僵硬,沉著臉一言不發。
蕭拂將那名侍女也遣退,親自給他斟了酒,歎道:“你倒是重情重義了,可別一腔子孤直都拋進水裏……我聽說,她纏你都纏到北境軍軍營裏頭去了,我也是想你初識情味,辨不清這女人好壞,這才讓你來開開眼界,見識見識,也免得不知西東,被她勾了魂兒去。”
謝瑾嘴唇一掀,冷然道:“不必了。”
蕭拂無奈道:“你不願就算了,我還能強迫你不成?說起來,你倆不是向來跟仇人似的麽?怎麽這一成婚,反倒情投意合起來?”
謝瑾隻捏著酒杯不說話,蕭拂拍拍他的肩頭,親昵地說:“好了好了,咱們倆什麽交情?為這事還真跟我置氣了?”
“不敢,”謝瑾唇邊帶上一絲笑意,嘲諷道:“隻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之前你們一力撮合我與沈蕁,什麽好話都說盡了,如今我們成了婚,卻又生怕我們夫妻和睦,這是個什麽意思?”
蕭拂哈哈笑了兩聲:“你看你,又鑽牛角尖了不是?不是怕你們夫妻和睦,隻是怕你一時腦子發熱,該守的守不住。”
謝瑾抿一口酒,道:“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好,”蕭拂把玩著手中酒杯,不時看他一眼:“我聽說,你準備讓她去守騎龍坳?”
謝瑾點頭。
“去騎龍坳那種荒僻苦寒之地,她竟然沒有什麽意見?”蕭拂笑道:“還真是奇了。”
謝瑾眉目不動:“邊境線哪個地方不荒僻?常年駐守邊關的人,什麽苦都吃過了,這點子苦寒算什麽?”
蕭拂點著頭:“是是是,知道你們辛苦,她沒意見自是好的,就怕她鬧著要去望龍關,那裏可是八萬北境軍的機要樞紐,還有,崔宴掌著的事若被她知曉,也不妥當。”
謝瑾沒吭聲,蕭拂語氣重了幾分,一麵往杯內斟著酒,一麵道:“舅舅年事已高,又患有風濕之症,如今謝氏一門的榮光興衰,全都係在你身上啊!我知你從小就很有主意,也從來沒讓大家失望過,但如今咱們舉步維艱,每走一步,都不得不謹慎又謹慎,思之再思之。”
謝瑾默然,將手中之酒一飲而盡,肅然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