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紅鸞嫁

夜風瀟瀟,明月昭昭。

此時在謝府的淡雪閣內,謝瑾雙手負在身後,聽坐在案前的幼弟謝思背誦《太公六韜》中的《文韜》守國篇。

謝思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天生四時,地生萬物,天下有民,仁聖牧之。故春道生,萬物榮;夏道長,萬物成……”

冷不防一記戒尺抽到案前,謝瑾厲聲道:“坐直了!”

謝思嚇得背脊一挺,腦袋定住,眼珠子也不敢亂瞟,謝瑾這才道:“坐如鍾站如鬆,起坐行止都要有個樣子!行了,你繼續。”

謝思老老實實背誦道:“……故天下治,仁聖藏;天下亂,仁聖昌;至道其然也……”

謝瑾一張臉上看不出什麽顏色:“何解?”

謝思挺挺胸脯,道:“聖人參照萬物運行規律,效仿自然法則,作為天下治理的原則,所以天下大治時,仁人聖君就隱而不露,天下動亂之時,仁人聖君就奮起撥亂反正,建功立業……”

謝瑾隻點點頭:“還算記得牢——你再講講《龍韜》軍勢篇。”

謝思一下跳了起來,“夫子還沒講到這裏!”

謝瑾恨鐵不成鋼地說:“夫子沒講,你自己就不能先看先學?我謝家以武立身,這《太公六韜》乃是根本,六韜之上還有三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不說六韜,《黃石公三略》也已經爛熟於心……”

謝思翻了個白眼:“又拿二姐來埋汰我,大哥怎麽不拿你自己做比?”

謝瑾冷笑一聲,大言不慚道:“我不說我自己,是因為差的太遠,怕說了打擊到你的自信。”

謝思“切”了一聲,眼珠子轉了轉,笑嘻嘻道:“大哥得意什麽,我可是聽二姐講過,別人不說,有一人是你鐵定壓不過去的,那沈將軍——”

謝瑾眉心又是一跳,“啪”的一聲,將那戒尺在桌上狠狠一抽,“都三更了,少說廢話,快快把軍勢篇講來。”

謝思這回卻不怵他,小臉兒一皺,叫道:“大哥也知道三更都過了,卻還不放我走,我知道你要娶沈將軍了心裏煩,所以就來可勁兒折騰我!”

“說什麽呢?”謝瑾臉色一沉,目中兩點幽寒似箭一般射過來,謝思伸了伸舌頭,跳下凳子就往外頭跑。

他一麵跑還一麵不怕死地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在他哥眼前晃了一晃。

“今兒在大哥書房裏翻到的,大哥是不是還惦記著這耳墜的主人?”

謝瑾定睛一看,更是火冒三丈,丟了戒尺去取牆上懸掛的一柄寶劍,撩了袖子喝道:“還來!”

謝思做了個鬼臉,將那墜子往案上一扔,“你都要娶沈將軍了,這種東西趁早扔了的好,人家沈將軍嫁過來,可不是要看你睹物思人的。”

謝瑾愣了一愣,怒容卻慢慢收了,半晌撫著長劍,低聲道:“你懂什麽!”

謝思聽大哥語氣中含著幾絲苦澀之意,又看了看他臉上的神色,有點後悔造了次,忙把桌上的兵書舉起擋在自己臉前,腦袋都幾乎埋進了翻開的書頁裏。

謝瑾走回案前,將那枚耳墜拿在手上,看了謝思一眼,沉默一陣,道:“大哥沒多少時日就要回北境了,這些日子考教你,也是想你快快成長,如今北境雖暫時平穩,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再起波瀾……父親年事已高,北境的平穩,總還是要靠咱們兄妹三人。”

“不是現在有了沈將軍嗎?”謝思不解問道。

謝瑾一時啞口,閉目按了按眉心,這才睜眼,沉聲道:“沒這麽簡單,日後你就知道了。”

謝思從書本後探出頭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大哥。

謝瑾正立在窗前,望著窗外一輪明月。萬籟俱寂,夜風溜過窗棱,微微拂動他素白輕薄的寬衫,越發顯得人長身玉立,芝蘭秀樹一般挺拔清雋。

謝思嘖嘖有聲,自言自語道:“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得如大哥一般高?”

謝瑾聞言,轉身瞧著他一笑:“總有那麽一天,你會長得比我還高——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再給你講兩條,你就回你自己院子歇了吧。”

謝思這會兒乖巧了,脆生生應了一聲:“好的,大哥。”

謝瑾略頓了一頓,溫和道:“我說,你翻頁——《武韜》卷第八頁發啟篇。”

謝思依言將書翻至那一頁,隻聽謝瑾朗朗而誦:“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聖人將動,必有愚色。”

“……這段話的意思,便是說蟄伏的鳥要出擊的時候,總會選擇低空飛行,將翅膀收斂起來,”謝瑾緩緩踱步,將那長劍掛回牆上,“凶猛的野獸將要搏擊前,會先把耳朵耷拉起來,然後選擇俯身伏地,聖人將要行動時,必先在人前表露出愚蠢遲鈍的樣子……”

他走回窗前,在月光下攤開手心,注視著掌中那枚瑩綠通透的水滴狀耳墜,繼續講道:“所以從對手一些異於常時的舉動,可以推斷出其下一步的某些行動,講個例子,有一年樊國雪災,你二姐在關外探知樊國王侯通過西涼國囤積了大量的粗鹽,問題是,如果隻是民用,根本用不了這麽多——”

謝思嚷道:“我知道!粗鹽可以化去道路上結的薄冰,便於行軍……”

謝瑾微笑點頭:“不錯,所以當年……”

兄弟倆正說著,門口傳來重重的叩門聲,未等謝瑾開口,門已被推開,一臉喜色的謝夫人帶著一堆丫頭婆子走了進來。

謝瑾忙將手中那枚耳墜收入袖中,垂手道:“母親。”

謝思也蹦過去,笑道:“娘。”

謝夫人隻“嗯”了一聲,掃了眼屋子,轉頭對身後一名婆子道:“看見了吧,我就說他這間書房簡陋了些,這張紫檀木的書案,年頭太久,顏色也太暗,回頭讓高管事弄張黃花梨的來,庫房裏的老坑端硯和汝窯的鶴口筆洗弄兩個來擺上,還有這書架也得換成和桌子齊套的……”

謝瑾隻覺太陽穴突突地跳,“母親,這是做什麽?”

謝夫人這才賞了兒子一眼,喜滋滋地說:“沈蕁就要嫁到咱們家了,不收拾收拾怎麽行!鬆淵小築那邊我都瞧過了,明兒就讓人來翻新,再擴一兩間,才好做新房……對了,這書房也擴一間,不然蕁兒來了,去哪裏處理公務?人家也是大將軍……”

“母親!”謝瑾苦笑,“用不著這麽大動幹戈吧?依太後和皇上的意思,成親後她定然要隨我去北境。”

謝夫人道:“那又怎樣?就算隻在家呆幾日,那也得弄得像個樣子才成!人家嫁過來,可不能受了委屈!”

“母親到底明不明白她嫁過來意味著什麽?”謝瑾欲言又止,最後小聲道。

謝夫人瞪他一眼:“我不管!你們這些彎彎繞繞我懶得聽!總之我現在高興得很,你別來掃我的興,你妹子在北境知道了也一定很歡喜,我可告訴你——”

她上下打量著大兒子,“人過門了,不管怎樣,都得好好待人家,別總做出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臉跟個冰塊似的,誰愛看?”

謝思“嗷”了一聲,跳到哥哥身上,拿手扒住他嘴角往兩邊扯。

“胡鬧!”謝瑾皺眉嗬斥,把小猴子一樣趴在他身上的弟弟拉下來。

謝夫人掌不住笑了,滿意地領著謝思,一陣風似地走了。

書房裏驟然安靜下來,謝瑾長歎一聲,揉了揉眉心,走到窗前坐下來,自袖中掏出那枚耳墜,放在掌心端詳。

那翡翠水滴玲瓏小巧,一根纖細銀絲連著的不是耳針,卻是一隻小小的鏤空耳夾。

他看了片刻,抬頭望向窗外。

外頭斜月沉沉,秋夜幽涼。

謝思的話和母親的話交替在他耳邊響過,他低了頭,垂眸凝視掌心許久,起身出門,走到花園裏萬春湖上的四角亭邊,將那枚耳墜丟進了水裏。

大宣昭興三年,十月初八,宜嫁娶。

是日天高雲淡,秋陽麗遠,上京城內的幾條主街上水泄不通,熱火朝天,百姓接踵摩肩,推推搡搡地擠在街上,一麵議論著昨日沈將軍四十八抬沉甸甸的嫁妝,一麵翹首盼著威遠侯府謝將軍的迎親隊伍。

謝瑾大清早便領著迎親隊和花轎出了門,但接近午時,離撫國大將軍府卻還有整整兩條街的距離。

謝瑾事先請人征詢過沈蕁,她的意思是從要自己的將軍府出嫁,而非定遠侯沈熾的府邸。

從兩人議定婚事到今日大婚之禮,也不過月餘的時間,傅閣老親自盯著自家指定的官媒,這才趕著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納吉、納征、請期等繁瑣的流程,兩家也忙亂得跟行軍打仗似的,總算到了今日,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這一個多月以來,沈蕁告了假沒去上朝,一直深居簡出,足不出戶,除了十幾日前入宮參加過一次宮宴,再沒露過麵。

這期間,婚禮的各項瑣事都是老當益壯的沈老爺子出麵在操辦,沈熾多次想來幫忙,都被老爺子給擋了回去。

這日沈熾帶著夫人老早便到了將軍府坐鎮,沈二夫人本想進後院去瞧瞧,沈老爺子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你這做嬸嬸的,平日裏問都不問一句,這時候何苦去礙她的眼?”

沈二夫人腹誹兩句,也就罷了,樂得清閑地坐在前廳喝茶。

沈老爺子借口更衣,拄了拐杖繞到垂花門口,問院裏的丫鬟:“回來了沒?”

丫鬟憂心忡忡地搖頭,沈老爺子咬牙,吩咐身後跟著的管事:“再堵。”

於是一刻鍾後,正行至前街的迎親隊前頭,驀地裏衝出一群小孩,毫無懼色地攔在新郎的高頭大馬跟前,要錢的要錢,討餅的討餅,圍著新郎蹦蹦跳跳地唱:“綿風吹動荷花現,線針月老把婚聯,般般如意人間喜,喜氣臨門在今天①——”

……又來!

謝瑾冷眼瞧著這群小孩,身姿筆挺地捏著馬韁,待小孩們唱完了,方才道:“賞。”

他身邊跟來迎親的一名族兄從兜裏抓了一把銅錢,一麵撒一麵湊到謝瑾耳邊道:“今兒都是第五波了,誰這麽沒眼色阻咱們的道?”

謝瑾瞧了瞧不遠處的撫國大將軍府,無奈道:“左右已經誤了時辰,索性慢慢去,說不準到了沈府,還有得磨。”

果然迎親隊伍到了將軍府緊閉的大門前,被攔了接近一個時辰——對子對了二三十個,漫無天際的古怪題目也答了數個,最後還是謝瑾在沈老爺子的要求下,把老爺子早年寫的一本《兵策論》一字不差地背了三篇,這才被放進了大門。

等謝瑾好不容易進了前廳,畢恭畢敬地向沈老夫婦、沈熾夫婦敬了茶後,喜娘又笑盈盈地出來,說新郎做的幾首催妝詩新娘不甚滿意,請另做幾首。

謝瑾麵上並無任何不耐之色,很配合地做了一首又一首。

“畫簾半卷秋色醉,菱花鏡裏芙蓉笑。

錦帳紅衾相思寄,荷露風柳鴛夢悄。”

他一麵隨口胡謅,一麵觀察著沈家長輩。

沈老爺子一臉淡定,沈熾一臉疑惑,間或還朝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謝瑾飲一口茶,繼續道:“戎裝謝卻霓裳攏,玉樓深處紅妝慢……”

眼見這催妝詩已越做越不像話,終於一陣環佩叮當之聲傳來,蓋了蓋頭的新娘被人扶了出來,謝瑾朝新娘子裙下一掃,微不可見地抿了抿唇。

一對新人朝長輩行了大禮,新郎牽著新娘的手,領她上花轎。

“今兒大日子,出去辦事也該緊著點時間,再不回來我都撐不住了。”謝瑾常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終於化開了春風般的笑意,不過與身邊人的耳語卻是冷冰冰的,帶著幾絲不滿和煩躁。

蓋頭下的新娘輕笑一聲。

“謝將軍說哪裏話?”許是沒來得及喝水,她嗓音略有點沙啞,“統共這輩子也隻嫁這一次,不過想多得將軍幾首催妝詩罷了……怎麽?不可以麽?”

“……很可以。”謝瑾掀開轎簾,扶新娘坐進去,頗為好心地提醒她:“你忘記換鞋了。”

新娘子僵了一僵,腳立刻收進紅裙下擺中,謝瑾這才自覺報了一箭之仇,低笑一聲放了簾子,躍上前頭的白馬,喚來身後的親衛祈明月,在馬背上低聲耳語了兩句。

轎夫穩穩抬起花轎,鑼鼓鞭炮一陣轟響,新郎領著浩浩****的隊伍,在歡聲笑語中穩穩地開道前行,不一會兒便去遠了。

盡管回程很順利,但迎親隊伍到達張燈結彩的謝府大門時,金輪已墜,天邊稠豔的晚霞染了半城緋色,謝府跟前望風的人鬆了一口氣,心急火燎地往門內跑:“來了!來了!”

謝瑾翻身下馬,走到花轎跟前,修長身形擋住眾人視線,輕輕一勾轎簾,將一雙大紅的繡鞋從簾縫裏遞了進去。

“剛讓明月買的,約莫不太合適,將就穿一下。”

花轎裏頭傳來隱約的悉索之聲,謝瑾等了片刻,這才掀起轎簾,伸了手進去將新娘子攙出來,隨即矮下身,待人伏到自己背上,方才背起新娘大步流星地進了謝府廣亮大門。

這一夜威遠侯府高朋滿座,歡聲鼎沸,喜意無邊,朝中高官來了大半,主賓席上的宣陽王也是從頭坐到尾,直鬧到三更後,滿堂賓客方才漸漸散去。

謝瑾跪在堂前,接了太後和皇帝派遣宮人送來的賀禮,直接繞過前廳,進了後院的新房。

鬆淵小築內靜悄悄的,鬧洞房的人被潑辣的謝夫人趕了個一幹二淨,此時院子裏紅燈高懸,彩繡朱幔,入眼俱是一片喧囂熱鬧的顏色,幸而秋夜寂涼的夜風穿梭浮動著,稍稍拂開幾許清幽。

謝瑾在院子裏佇立幾息,推門進屋。

繞過繡著金玉滿堂圖案的十二扇屏風,本該坐在喜床邊等候的人已裹著喜被沉沉睡到了床帳裏,半幅軟紅紗幔垂下來,掀起的紅蓋頭散在床腳,椅子上搭著大紅的喜服,床前的腳蹬上,擱著的正是他日間令人倉促買來的紅緞繡鞋。

……不愧是沈蕁。

謝瑾也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他猶豫了一瞬,脫了身上喜服,去了淨室。

淨室的角落裏有沈蕁換下來的衣物,一條玄色帛褲正是她今兒穿在大紅嫁衣裙子下未來得及換的,謝瑾在背她進府的時候,沒少將裙裾暗暗往下扯替她遮掩。

他無可奈何地歎一聲,沐浴更衣。

“嗶啵”一聲,高台上的紅燭爆開一個燈花,沈蕁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感覺身畔有人欺近,眼睛都未睜開,五指倏然探出,直接抓住對方衣領狠狠一摜,將人按倒在身側,一個翻身騎上來,另一隻手已牢牢扼住身下人的咽喉。

“什麽人?!”這一聲喝出後,她方才睜開還有些黏糊的眼睛。

這一看,她頓時有些訕訕的,忙把扣在人喉間的手挪開。

“……怎麽是你?”

被她製住的人卻是一身紅色寢衣的謝瑾,他臉上滿是錯愕之色,被她方才悍然的舉動弄得有點懵。

紅紗帳裏,亂褥之間,兩人默默對視著。謝瑾烏發鋪枕,寢衣的領口被她拉開了,露出鎖骨處一片春膚秀色,頸間幾個淡紅的指印還未褪去,襯著因飲了酒而微泛桃色的眼尾頰麵,顯出幾分別樣的曖昧和旖旎。

沈蕁麗眸定住,一時被這美色所迷,竟忘了動彈。

謝瑾嘴角慢慢浮開一絲笑意,長睫下墨眸如星,含著兩分譏誚,“今兒我倆大婚,自然是我,沈將軍忘性倒是極大。”

“睡迷了,對不住。”沈蕁嘀咕一聲,吹了吹額前碎發,這才準備翻身從他身上下來,謝瑾卻一把掌住她左邊大腿,將她扣在自己腰間,左手沿著她右腳腳踝慢慢撫摸上來。

“你……”

沈蕁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燭光紅紗掩映下,同樣穿了一身大紅寢衣的姑娘青絲淩亂,暈生雙靨,再不是慣常的素淨與清淡。

有力的手掌從她小腿上一寸寸按過,似在探尋著什麽,直到身上的人“唔”了一聲,謝瑾這才停下,輕輕撩起她的褲腿。

膝蓋下三寸處,潦草地綁了幾圈繃帶,血跡早已浸了出來,隻因穿了紅色的綢褲,不甚明顯。

謝瑾瞧著那處地方,淡淡問道:“怎麽回事?”

沈蕁打個哈哈,從他身上翻下來,坐到床邊,滿不在乎道:“小傷,趕時間,一不小心就從馬上摔下來了。”

“一不小心?”謝瑾嘲諷一句:“沈將軍會從馬上摔下來,怕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

“這不急著趕回來和你成親麽?”沈蕁瞅著他笑:“我心急如焚,生怕趕不上吉時,還好,雖然遲是遲了一些,但多得了謝將軍十多首催妝詩,也算因禍得福,我甚歡喜。”

“……是麽?”謝瑾不置可否,把敞開的領口合上,坐起身來悻悻道:“大婚的日子之前早就定好了,什麽事非要今兒趕著去辦?”

沈蕁垂頭不答。

謝瑾看她一眼,起身去了淨室,少頃端了一盆清水出來,放到腳踏上,將她右腿抬起。

沈蕁忙道:“我自己來。”

謝瑾也沒堅持,坐到一邊的椅子上,看她卷起褲腿,揭開繃帶,擰了盆裏的毛巾試擦傷處。

那傷處裹得極敷衍,也沒怎麽清洗過,這會兒傷口周圍還有點汙漬,沈蕁臉色如常,動作粗魯,刮到外翻的皮肉時,眉頭都沒皺一下。

謝瑾冷眼旁觀, 終是忍不住彎腰蹲下,搶了她手裏的毛巾,重新擰過一遍水,輕輕擦試傷處時,動作比傷口的主人輕柔了許多。

沈蕁略有些尷尬:“你怎麽知道我腿上有傷?”她自問行走之時並無異常,沒想到還是被他察覺了,這人到真是心細如發。

謝瑾不答,隔了一會兒反問:“是去西境寄雲關了吧?”

“瞞不過你,”沈蕁笑了兩聲:“不錯,我本算好了時間,一定能在昨夜趕回,沒想到路上出了點意外,有人給驛館的馬下了絆子,不止我,薑銘和朱沉也著了道。”

“誰做的?你堂弟沈淵?”謝瑾握住她的腳踝,將她那條腿搭在自己膝上,低頭仔細瞧她的傷口。

沈蕁很坦率:“是,他應該隻想絆我一下,讓我趕不及大婚。”

“你自找的,”謝瑾毫不客氣地說:“你既答應了太後來我謝家,便是自願放棄了十萬西境軍的統轄權,這時候又趕著去西境聯絡你那些舊部,我若是沈淵心裏也會不舒服。”

沈蕁咬著嘴唇:“你倒替沈淵說話?”

“替他說話又怎麽了?”謝瑾冷笑一聲:“沈蕁,做人不能太貪心,你沒聽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嗎?”

他挪了椅子過來,將她腿架在椅背上,起身把水盆端走,又取來藥匣。

“他這是給你個下馬威,警告你別再插手西境軍,”謝瑾一麵細心地把藥粉撒在傷口上,一麵說:“西境軍和北境軍你都想要,世上可沒這樣的好事。”

這人嘴裏說著戳心窩子的話,手上動作卻極細致輕柔,沈蕁本想發脾氣,又尋思著自家腿在人家手上捏著,識時務者為俊傑,遂忍了忍沒吭聲。

“大婚之時你若沒出現,太後那邊定然無法交代,”謝瑾朝她傷口上輕輕吹著氣,讓那藥粉更均勻地落到深處,“你與太後生了嫌隙,沈淵就更能牢牢握住西境軍,你一向行事還算穩妥,怎麽這時候倒犯了糊塗?沈淵剛剛接管西境軍,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你何苦這時去招他?”

謝瑾一麵說著,一麵抬頭瞧她,一瞧之下,不覺愣了一愣。

沈蕁並未如他料想那樣一臉怒容,也沒準備說點什麽話來反駁他,隻是笑眯眯地瞧著自己。

他這才發覺自家的臉挨她的腿極近,嘴唇都快碰上那處肌膚了,而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邊,將被褥團成一團墊在身下,那條腿屈尊降貴地讓他舉著,臉上的表情仿若在說:“想親就親一口吧。”

……

謝瑾心下有點羞惱,繃著臉將她的腳放下,取了繃帶來一圈圈地纏,嘴上還不饒人:“這時候趕著去西境,你怕不是後悔了吧?隻可惜木已成舟,你後悔也沒用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沈蕁托著腮,一臉認真地打斷他:“謝瑾,今兒洞房花燭,你說這麽多廢話,莫非想拖延時間?你若不想,直說便是,我不勉強你。”

謝瑾一口氣堵在喉間,差點跳起來:“拖延?我能拖延什麽?沈蕁,你老說這些話不覺得無聊麽?”

“咦?”沈蕁笑了笑:“這是無聊的話麽?難道不是正事?”

謝瑾一時語塞,不覺朝她看了一眼。沈將軍這會兒慵懶地靠在床頭,如瀑青絲斜斜堆在一邊肩頭,寢衣的領口裏露著一線紅兜兒的金線滾邊,也不知是紅燭映的,還是臉上本就抹了胭脂,一向素淨的臉此刻雲蒸霞蔚,眼波如水,要命的是一條纖長的腿還被自己放在膝上,輕薄的褲角隻掛在那條腿的腿彎處,如果忽略那厚厚的繃帶,倒真是活色生香。

謝瑾忽而覺得唇有點幹,臉有點熱。

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處,都沒再挪開。

繃帶的結早打好了,但謝瑾的手仍放在她腿上,肌膚接觸的地方,暈開一陣熱意,令得兩人呼吸漸漸有點沉,心跳也有些快。

順理成章地,他將她那條傷腿和著另一條腿一並撈在臂彎裏,另一隻手臂橫過她的腰,直接把人抱進了喜床深處。

全幅紅紗帳幔垂了下來,一小方天地裏,盡是深深淺淺的紅,燭火在帳外明明滅滅地跳動著,時光的碎片浮出來,化作悠然長河,裏頭浸著的全是他和她的點滴往事,水到渠成地推著他擁緊身上的人。

那些針鋒相對的你來我往,此時也成了浮光掠影,輕飄飄地撓在心頭,無關痛癢,更無關緊要。

這一切,原來並不困難。

將她攬在懷裏時,謝瑾心想。

一個多月以來,他很多次設想過洞房花燭夜的情形,每每到一定的時候就沒法再往下想了,可是婚約已定,不管她帶著什麽樣的目的,又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嫁給他,他們總歸成了夫妻,再不甘,再不願,他也必須扭轉自己的心態,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看待。

他以前,沒把沈蕁看成是個姑娘。她和他所認識的大部分姑娘截然不同,她武力超群,性格直率,大而化之,大多數時候沒個正形,有時還帶著些痞氣,但打仗時絕對身先士卒,奮勇無畏,在軍中很有威望。

撇開那些恩怨和爭吵,謝瑾私下裏其實很欣賞她,不過這種欣賞他自認為絕不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傾慕和喜歡。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很關注沈蕁,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他時常會想著她,在她不來挑釁他的時候,甚至會暗暗地去撩撥她,但從來沒想過要去喜歡她,愛她,與她做一些極親密的事——除了那次偶然的夢。

所以剛得知自己必須和她成婚時,謝瑾是不情願的,抵觸的。

他曾以為洞房這一關,自己很可能過不去,由此每天早上起床之時,都會默念三遍:“沈蕁是個姑娘,我將成為她的丈夫,而她將成為我的妻子。”

事到臨頭,一切居然這般容易,甚至自己沒有半分勉強,他先是吃驚,後又釋然。

也許是多日的自我暗示和情緒調整起了效果,他已經接受了她於他的這種新身份。

注①:“綿風吹動荷花現,線針月老把婚聯,般般如意人間喜,喜氣臨門在今天。”為民間流傳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