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薄雨初

沈太後目光晦澀,盯著她的背影,等她去遠了,方才喚了心腹內侍上前,道:“傳令下去,盯著沈蕁。”

內侍躬身應了,換了宮人進來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盞,自己站到太後身後,伸出雙手在她額角輕輕按揉著,等宮人出去了,方才笑道:“肖副使在外頭等著呢。”

“讓他等一等,這事怎麽善後,哀家先想一想,” 沈太後說道,頓了頓,又恨聲道:“收拾完了這個,還有那個,都不讓哀家省心,外人還沒怎麽樣呢,自己這頭就這麽七拱八翹的,像什麽話!”

內侍安慰道:“我瞧沈將軍今兒的樣子,應該是收心了。”

太後不答,半晌道:“早知道她這麽不聽話,當初就該直接扶持沈淵。”

內侍笑了一聲:“當年沈小將軍年方十五,怕是不好扶,何況不管怎麽說,沈小將軍比沈將軍,還是差了一頭的。”

沈太後歎道:“哀家何嚐不知?可你看看,沈蕁這個樣子,哀家怎麽放心把十萬西境軍再放在她手裏?沈淵雖比她差了一些,勝在聽話,狠得下心,人也沒她這麽倔。”

內侍勸解道:“畢竟事情牽涉到沈將軍的父母,也算情有可緣,奴才鬥膽,太後也多體諒體諒,不要與沈將軍生了嫌隙才好。”

沈太後“嗯”了一聲,沒發話了。

·沈蕁出了宮門,朱沉忙牽馬迎上前來。

已近午時,天光早已大亮,天色還是灰蒙蒙的,烏雲一片挨著一片,見不到一絲陽光,宮牆下的一溜楊柳枝被寒風吹折得跌宕延綿,已經有點見黃的細葉子都凝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朱沉展開一件大氅替她披上,沈蕁翻身上馬,行了一段路轉身回頭,自城樓的須彌座往邊上望出去,遠處宮樓的廡殿頂一重壓著一重,氣勢恢宏,直逼天際。

“七八萬人……”她喃喃道,唇邊掛上一絲嘲諷的笑,“對於他們來說,隻是一個數字,但對我們來說,這數字後,都是活生生的,一個又一個的人啊!”

沒有在戰場經曆過生死,不會明白那種一個壕溝裏滾過,共同浴血奮戰,鞍甲相擊,橫戈相護的同袍同澤之義,就算這裏頭有些人有自己的心思,但在外敵麵前,他們同樣毫無保留地拋灑出了自己的一腔赤誠熱血。

何況還有被判了重罪的吳文春等人的家屬,他們何其無辜,顛沛流離的同時還要承受來自四麵八方的責難和唾棄。

她沈蕁,做不到無動於衷,也做不到在知道真相後置身事外,對這樣的犧牲和冤屈保持沉默。

“將軍——”朱沉在她身後輕喚。

沈蕁回頭,問道:“侯爺和謝將軍呢?”

“侯爺回了侯府,謝將軍去了校場,我們是回府呢,還是?”朱沉問道。

“去兵部。”沈蕁一揚馬鞭,“駕”了一聲,縱馬往兵部衙門而去。

到了兵部衙門時,天空已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薛侍郎聽到通報,親自打了傘迎出來,沈蕁下馬,抖了抖身上的雨珠,笑道:“這點雨不礙事,薛侍郎客氣了,趙尚書在麽?”

“這會兒被人請了去吃酒。”薛侍郎笑道。

“早知我就早點來了,也好跟著去混一頓。”沈蕁哈哈一笑。

薛侍郎摸了摸鼻子,“將軍若是不嫌棄的話,就在衙門裏將就吃一頓便飯?”

“說笑的,哪裏就缺了這餐飯。”沈蕁擺擺手,隨薛侍郎進了衙門,直接去了軍器局的院落。

進了屋,屋角一張寬大的木架子跟前,主管軍器局的兵部侍郎吳深躬著腰,拿筆蘸了墨汁,正在一張經過改良的弓弩上畫著墨線。

薛侍郎輕咳一聲。

吳深這才轉身,不情不願地放下筆,行了個禮:“下官見過沈將軍。”

沈蕁頷首應了一聲,也不回禮,走到屋角另一邊的木架子跟前,拿起一支飛火槍在手心裏墊了墊。

薛侍郎朝吳深使了個眼色,吳深回瞪他一眼,走到沈蕁身邊,接過那杆飛火槍,道:“這支飛火槍下噴射藥筒多加了一個,內有鐵蒺藜和碎鐵屑,殺傷力多了一倍不止……”

沈蕁板著臉:“看上去還不錯,隻不知好不好用?別火藥管動不動就堵。”

吳深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耐著性子解釋:“這次絕不會,將軍請看……”

他湊近前去,以極低的聲音道:“兵部文書被盜,我知道消息就遞出來了,將軍這邊……”

沈蕁唇角動了動,吳深聽到她說的是:“你不要管了,今後有什麽消息也暫不遞出,且按兵不動。”

吳深也沒追問,聲音提高兩分:“……就是這樣了,將軍若是不信,大可一試。”

沈蕁將那杆飛火槍收了,點頭道:“我帶回去讓謝將軍試一試,他是使槍的行家。”

薛侍郎在一邊聽到,忙笑道:“正是,飛火槍又名梨花槍,據傳前朝有位李將軍,慣會使梨花槍,說什麽“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來著?這改良後的梨花槍若是到了謝將軍手裏,應該威力更甚。”

沈蕁笑道:“薛大人這話該去對謝將軍說,他雖不苟言笑,想來也是愛聽的。”說罷,又去看其他火器。

傍晚謝瑾回了府,踏進鬆淵小築時,沈蕁正站在廊下,瞧著一院斜風細雨,空濛霧色,嘴裏還念念有詞。

謝瑾走到她跟前,正好聽到她在念:“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①。”

他朝庭院中掛著水珠兒的蒼鬆翠柏看了一眼,笑道:“哪兒來的芙蓉花和薜荔枝?別是眼花了吧?話說回來,沈將軍今兒怎的多愁善感起來,你也稱得上懷才不遇,壯誌未酬?”

沈蕁瞄他一眼,謝瑾一身玄甲,左手將頭盔抱在肋下,渾身上下都濺了汙泥,頭發全都打濕了,鬢角沾著發絲,一雙眼睛卻是奕奕有神,頗有些耐人尋味地盯著她。

她哼了一聲,道:“你怎知我沒有未酬之誌?”

“那說來聽聽,”謝瑾很感興趣地問:“你若不說,那就真是“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②”了。”

沈蕁卻不吭聲了。

夜雨喧窗,廊燈搖曳,忽明忽暗的燭火透過紗罩,在地上投出她一抹淡影,也映著她眼裏一點未曾褪去的愁色。

謝瑾身後便是茫茫雨簾,闌風長簷。

“說了你可不要跳腳,”沈蕁忽而一笑,煞有介事地說道:“其中一件就是把謝將軍一刀挑落馬下,讓他心服口服地說一聲“謝雲隱甘拜下風”……”

謝瑾道:“休想——除了這,還有什麽?”

“還多了去了,你真想聽?”

謝瑾推門進屋:“若都是諸如此類的雄心壯誌,那我還是不聽了。”

他站在門口,往屋內掃了一眼,問道:“東西呢?”

“什麽東西?”沈蕁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讓人帶信給我,說從軍器局那拿了一杆飛火槍麽?”

沈蕁朝廊下揚了揚下巴:“擱那兒了——你也不必趕著今兒就回來,明兒我去校場帶給你也行。”

謝瑾忙走過去,將那杆飛火槍拿在手裏,仔細瞧了瞧,徐徐道:“本來今晚也是要回的,三弟的功課好幾天沒去盯著了——這兵部的吳侍郎也真是個人才,就是有些恃才傲物,平常也不大搭理人,做出來的好東西也總藏著掖著的,還不愛聽人提意見,上回我說了兩句,他就變了臉,後來隻給圖紙不給實物了。”

他說罷,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沈蕁,笑道:“倒是挺給你麵子?”

沈蕁沒好氣道:“你沒聽說我上回和他鬧得不痛快麽?”

謝瑾點頭順著她說:“當然聽說過,敢在沈將軍麵前甩臉子的人不多啊。”

“你也算一個,”沈蕁橫了他一眼,拿過他手裏的頭盔,“試試吧。”

謝瑾拎著那杆飛火槍走到院中,槍尖一挑,流星乍墜,水珠紛灑中槍頭如銀龍出海,掠起點點寒芒,撩亂一院雨幕秋夜。

飛雲掣電中一套槍法使完,謝瑾這才按下槍杆上的按鈕,槍頭轟然爆開,一股煙幕疾射而出,四散彈開朵朵極細微的鐵蒺藜,一時間銀芒粉霧在雨簾中漫開,頗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感。

謝瑾屏住呼吸,持槍收勢,站了一會兒,往廊下走來。

他就著燈光看了看槍頭,點頭道:“不錯,一會兒我拿到書房再改改。”

沈蕁跟著他進了房,謝瑾卸了鎧甲,去了淨室。

淨室裏幾個保溫的銅缶中都儲有熱水,他自己往木桶裏兌好了洗澡水,脫了身上中衣,正要跨進浴桶時,沈蕁抱著他的寢衣進來,往架子上一扔。

“衣服都忘了拿,”沈蕁笑道:“謝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

謝瑾趕緊撈起地上的衣物擋在腰間,臉不著痕跡地紅了一紅。

沈蕁笑嘻嘻的:“咦,謝姑娘害羞了?放心,沒看到。”說罷,瞄了他一眼,笑著出去了。

這“謝姑娘”三字乃是沈蕁幼時故意挑釁他的戲謔之語,後來謝瑾長大成人,她便沒拿這個稱呼來取笑過他,這會兒這麽一說,直把謝瑾氣得額角青筋直跳,忍了又忍,才把衝上腦門的那股子羞惱給壓了下去。

他很快沐浴完出來,冷著臉取了一件鴉青色的外袍穿上,濕漉漉的頭發在頭頂束了個馬尾,拿上搭在屋角的那杆飛火槍出了門。

沈蕁趕緊取了架子上的桐紙傘追出去,“剛洗了澡,別又淋濕了。”

謝瑾一手接過傘撐開,猶豫片刻,道:“晚上或許會弄得很晚,我就在書房歇了。”

沈蕁“嗯”了一聲,看他走進雨簾中。

晚煙籠霧,秋雨沙沙,謝瑾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身一望。

沈蕁還立在廊下,秋香色寢衣外披了一件玄色直綴,黑沉沉的,像是拿深暗的罩子把自己罩著,披了一肩抑鬱和落寞。

謝瑾愣住了。

這樣的沈蕁,是他從未見過的。

她一向意氣風發,爽朗飛揚,有時候帶著點讓他惱恨的趾高氣揚和頤指氣使,有時候又狡黠蠻橫地讓人想跟她打上一架,卻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沉默無語地站在低窗長闌前,似個沒有生氣的雕像,扯著謝瑾一顆心也直往下沉。

兩人隔著霏霏暮雨兩廂凝望,雨珠順著桐紙傘的竹骨邊緣滴落,一滴又一滴,漸漸成串滑下。

謝瑾大步走回長廊,收了傘,又將手裏的長槍往廊柱上一靠,越過一道道廊下燈影,走到她跟前,伸臂將她抱進懷裏。

“到底出了什麽事?”謝瑾低聲問,小心避過她肩上的傷,虛虛掌著她的肩頭。

沈蕁沒說話,這次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插科打諢岔開。

謝瑾將她微微推開一些,指腹輕輕撫過她撲扇的羽睫,將頰畔零落的發絲拂開,捧起她的臉。

沈蕁心頭亂成一團麻,隻呆呆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

沈太後今日的強硬態度,證實了她之前一些隱隱的猜測,這件事,很大可能與沈家脫不了關係,那麽會是誰?沈熾?沈淵?沈太後自己?或者是當初還是儲君的宣昭帝?

但若當年是他們,那麽幾日前又是誰去兵部盜的寄雲關布防圖?

既然已經如願把想要的兵權和皇權牢牢握在了手心,他們應該不會再做這種威脅到自身利益的事。

或者說,當年向西涼國透露了軍機的另有其人,隻是沈家人默許了這種行為,而現在這人不滿沈家的當權,因而故技重施,想借打擊西境軍來打擊沈家?

眼前迷霧重重,腳下亦是荊棘遍布。

沈蕁垂眸,避開謝瑾探究的目光。

他身後不僅站著宣陽王,而且那場戰爭中枉死的大部分將士都是謝家舊部,而吳文春和那幾名將領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可能令謝家在義憤填膺之下作出一些過激的舉動。

她真的能毫無芥蒂地把這些都告訴他麽?

她深信謝瑾為人,但她要查的真相若被有心之人得知並加以利用,稍有不慎,很可能便會引來沈氏大廈的傾覆,而沈太後說的至少有一點是對的,一旦朝局動**顛覆,犧牲的就不隻是區區七八萬人了。

她未曾動搖過自己的決心,但這一瞬間,她隻覺得迷惘、彷徨,渾身止不住地發冷,連掩飾都掩飾不過去了。

她垂眸的那刻,謝瑾看清了她眼中的猶疑和痛苦,忍不住低歎道:“你可以信我的。”

“真的麽?”沈蕁抬眼,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昏黃的廊燈下,她臉色發白,目光淒迷。

謝瑾低頭,沿著她的鬢角一點點親過來,吻上她的唇時,沈蕁略一偏頭,避了開去。

謝瑾沒堅持,但也沒離開,不斷輕啄著她的唇角,下巴,側臉,帶著溫意的唇掠過她的眼瞼,又滑到耳際,輕聲埋怨道:“你非要睜著眼睛麽?”

沈蕁睫毛顫了顫,慢慢閉上雙目。

謝瑾的唇再次回到她唇畔,這次,她沒有避開。

溫潤的、柔滑的唇輕輕擦著她,癢癢的半天沒有其他動作,隔靴搔癢一般,她一時沒忍住,啟齒在他唇角輕咬了一下。

謝瑾渾身一震,直起身子盯著她,眼裏滿是錯愕和震驚的神情。

“怎麽了?”沈蕁睜眼,看他一臉古怪,許久都不說話,眨了眨眼睛問他:“咬疼你了?”

謝瑾眼中像有薄星明滅,眸光幾番變化後,幾絲恍然和了悟在其間**開,很快歸於秋水般的澄澈明淨。

他輕歎一聲,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她耳垂處,手指輕輕撫弄著,答非所問道:“怎麽今兒沒戴耳環?”

沈蕁拍開他的手:“問這個做什麽?我一向不喜歡戴那勞什子,麻煩。”

“麻煩?”謝瑾緩緩道:“好像有一種耳夾,戴著更方便?”

“我戴過啊,”沈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以前耳洞堵著時戴過,夾得耳朵疼又容易掉——你吃錯藥了?幹嘛這麽看著我?”

謝瑾這會兒眼角眉梢都潤著笑意,唇角也微微揚著,低聲道:“你……真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麽?”

“說什麽?”沈蕁白他一眼,將他一推,想轉身進屋,“莫名其妙。”

謝瑾笑了一笑,一把撈住她攬回懷裏,“好吧,不想說就不說,你總會說的。”

他另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勺,再次低頭吻下來。

風斜雨急,涼露濕衣,長窗半掩,簾卷幽思。

廊燈下兩人淡淡的影子交相投疊在一起,斜斜爬上回廊的雕花欄杆。

一吻方罷,謝瑾一臂仍然攬在她腰間,另一手握著她有些回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息著淩亂急促的心跳。

許久,他低頭輕吻她的發絲,放開她道:“三弟還在書房等著我,我去了……外頭涼,你進屋吧。”

沈蕁進了屋子,將有些濕意的外袍丟到一邊,坐到貴妃榻上抱住雙膝,靜靜等著。

她覺得,謝瑾今晚不會宿在書房,而她現在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願去想,就等著他回來好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燭炬淌下的燭淚凝成了奇怪的形狀,香爐內的香早已燃盡,她起身換了一塊,正拿銀剪去剪燭芯的時候,聽到雨聲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來,片刻後,門碰的一聲被推開了,謝瑾一身風雨站在門邊,胸口微微起伏著,目光灼亮。

沈蕁慢慢起了身,兩人對望片刻,謝瑾什麽話也沒說,轉身掩了門,大步走過來吹熄燭火,直接將她攔腰一抱,進了裏間。

沈蕁抱緊他的頸脖,將他頭壓下來,湊上去親他,謝瑾回應著她,腳步不太穩地將她抱到床邊,往床裏一放,正要直起身子,沈蕁雙臂又纏了上來,他不得不一麵俯身吻著她,一麵去解身上的衣扣。

走得太快,褲腿袍角都濕透了,肩頭也飄濕了一大片,謝瑾很快背著燈光脫去了濕衣,再次緊緊抱住了她。

那些黑暗中滋長的,彼此身體裏無法言說的躁動此刻猶如破土而出的春草,蓬勃而瘋狂地蔓延開來,燒得理智片甲不留。

謝瑾的手無意間觸摸到她肩上的繃帶時,停住了。

“今晚不行,我忘了你的傷……”

他試圖抽身離開,但沈蕁緊緊地摟著他的背:“不礙事。”

他吻過她的眉角,臉頰緊緊貼著她。

她思緒飄忽起來,像是看到那年上京春暖花開,少年烏發青衫,花蔭間揚鞭縱馬,閑閑踩碎一地斑駁光影,又似見到萬裏層雲下,原野硝霧之中,一騎玄甲紅披踏馬乘風,銀槍一杆殺開血路,越過蒼莽烽煙瀟瀟而來。

萬水千山,春樹暮雲,縱然已過了那般最青蔥最耀眼的錦繡年華,終還是有了這一刻。

沈蕁眼角微濕,仰頭去尋他的唇,他立刻熱烈地回應她。

屋內的燈光閃了一閃,燭火燃到盡頭幽然熄滅,一牆之隔的廊下,半收的桐紙傘被扔在地上,傘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了開去,蜿蜒成一條纖細的小河。

雨下了一整晚。屋簷下雨珠如簾,雨韻悠長。

寅時方過,謝瑾起身穿衣。

沈蕁縮在被窩裏,擁著被子看他:“可以不上朝麽?”

謝瑾道:“你歇著吧,左右今兒是第五日,你不去也沒人說什麽,就算去了也隻是陪站,又沒什麽要緊事。”

“那你要去麽?”

謝瑾已經穿戴停當,過來俯身把她的胳膊塞回被子裏:“我跟爹說好會去的。”

沈蕁翻了個身,“真想盡快去北境。”

謝瑾沉默片刻,笑問:“你的事,不想查了?”

“不是不想查,隻是現在不能查。”沈蕁很坦白地說。

“那麽這段時間,你可以少受一些傷了?”謝瑾打趣。

屋裏亮著燈,正往腰上係著玉帶的謝將軍又恢複成了清月華光的冷峻模樣,周正的身架子把紫色官服襯得妥妥帖帖,眉目間還殘存著一些溫意,陰凜的氣息散了不少,此刻看去,隻如瀟然玉樹一般風姿清朗。

沈蕁散著一頭青絲,看他拿著官帽出去了,望著帳頂的流蘇出神半晌,翻過身又睡了。

謝瑾走到廊下,看了看昨夜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那把桐油紙傘,笑著搖了搖頭,拿起來撐開,走進零落飄飛的雨中。

這日的早朝依舊是沈太後垂簾,也沒什麽要緊事,一個多時辰後便散了。

沈太後下了朝,徑直殺去了宣昭帝的寢殿。

殿外侍候的宮人遠遠看見她,正想要發聲,見她一個淩厲的眼光射過來,隻得噤聲跪拜。

沈太後自己推開殿門,威風凜凜地走了進去。

宣昭帝蕭直今年二十有八,卸了冠帶還是一副斯文秀氣的少年人模樣,此刻穿了一身明黃寢衣,正把瑜昭儀抱在膝頭上,手裏端了一盞茶往她檀口櫻唇中灌,瑜昭儀吞咽不及,茶水順著她修長的頸脖流下,成串兒滑進抹胸內,蕭直調笑道:“高峰深壑澗水流,直下波穀桃源處。”

瑜昭儀便是半年前西涼送來和親郡主藍箏,蕭直喜她明媚嬌豔,知情識趣,入宮當日便召了侍寢,次日封了貴人,兩月前又升了昭儀,賜封號“瑜”。

瑜昭儀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皇上是欺負臣妾從邊塞來的麽?您說的什麽臣妾聽不懂。”

“真個兒聽不懂?”蕭直笑道,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朕解釋給你聽……”

沈太後繞過屏風,一眼瞧見這情形,頓時氣得渾身發抖,直接上前扯開瑜昭儀,一個耳光扇到蕭直臉上,恨聲道:“白日**,早朝也不去上,你這皇帝倒是做得稱職啊,你就不怕做了亡國之君?”

蕭直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有母後在怎麽會呢?朕不去上朝,不是正遂了母後的心意麽?也免得您過後還讓人一字不漏地複述給您聽,多累啊!”

沈太後怒極反笑:“怎麽,皇帝自己不勤於政務,反倒怪哀家管得太多?”

蕭直嬉皮笑臉道:“不敢,不敢,母後一直為朕掌舵護航,朕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怪您?”

沈太後氣得釵搖鬢晃,一口惡氣出在跪在一邊的瑜昭儀身上,走過去將手中錦帕往她臉上一摔,“大清早的,就來魅惑皇帝,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麽?皇帝的寢殿怎能留到現在?還不快滾!”

瑜昭儀趕緊磕了個頭,低著頭退出殿外。

蕭直陰桀地瞧著她的背影,嘴上漠然說道:“那鄂雲,沒什麽證據就把人放了吧,大不了遣回西涼,派人盯著便是了。”

沈太後冷笑道:“哀家用得著你來教?別打量你什麽心思哀家不知道——你聽好了,明兒好好地去給哀家上朝,不然便將你這些三宮六院都打發走,一個不留!”

蕭直笑了一聲,慢慢道:“自是要去的,缺了太久,文武百官該說閑話了不是?”

辰時雨終於住了,夾道茵亂,殘柳宿潤,一片骨瘦花凋的蕭瑟之景。

謝瑾於巳時左右回到了校場,騎馬進北境軍營地時,發現前兩日令人給沈蕁搭的營帳前站了薑銘,忙翻身下馬問道:“怎麽,你們將軍今兒就來了?”

薑銘拱手道:“見過謝將軍,剛過來一會兒,沈將軍這會兒去了陳吏目那兒看名冊。”

謝瑾點了點頭,看了薑銘兩眼,“身上的傷大好沒有?”

大婚之前沈蕁帶著朱沉和薑銘從西境邊關趕回上京,為避人耳目沒走官道,不想剛在附近市集中換的馬被偷偷下了藥,在過一處險峻難行的山路時藥效發作,癲狂之下拖著人就往山崖下衝,當時薑銘不顧傷勢死死拉住了沈蕁那匹發瘋的馬,也因此三人中他受的傷最重。

沈蕁特地交代過謝府外院的下人好生照顧他,沒想到他也隻養了幾天傷,就跟著沈蕁來了軍營。

“已經大好了,多謝謝將軍送來的跌打酒。”薑銘垂著頭道。

“不客氣。”謝瑾不再多說,回了中軍大帳。

他進內帳剛換了鎧甲出來,便聽人通報說顧長思求見。

“讓他進來。”

片刻後顧長思一身戎甲鏗鏘而來,見了謝瑾,隻撲通一聲朝他單膝跪下,低著頭一言不發。

謝瑾打量他片刻,不動聲色道:“我讓人請沈將軍過來,你自己跟她說吧。”

顧長思抬起頭來,懇求道:“謝將軍——”

謝瑾打斷他,冷冷道:“男兒當有擔當,心裏有什麽想法就正大光明地說出來,若說的有理,沈將軍斷不會勉強你。”

顧長思低頭:“是。”

他未及弱冠,此刻靴上還有早間操練濺上的泥點,但鎧甲上的汙泥已被拭去,頭發一絲不亂地束著,眉目端正,即使跪著也能看出身形偉岸高大,頗為英武不凡。

謝瑾命他坐了,讓人給他送了茶水,自己坐在案前翻看著文書。

注: ①“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和②“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兩句詩出自五代譚用之的《秋宿湘江遇雨》。整首詩抒發的是詩人囚於自身困境,不能一酬壯誌,無法被人理解其心情的苦悶,與沈蕁此時的心境有一點共通之處。

原詩:

湘上陰雲鎖夢魂,江邊深夜舞劉琨。

秋風萬裏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

鄉思不堪悲橘柚,旅遊誰肯重王孫。

漁人相見不相問,長笛一聲歸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