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上秋

紅燭飛霞,錦帳流香。

意亂情迷中,沈蕁兩條手臂環上來,紅唇頗無章法地親過他的臉頰,又滑到他的唇邊。

鬼使神差地,謝瑾略偏了偏頭,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

她的吻落了空。

這一下出乎意料,兩個人都僵住了。

火熱的旖旎如潮水般褪去,幾乎是瞬間便清醒過來的謝瑾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

沈蕁是一個驕傲的人,盡管她有時吊兒郎當,口無遮攔,喜歡口不對心地說一些讓人跳腳的話,但他知道,她是極敏感和自傲的,更何況是這種時候。

果然,沈蕁的手臂還掛在他肩上,但臉上的紅潮很快消散,神情冷靜下來,眸中的漣漪**開又迅速歸於平靜,最後隻剩下冷冷的一點波光。

謝瑾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手仍然放在她腰上,她的衣帶纏在他指間,絞得他思緒一片混亂。

紅帳間隻聞兩人逐漸平息下來的呼吸聲,沈蕁一時覺得有點冷,自嘲地笑了笑,去拉他的手。

他指間纏繞的衣帶卻在這時被扯開了,沈蕁“哎呦”一聲,忙將衣帶扯回來,攏上衣領。

“還真是尷尬啊。”她笑道:“好在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咱們這一局算扯平。”

沒來由的,謝瑾心口一悸,卻說不出話來。

沈蕁係好衣帶,轉過身來,看了看神色複雜的謝瑾,撲哧一笑,將他淩亂的衣襟理了理,拍了拍他的臉頰以示安撫。

“那什麽,”她狀若無意地說:“忘了你有心上人,對你來說,是難了點。”

謝謹無法解釋,也不能反駁。

沈蕁撩開帳幔,正要下床,手腕忽地被人鉗住,謝瑾一把將她拉回懷裏,唇不管不顧地往她臉上尋過來。

沈蕁偏頭躲開,直接一個耳光扇過去,“啪”的一聲,他臉上頓時出現五個通紅的指印。

她怒道:“我早說過你不用勉強!你犯得著這樣嗎?”

謝瑾胸口起伏,慢慢伸手撫上自己的臉。若是以往受了沈蕁這一耳光,他一定會想法子討回來,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該挨這一巴掌。

沈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新房中央的八仙桌前坐下。

桌上擺了幾盤冷食和果點,一個托盤內放著一壺花雕和兩個小酒杯,是給新婚夫婦喝交杯酒用的。

沈蕁平息了一陣,拿起那酒壺,將倒扣的一個小酒杯翻過來,慢慢往裏斟著酒。

正要送到唇邊時,一隻手伸了過來,將那酒杯奪了去。

謝瑾將那杯酒一飲而盡,說道:“你腿上有傷,最好不要喝酒。”

“也對,”沈蕁似乎已經忘了剛才的不快,笑嘻嘻道:“那麽,交杯酒也不用喝了?反正你也沒挑我蓋頭。”

謝瑾默不作聲,臉色陰沉地在她身邊坐下。

沈蕁湊過去,捏著他的下巴瞧了瞧,“哎呀,打得狠了些,對不住了,要不擦點藥吧?不然明兒怎麽見人?”

她這心情倒恢複得快,謝瑾半真半假道:“別人問起,就照實說是被你打的。”

“別呀,傳出去別人還當我多凶。”沈蕁起身去拿他剛才留在椅子上的藥匣,抱過來放在桌上,“哪瓶是消腫的藥?”

謝瑾瞄了一眼:“青色纏花枝的那個。”

沈蕁取了匣子裏的小棉花棒,沾了藥粉細心地抹在有點紅腫的指印上。

紅燭悄無聲息地燃著,遠處傳來隱約的打更聲,沒有閉緊的窗扉灌進絲絲夜風,吹得窗前梅瓶內插的數枝朱瑾隱隱綽綽地晃。

夜闌人靜,燭影搖紅。

沈蕁的手很穩,一麵抹著,一麵說:“時間也不早了,抹完藥就睡吧,先說好了,我習慣睡外頭,你睡裏頭。”

謝瑾沒出聲,沈蕁收了藥瓶,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咱們也不是非要圓房不可,你不必有什麽負擔,總歸我嫁給你也不是為了這個。”

謝瑾長眉一挑,語聲很平穩地問:“那你是為了什麽?”

沈蕁打了嗬欠:“你心裏不是有答案麽?何苦問我?”

謝瑾將她手一按,一雙黑眸透澈澄亮,目光似網,牢牢罩住她:“監視和牽製我謝家也就罷了,橫豎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你若要打八萬北境軍的主意,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沈蕁嘖嘖歎了一聲,拿手去按他微微擰著的眉心,“你瞧你,眉頭又皺這麽緊做什麽?放心,我不為難你,” 頓了頓,又促狹地笑著補充:“無論什麽事。”

謝瑾氣得牙癢癢,偏這情形這時辰也不好發作,隻哼笑一聲,起身走到床邊,果然依言睡到了床裏。

沒一會兒沈蕁也上來了,連日奔波,她應該是累極了,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謝瑾聽得她呼吸既輕且長,翻過身來麵向她。

紅燭燃到半途,這會兒火光格外明亮,透過紗帳清晰地勾勒出對麵人的輪廓。她側身而睡,一彎腰窩凹著柔美的弧度,一手壓在枕下,另一條胳膊橫在大紅絲繡緞麵的被子外,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截小臂。

謝瑾歎一聲,將她壓在枕下的手抽出來,兩條胳膊都塞回被子裏。

次日鬆淵小築內當值的婆子領著兩個沈蕁帶來的小丫鬟去敲門,聽裏頭靜悄悄的,本以為這門很得敲一陣,哪知剛敲了一聲門就開了。

開門的是謝家昨兒新進門的大少夫人,她身上穿得周正,發髻卻很散亂,見了來人,臉色微微一沉:“怎麽這時辰才來?”

得了謝夫人吩咐故意晚來的婆子並兩個小丫頭都不敢吱聲,沈蕁也沒什麽廢話,隻說了一句:“明兒起,若我不上朝,一律卯時正過來伺候。”說罷,叫了小丫鬟進去,“幫我梳頭。”

謝瑾從謝家練武堂回房時,沈蕁正坐在窗前的梳妝台前。她穿了絳紅上襦搭煙水色半臂,配了條茶白六幅湘裙,丫頭給她挽了個隨雲髻,發髻上插著一隻赤金燒藍的銜珠鳳釵。

正往淨室走的謝瑾看了她片刻,不知想起了什麽,走到她跟前,朝她耳垂處瞄了一瞄。

玲瓏小巧的耳垂穿著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鉤,下麵掛著一隻瑪瑙小耳鐺,隻一眼,便看得出上頭並不是耳夾。

謝瑾垂眸,自嘲一笑,去淨室洗漱更衣。

夫妻倆收拾停當,到正院給謝戟夫婦敬茶。

謝夫人高高興興地接了兒媳婦敬的茶,心下特別滿意。

她這大兒子,從小老成持重,成天頂著一張冰塊臉,沉穩是沉穩了,外人也都讚譽有加,可她就覺得這孩子怎麽看也不像個少年人,死氣沉沉的,讓她這做娘的看了都沒什麽好心情。

所以不怪她喜歡沈蕁,自家兒子也隻有在這姑娘麵前,才有了幾分少年兒郎該有的模樣,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她很早就發現,兒子在沈蕁麵前,臉上的表情和情緒都來得特別強烈,很有精神,就算是生氣,整個人也生動了許多。

不過因為沈家和謝家向來對立,兒子不太可能把這姑娘娶回來,謝夫人深以為憾,暗自抱恨好多年,聽到太後和皇帝有意撮合兩人時,她先還不敢相信,再三確認無疑後,不由喜出望外。

這可不是自古姻緣由天定,月老自有好安排麽?

當然,坐在她旁邊的謝侯爺可能不是這麽想的,但誰管他呢?反正她對這樁婚事特別滿意,連帶著瞧兒子也順眼許多。

她親切地賞了兒媳婦一匣子豐厚的見麵禮,吩咐兒子:“今兒天氣好,你陪蕁兒去城外的楓露山走走吧,聽說山上楓葉都紅了,你們不久就要離京,趁這時節好好散散心。”

謝瑾卻恭敬道:“母親,孩兒恐怕還是得去西京校場,這批新兵得操練得像個樣子才好帶去北境……如今天氣轉涼,北邊不久就會降雪,一旦大雪封山,路就不好走了。”

謝戟目光一直在謝瑾略有些發紅的一邊臉頰上打轉,聞言瞪了謝夫人一眼,“瞎安排什麽,正事要緊。”說罷,很和氣地問沈蕁:“蕁兒沒什麽意見吧?”

沈蕁忙道:“自是軍務重要。”

謝夫人無奈,隻得攜了沈蕁的手,笑道:“我在淡雪閣那專門給你擴了一間書房,就在雲隱書房隔壁,一會兒我領你去瞧瞧。”

早膳後,謝瑾領著祈明月騎馬去了西京校場,謝夫人因要處理家事,把沈蕁領到淡雪閣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沈蕁在自己的書房內寫了兩封信,想了想,推門進了隔壁謝瑾的書房。

他的書房應該也是不久前重新翻新過,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書案書架與她書房裏是一樣的,這會兒還散發著花梨木淡淡的清香。

東邊的屋角放置著半人高的沙盤,沈蕁走過去看了看,裏頭是北境一線山形地勢的微縮模型,正中的關隘處正是望龍關,周圍山勢起伏,蜿蜒盤旋,上至關外樊國疆土,下至望龍關下的靖州城,都是毫纖畢現,栩栩如生。

沙盤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張嶄新的北境地圖,沈蕁瞄了一眼,便知是最近重新繪製過的,幾次與樊國交戰中新開辟的戰場都被重點標示了出來。

西邊的牆壁上掛著兩副字畫,都是謝瑾自己的筆墨。

右邊一幅畫是《春山牧雨圖》,圖中山林染翠,煙雲漠漠,細雨霏霏中曲澗霧濃,隱見牧人騎牛而歸,其用筆時而墨灑,時而細點,濃淡相宜,極有意境。

右下角處的題跋是一首五言:“煙霞潤廣樹,碧葉繡清安。新綠又一年,攜雨看山歸。”

謝瑾這人,畫技詩作也都還不錯,有時還頗有點文人雅士的隱逸情懷。

沈蕁目光轉到另一幅字畫上。

左邊的《題望龍關》畫的是北境望龍山脈中的望龍關,潑墨寫意,隻寥寥數筆,雄關漫道,萬壑千嶒,鋒凜氣勢便撲麵而來。

左上角題跋是一首七言:“關山冷月孤雁高,烽火長纓金鼓急。曉動寒林飛將出,馳馬橫戈千嶂裏。”

沈蕁心潮起伏,凝目瞧著那幅《題望龍關》,長睫掩下,半晌方才微微一笑,去瞧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冊。

長指沿著書籍一冊冊滑過,在一本簡單裝訂的書上停了下來。

謝瑾有隨手記敘的習慣,這本線裝書裏裝訂的,便是他的一些散筆,少時他曾給她翻閱過,這會兒又這般堂而皇之地放在書架上,想來覺得並沒有什麽需要避諱的地方,她猶豫片刻,便抽出書冊來翻開。

她饒有趣味地讀著,唇角不覺微微翹起,眉眼俱柔。

也許記敘的人自己並沒有察覺,但在這書頁裏,隨處都可發現一個人的痕跡,她隱在字裏行間,棲身在時光的各個角落裏。

“……洪武二十七年冬,大雪封山,糧道斷絕三月有餘,存糧已近告罄,三軍饑寒交迫,吾令人張弓獵禽,然極寒之地,難覓其蹤,吾憂思輾轉,徹夜不得眠。未等山窮水絕之日,蕁竟令人劈山碾冰,糧被冬衣,載車以達,此雪中送炭之恩,實重逾泰山也。後春臨冰消,吾去信表恩,蕁隻回:“不足掛齒。”吾甚感懷。”

“……金秋九月,獒龍溝大捷,蕁率榮策營將士與吾軍會師,是夜篝火熊熊,蕁與左將拚酒,酩酊大醉,竟仗氣使酒,霸占吾之營帳,吾不得已,遂與左將同帳,其酒氣熏天,鼾聲如雷,吾睜眼至天明……”

“……昭興元年春,上欲配蕁於洪恩伯世子,吾回京述職,蕁邀春獵,時洪恩伯世子亦隨行,未幾,竟掉頭而去,吾策馬追問,曰:蕁心在爾身上,爾不知乎?吾啞然失笑,此誤會大矣!需知蕁乃視吾為對手,欲勝吾而後快,故而與吾射獵以賭,非著意親近,罷!吾早聞洪恩伯世子另有心儀之人,此借口未免可笑……”

“這傻瓜!”沈蕁看到此處,笑罵一句。

她翻往下一頁,看了一眼,捏住書頁的手微微一頓。

“……上京秋暮,吾於月夜邂逅一女子,伊柔婉似水,情深繾綣,吾後思之,恍若南柯一夢……”

沈蕁迫不及待往下翻,後一頁的筆記卻被撕去。

這麽說來,他邂逅的這名女子便是他的心上人了?算算時間,距今也有三年了,為何他沒去求娶那名女子?難道是謝家政敵之女?

……柔婉似水?情深繾綣?

初見便讓謝將軍這般牽腸掛肚,也不知是哪家閨秀?

沈蕁胡思亂想一陣,把此事丟開,合上書冊放於原位。

她繼續在謝瑾書房中搜尋著,最後轉到博古架上層的兩個抽格,抽格沒上鎖,她打開一看,正是想要的東西,大致翻了翻,小心把一個宗卷取出,抽出內中的文書,坐到書案前仔細看起來。

這時卻有人在外敲門,沈蕁忙將東西放回原位,合上抽格,這才道:“進來。”

進來的人卻是朱沉。沈蕁嫁入謝家,薑銘和朱沉自然也隨她搬來了謝府。

沈蕁往朱沉臂膀上掃了一眼,笑道:“傷還好吧?怎不多休息一陣?”

“早不礙事了。” 朱沉搖頭,接著俯身過來,在沈蕁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沈蕁沉目靜思一陣,點頭道:“知道了,明兒我親自去一趟。”

朱沉欲言又止,最後道:“將軍新婚,怕是不方便,要不還是我去吧。”

沈蕁搖頭:“你和薑銘傷得比我重,萬一露了行跡就不好了,而如今在上京,我隻信得過你和薑銘,讓其他人去更不放心,我會小心行事的。”

晚間謝瑾回了府,先去了書房。

他打開博古架上的抽格,翻開內中的幾疊宗卷,細細檢查了一陣,將抽格鎖上。

是夜月悄風靜,秋霜新降,他回到鬆淵小築時,沈蕁已梳洗完畢,穿了梅染色的寢衣,斜靠在新房外間窗前的貴妃榻上翻著書。

謝瑾解了甲,自去了淨室沐浴,不一會兒換了寢衣出來,淡淡問:“你看了我書房裏的宗卷?”

沈蕁將書合上,看他一眼,心情不甚好地說道:“謝將軍好沒意思……書房門不鎖,也不派人守著,這麽重要的東西放在沒上鎖的抽格裏,不就是想等我去看麽?”

謝瑾也沒否認,隨意披了一件外袍,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去撩她的褲管,“今兒腿傷怎樣了?”

沈蕁將腿一縮,道:“好多了……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

謝瑾忍不住一笑:“真是稀奇,沈將軍不是一向不拘小節麽?”一麵說,一麵將她腿撈過來,將繃帶解開。

傷口已經重新上了藥,他查看一番,將沈蕁腿架在墊子上:“晾一會兒。”

他抬頭見沈蕁瞪著他,又真真假假地說:“你嫁入謝家,我自然得誠心伺候,若是你少了一根頭發絲,恐怕太後都得追問。”

沈蕁臉垮下來,一言不發地轉過臉去,謝瑾瞄她兩眼,問道:“你瞧騎龍坳一線的布防駐軍圖做什麽?”

沈蕁轉回頭,拿起一邊的書翻開,一副不想跟他多談的樣子,口中卻道:“早就說了,你這樣有意思嗎?想知道什麽直接來問我好了,何苦繞這麽個大圈子,你不嫌累嗎?”

謝瑾將她手中的書抽開扔到一邊:“我問你你會說嗎?”

兩人對視一會兒,沈蕁忽地笑了,坐直身子:“好吧,你也不用猜來猜去,你把騎龍坳給我,我去守那裏。”

謝瑾盯著她,思忖著道:“騎龍坳正處於西境和北境的交界處,往上就是西涼國和樊國的接壤之地,那處地方是天塹,甚少有人攻打那條線路,守是好守了,但你手底下的人也因此不好出軍功,你要那裏做什麽?”

沈蕁瞅著他一張俊臉,隻見美目丹唇近在咫尺,頗為晃眼,很想在他腮上擰一把,手指動了動又忍住了。

“我去那裏不是正合了你的意?我去騎龍坳守著,既有了差事,太後那裏好交代,也不會搶你謝家的風頭,再說那裏離望龍關遠,也免得時常在你跟前晃,礙你的眼。”

謝瑾搖頭歎了一聲:“還是不說老實話。”

“那行啊,你把獒龍溝給我,把你妹妹調去騎龍坳。”沈蕁說道,看謝瑾眉頭皺了起來,終是沒忍住,伸手去撫他眉心,“你看吧,這就原形畢露了,放心,獒龍溝是謝宜妹子在守,我不會搶她地盤。”

謝瑾一把握住她手腕:“剛才誰說的,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

沈蕁哂笑一聲:“我說的話都做得數?”

謝瑾咬牙恨道:“的確,我瞧你就沒一句真話。”

兩人說了一陣,謝瑾進了裏間洗漱更衣,沈蕁仍是歪在貴妃榻上,手裏拿著書,卻隻瞧著他掛在架子上的鎧甲出神。

兩刻鍾後謝瑾寢衣外頭罩了件月白杭綢直綴出來了,手裏拿著一卷新的繃帶,坐過來把她小腿放在自己膝上。

他頭發還是濕的,隻將鬢角兩邊的頭發束到腦後,長發散著,一身水汽和著皂角清香撲麵而來,沈蕁恍然一陣,沒頭沒腦道:“要不還是分房睡吧。”

正給她纏繃帶的謝瑾動作一頓,想起清早兩人起床的情形。

昨晚他一直輾轉反側,直到快天明才朦朦朧朧地睡過去,醒來時發覺胸口上壓著一隻胳膊,而胳膊的主人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被自己緊緊摟在懷裏。

她已經醒了,正意味深長地瞧著他。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有點羞惱,趕緊放開環在她腰上的手。

“沒關係。”她收回手臂,嘴角勾著一絲可惡的笑容,這笑容令他越發尷尬,熱意躥上臉頰,連耳根都紅了。

……

想到此處,謝瑾嘴角抿開一個笑,盡量輕鬆地說:“怎麽?你覺得很別扭?”

沈蕁正色道:“不是,我怕你覺得別扭——我看你今早也挺別扭的。”

謝瑾沉默,好半天才道:“咱們現在都是夫妻了……”他停住沒說,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沈蕁卻很認真的想了想:“不好吧,你既有心上人,這樣好像不太合適。”

“我有明確告訴你我有心上人麽?”謝瑾纏好繃帶,將她的腿一擱,撩眼看她。

沈蕁忍了忍,終是沒忍住,高深莫測地瞅著他,慢慢地念了八個字:“柔婉似水,情深繾綣……”

謝瑾仿若被蜜蜂蟄了似的,一下跳起來:“你看了我的筆記?”

“是啊,”沈蕁揭開燈罩,拿了案上的小銀剪去剪燭芯,火上澆油道:“吾後思之,恍若南柯一夢……哎,好一場如夢如幻的邂逅,沒看到後續真可惜,你為何把那一頁撕了?”

謝瑾臉上的表情有一種隱秘心事被人戳破後的羞窘和慍怒,不答反問:“你還看了些什麽?”

“沒什麽,就隻看了你一本筆記和騎龍坳的布防駐軍圖而已,”沈蕁一眼乜過來:“生這麽大氣做什麽?沒經你允許看了你的東西是我不對,但你若不想別人看到,就該放在隱蔽的地方鎖好,就這麽放在書架上,我怎麽知道是不能看的?你以前自己也給我看過。”

“這麽說還是我的錯了?”謝瑾太陽穴突突直跳,冷笑一聲,拂袖進了裏間。

他有點疑心,這樣下去,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她氣得肝腸爆裂而亡。以往見麵不算很多也就罷了,這天地都已經拜過了,早不見晚見,夜裏還同睡一張床,長此以往,這日子還真不知道怎麽過。

沈蕁拂了拂額前鬢角的碎發,撈起一邊的書,翻開看了起來。

書架上的沙漏漏滿一格又一格。

幾案上一盞蓮花連枝燈座上的蠟燭已燃盡,她起身換了一枝。

重新坐下來時,她聽見謝瑾在屏風後說了一聲:“三更都過了,你準備看一晚上書麽?”

沈蕁瞧著手裏的書,道:“你不是正生氣嘛,我又不是傻的,這時候在你眼前晃,不是更讓你心煩麽?”

她說完,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隻聽裏麵傳來一聲悠悠的歎息聲,接著謝瑾繞過屏風,撩起衣裳下擺坐到桌前,倒了一盞茶沒喝,偏頭過來瞧她。

沈蕁手裏的書擋在她臉上,書卷上方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一眨,再眨一眨,謝瑾臉沒繃住,率先就笑了。

這一笑容光四射,燭台上的燭火配合地跳了跳,沈蕁丟開手裏的書,笑道:“好了,不生氣了,這樣才對嘛,笑起來這麽好看,幹嘛成天擺一張冰塊臉?”

“還不是被你氣的?”謝瑾瞟了瞟被她扔到一邊的書,“我勸你也別看了,老半天了,你就看了兩頁?”

沈蕁嘟噥一句:“你管我。”

謝瑾喝了一口茶,手指順著杯沿上的花紋輕輕摩挲著,猶豫一瞬,低聲道:“我把那一頁撕了,是因為覺得那都是從前的事了,我今後,不會再想著這件事。”

沈蕁默然一陣,從貴妃榻上起來,理了理衣襟,坐到他對麵,給自己也斟了杯茶。

“你後來怎麽沒去找那位姑娘?”她端著茶杯,意味不明地歎了一聲:“你若是早娶了她,現在也就沒咱們這檔子事兒了。”

謝瑾看她一眼:“那日校場邊我不是說過麽?我不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她是誰?依你的能耐,竟探訪不出來?你怎麽不告訴我,我也好幫你參詳參詳。”

“我們倆交情沒到這一步吧?再說,”謝瑾毫不客氣地說:“你會好心幫我?不來取笑我都算好的了。”

他語氣裏不知不覺地帶上了幾分埋怨:“你哪一回不是踩我痛腳,總要看我在你麵前出醜才高興?”

“……我有嗎?”沈蕁訕笑兩聲,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你自己小肚雞腸。”

謝瑾點著頭笑:“是,我小氣,沈將軍大氣不拘小節,行了吧?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咱們能不能不說這事了?”

“不說就不說。”沈蕁將茶杯中的茶一口氣喝幹,起身坐回貴妃榻,“騎龍坳你讓不讓我去?”

“你要去那兒就去,”謝瑾想了想,試探地問她:“你直管的榮策營,太後娘娘應該會準許跟你過來吧?”

沈蕁瞧著案上的連枝燈,目中現出一絲恨意,語氣卻很漠然:“榮策營——沒有了。”

謝瑾吃了一驚,忙起身坐過來,問道:“怎會沒有了?不是編製還在嗎?隻聽說孫將軍犯了事,馮將軍不還在嗎?”

沈蕁偏頭看向窗外:“殼子還在,但芯子已全部換掉了。”

“太後會允許沈淵做這種事?”謝瑾瞧著她問道:“榮策營的將士是你一手一腳親自帶出來的,對你忠心不二,兩位明威將軍都是你的左右手,跟你到了北境,正好可以協助你牽製我謝家,斷了你的臂膀,你還怎麽行事?”

沈蕁冷笑一聲:“沈淵不得太後指令,怎敢做這種事?那日我前腳被急召回京,後腳沈淵就在大營裏以級壓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押了孫金鳳,馮真雖還留著,但他手下的兩名校尉都給調開了,下頭的副尉和士兵也給換得七七八八……所以現在榮策營還在,但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榮策營了,給我我也不要。”

謝瑾沒說話了,隻探究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