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夜迷

沈蕁去夥帳裏喚了薑銘,兩人一同回了沈府。

因為沈煥夫婦一直無子,所以沈煥戰死後,沈煥的弟弟沈熾襲了定遠侯的爵位,搬進了定遠侯府,先帝則另賜了上京城東的一所宅子給沈蕁作了將軍府。

按理說,沈蕁的祖父祖母應該和如今的定遠侯沈熾共同住在侯府,奈何沈老爺子人越老脾氣越古怪,沈熾又管得緊,老爺子自覺衣食住行都不合心意,加之特別喜歡沈蕁這個長孫女,便帶著沈老夫人搬來了沈蕁的將軍府。

沈蕁自是歡迎,隻是她常年不在上京,偶爾才回來一次,便隻得拜托二叔常來關照關照。

她進正院去瞧祖父祖母時,正聽見沈老爺子在對著沈熾發脾氣,想來又是沈熾在苦口婆心地勸自家老爹少吃葷腥少喝酒,惹得老爺子不耐煩。

沈蕁抬腳便想溜,以免被祖父的火爆脾氣波及,沈熾早已聽到動靜,顧不及安撫沈老爺子,掀簾出來叫住了沈蕁。

兩人站在廊下說了幾句。

“阿蕁,太後娘娘的意思,你已經知道了?”沈熾問她。

沈蕁眼睛望著院子外頭的榆樹樹梢,隻“嗯”了一聲。

“這事是太後娘娘提議的,”沈熾觀察著她麵上的神色,遲疑道:“如果你不願,我們可以再商量——”

沈蕁轉回頭打斷他:“我已經應了太後娘娘,二叔,我很累,一會兒還得進宮。”

沈熾沉默了一會兒,道:“去吧。”

沈蕁辭了二叔,回了自家院子。

朱沉在屋裏等著她,問她:“今兒穿什麽去呢?”

沈蕁母親去得早,祖母年高,軍營裏又沒有丫鬟替她打理服飾,她自己是個不講究的,平常穿得最多的還是鎧甲,因此作為她親衛的朱沉,有時也兼職管管她的常服衣飾。

“有什麽穿什麽吧,”沈蕁道:“上回回來不是做了一箱子的衣裳麽?”

朱沉也是個在這上頭迷糊的,忙去找鑰匙,“對哦,我都忘了,好像放在西廂的耳房裏。”

沈蕁怕她麻煩,阻止她道:“算了,別過去翻了,我記得有條翡色裙子挑了銀線的,幾年前穿去宮裏太後娘娘還讚過,後來染了點酒液換下拿回來洗了,也算新的。”

朱沉“哦”了一聲,依言把那條翡色挑線長裙找出來,又去翻她的首飾匣子。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手裏拎著一隻翡翠耳墜,問道:“怎麽隻有這一隻了?”

沈蕁看見她手裏那隻水滴狀的耳墜,怔了一怔,半晌道:“既隻有一隻,以後也沒法戴,就扔了吧。”

朱沉撇了撇嘴,說:“上頭是夾子的耳墜本來就不多,您每回都是戴一次丟一次,現在隻剩下都是耳針的墜子了,您又沒有耳洞。”

沈蕁幼時也是穿了耳洞的,隻是她常年戎裝在身,十多歲後就沒怎麽戴過耳環,天長日久的,耳洞就堵了,她又不耐煩重新紮耳朵眼兒,所以就讓首飾鋪子給她打了幾對上頭是夾子的耳墜來充數,需要盛裝出席的時候就在耳朵上夾兩個墜子完事。

“要穿裙子恐怕還是得配個耳墜的好,”沈蕁想了想,“這次就算了,橫豎今晚宮裏算家宴,沒什麽外人,也不必充場麵,我還是穿袍子,你回頭再讓人打幾對夾子的來。”

朱沉應了,沈蕁去裏間換了天青色的一件窄袖長袍出來,腰間束了革帶,腳上套了鹿皮靴,一麵走一麵往手肘上套護臂。

朱沉給她重新梳了發髻,拿個白玉冠來束上。

她是武將,即使正式場合這麽穿,也沒人會有異議,反倒是她有時穿了裙子,會教大家覺得不習慣。她自己也喜歡這麽穿,若不是沈太後喜歡她盛裝打扮,她恐怕連一條裙子都不會做。

晚間的宮宴設在恒清殿前的四雨湖畔。

說是小型宮宴,但宮人們準備起來也絲毫不敢馬虎。戌時後,湖畔成片的桂花樹上掛滿玲瓏宮燈,長廊水榭中燈火璀璨,湖中穿梭有數隻錦繡舫船,船上彩光流溢,紗幔飄飛,管弦絲竹之聲隱隱從湖上傳來,再遠處喬鬆野鶴,鶯飛花濃,一片盛景。

宮人們穿梭在寶閣珍台中,往金杯玉盞中盛上瓊漿玉液。

沈蕁扶著沈老爺子在宮人指引下上了四雨台,一眼便看見威遠侯謝戟和他長子已端坐西席之上。

見到來人,謝家父子忙站起身來。

謝瑾穿了一身湖水色輕衫,腰間簡簡單單係了一枚青玉環佩,頭頂上也束了青玉冠,他身形瘦削修長,這副清新淡雅的衣裝更是襯得人如同輕雲出岫一般,一片皎玉華光掩去了冷冽陰凜的氣質,很有欺騙性。

“見過沈老,”謝戟對沈蕁祖父恭敬行了一禮,笑道:“您老氣色很好啊,怎不見沈老夫人?”

“什麽?”沈老爺子向來看不慣謝戟,仗著耳背不予回答。

“我說,”謝戟提高了聲音:“沈老近來身體可好?”

沈老爺子幹脆擺了擺手,自言自語道:“哎,老了,聽不清。” 他說完,自顧在東席坐下,老僧入定一般半閉了眼,看也不看謝戟一眼。

謝戟無奈一笑,坐回西席。

謝瑾皺了皺眉,小聲對沈蕁道:“怎麽?今兒宮宴,隻有我們兩家?”

“不是啊,”沈蕁笑道:“還有內閣的傅閣老。”

謝瑾沒說什麽,臉色陰了陰,心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謝家是大宣開國功臣,一直駐守西北邊境,統領著十八萬西北邊境軍,直到前朝先帝下了旨,這才將西北邊境軍劃為西境軍和北境軍,西境軍由定遠侯沈煥統領,北境軍仍由威遠侯謝戟統領。

謝家兵權被瓜分了一半,盡管很是不滿,但也知道這是先帝當時權衡各方勢力鬥爭之下作出的製衡之策,因此咽下了這口氣,隻是越發看沈家不順眼。

謝瑾坐在席上,聯想到日間沈蕁所說的話,越想越不對勁,謝戟見兒子臉色難看,不動聲色地攫住他的手腕,悄聲道:“沉住氣。”

謝瑾訝然看向父親,謝戟朝他使了個眼色,謝瑾心下更是一沉,不覺朝對麵的沈蕁看過去。

沈蕁低頭垂眸,正把玩著案上的一個琉璃杯,看不出什麽端倪。

此時內侍唱了一聲喏:“太後娘娘、皇上駕到!”

眾人齊齊起身,繞到案前行大禮。

沈太後與宣昭帝在宮人擁簇下並肩走來,身後跟著宣陽王和傅閣老。

沈太後率先落座,春風滿麵地笑道:“都起來吧,今兒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

宣昭帝虛扶了沈老爺子一把,笑道:“沈老近來可好?”

沈老爺子顫顫巍巍道:“多謝太後娘娘、皇上關心,就是近來越發沒了精神……不過今兒太後娘娘和皇上設了宴,老臣怎麽也得來……我這孫女兒的終身大事,我不來怎麽成?”說罷,很有精神地瞪了謝瑾一眼。

謝瑾心下一個咯噔,再一看宣昭帝身後笑容滿麵的宣陽王,心下猜測得到證實,暗中冷笑數聲,袍袖下的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看來是要當著宣陽王的麵來逼婚了。

謝家和宣陽王走得近,宣陽王是先帝的長子,生母謝貴妃便是謝戟的妹妹,謝瑾的姑母。

三十年前沈氏入宮,結束了先帝獨寵謝貴妃的局麵,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謝家也被沈家分走了十萬西境軍,謝貴妃不久便病逝,但韜光養晦的宣陽王,連帶著統領八萬北境軍的謝家,一直都是沈太後心裏的一根刺。

隻是謝家曆經三朝,一直戎馬戍邊,功勳卓著,在軍中威重根深,八萬北境軍將士誓死追隨不說,朝中也有許多擁簇和支持的勢力,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拔除謝家的兵權,也不是這麽簡單的。

當年沈煥接管十萬西境軍,就是因為一直難以收複個別謝家舊部,從而造成西境軍軍心不穩、戰力薄弱的局麵,這也是當年慘禍發生的一個原因。

宣陽王和謝戟,一直為保留謝家的兵權做了很多安排和努力,沈太後之前不是沒有下過手,但不僅沒有成功,反而引來了一些反噬。

因此經過多個回合深深淺淺的試探後,沈太後改變了策略。

如今看來,這個策略就是讓沈謝兩家聯姻。

沈蕁是太後和皇帝手中最得力最鋒銳的一把尖刀。

也許他們認為現下西境平穩,這把尖刀的鋒芒暫時沒有用武之處,擱置了不免浪費,不如用來牽製謝家。

沈蕁嫁入謝家,以她撫國大將軍和威遠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介入到北境軍的軍務之中,而她能力出類拔萃,在北境軍中獲得一定的擁護並培植出自己的勢力,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也就是說,沈太後和皇帝雖然作了讓步,但借著這個舉動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們的意圖,並且毫不掩飾:不奪你謝家兵權可以,但會派人來牽製著你們,你們最好老實些。

偏偏他們不能拒絕。若是拒絕這個安排,等於告訴太後和皇帝謝家有異心,不想接受任何牽製,而本就如履薄冰的宣陽王,處境則會更加艱難。

謝瑾實在沒想到,以沈蕁今時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居然還會被沈太後用來作為一枚棋子,他甚至忍不住懷疑:太後和皇帝之前為沈蕁的婚事張羅了這麽多次,無一成功,會不會原本就隻是做做樣子,實際早就在規劃著這一天?

一等西境平穩,能力遜了沈蕁一籌的定遠侯世子、沈熾的長子沈淵就可以接管西境軍,從而讓沈蕁可以抽身嫁入謝家。

他嘴角浮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再次看向對麵的沈蕁。

沈太後倒真舍得啊!看來皇家之人,果真沒有什麽真心,一切都得為皇權和利益讓道。

沈蕁仍是垂著眼,麵容平靜,但捏著杯盞的手指指節發白,顯然心中也有不甘。

謝瑾甚少看她穿裙子,大多數時候她不披鎧甲的時候,就是穿的這種袍子,裁剪合體,質地上佳,樣式介於文士服和武服之間,腰上紮皮革腰帶,肘腕處束皮甲護臂,開了岔的衣裳下擺隻到小腿處,腳上穿輕便且防護性良好的鹿皮靴……一副隨手準備與人動手的模樣。

頭發也如男子一般全數束在頭頂,清爽利落,英姿颯爽,有種介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獨特韻致和氣度。

這樣一個驕傲且意氣風發的人,怎麽就甘心淪為他人棋子?還是說,她本身也對八萬北境軍有染指之意?

謝瑾思忖著,腦海中浮現出許多與她有關的往事。

他小她一歲,七歲那年兩人在宮中第一次見麵,大人們半真半假地讓兩個孩子比劃比劃。

比武台上,沈蕁拎著長刀,趾高氣昂地打量了謝瑾兩眼,轉過頭對著她爹大聲道:“他是威遠侯世子?明明就是個姑娘嘛!”

大人們哈哈大笑,謝瑾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

他相貌隨母,小時候眉清目秀,顏若桃花,最忌諱別人說他長得像女孩兒。

這還不算,沒幾招後,她便把長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叫她姐姐,他自是不服,手中銀槍挑過去,直接捅進了她肋下。

幸而人小力薄,沒造成什麽致命傷。

從那以後,兩人每次見麵,總會鬥個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方才罷休。成年後,真刀真槍的武鬥是少了,但爭鬥也從比武場上轉移到了狩獵場、沙盤邊、以及其他一切可以分出高下的各個場合和領域。

謝瑾年少老成,心思縝密,行事冷靜,唯獨麵對沈蕁的挑釁常常破功,像隻炮仗一樣被她一點就著。

七年前沈蕁居然會向他這個死對頭求助,他吃驚之餘也頗佩服她的心胸和膽量,換了他,恐怕絕不會先向這個宿敵低頭。

隱隱的,他心中還有一絲微妙的感覺,果然敵人才是這個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否則她怎麽就能篤定自己一定會出兵,可以成功地幫她守住西境?

那之後兩人之間的合作逐漸多了起來,並且建立起了一種詭異的信任和默契。

他與她,既是對手又是夥伴,既看不慣對方,又不得不承認對方之於自己,乃是不容忽視、不可或缺的一種存在。

他們對彼此了若指掌,深知對方的優勢和弱點,大到對方的野心和抱負,做事的原則和底線,小到某些生活上的小細節和小偏好,都了然於胸。

這種羈絆,大概已經深入到了骨髓裏,他有時做夢都會夢到她,甚至有一回,夢境裏的情形很是不可言說。

醒來後麵紅耳赤的謝將軍滿頭霧水地思考了半日,終於恍然大悟。

這之前兩人曾各自帶了小隊人馬在關外碰頭,一起偷偷潛進西涼國的軍營,將西域那邊過來的一種新良種馬偷了幾匹回來,歸來的途中不慎露了行藏,沈蕁被追兵的箭矢射傷,謝瑾在替她療傷的時候,一不小心瞄了一眼她淩亂的襟口。

她雖不像個姑娘,但確確實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姑娘,而他氣血方剛,看見姑娘家的胸口,做場旖旎的夢也很正常,這應該跟對象是誰沒有關係,隻是身體中的某種東西在作崇罷了。

不過從那以後,他暗自注意時時與她保持距離,客氣疏遠了很多,謝天謝地,那種情形沒再出現在夢中,他也就鬆了口氣。

否則,真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酒過三巡,君臣經過最初的寒暄,也漸漸把話題繞到了這上頭。

宣昭帝先是從今兒席上西域進貢過來這種汁多瓤甜的哈密瓜說起,讚了一番沈將軍的豐功偉績,爾後又長歎一聲。

“沈將軍勞苦功高,為我大宣立下汗馬功勞,多年來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可惜直到如今,卻還是孑然一身,身邊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朕與太後因為此事日夜懸心,隻是放眼望去,實在沒有可堪匹配之人……”

眾人目光齊刷刷朝謝瑾望去,隻沈蕁仍低著頭,還有一個不明就裏的傅閣老煞有介事地不斷點著頭,撫著頜下長須,很感興趣地望著宣昭帝,等著皇帝下文。

宣昭帝清了清嗓子,殷切地瞧著謝瑾,笑道:“幸而前日兵部趙尚書一言,倒讓朕醍醐灌頂,原來沈將軍早有良配,可歎大家以前一葉障目,竟從來沒有往這上頭想過……”

眾人配合地發出一陣了然的低笑聲,謝瑾額角一抽,同沈蕁一樣,捏緊了手中酒盞。

傅閣老疑惑問道:“皇上說的是哪位?”

宣昭帝笑容可掬,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傅閣老請看——”

傅閣老自覺老眼昏花,看了半晌都沒看出什麽名堂,最後見大家眼光都定在臉若寒冰,一動不動的謝瑾身上,斟酌再三,才猶疑道:“皇上說的,難道是威遠侯世子、小謝將軍?”

宣昭帝哈哈大笑:“不錯,正是小謝將軍!”

“這……”傅閣老麵容怪異,“他二人……”

皇帝朝傅閣老微微俯身,故作神秘地笑道:“閣老有所不知,外間傳言不甚屬實,這二人看似宿敵冤家,實則惺惺相惜,肝膽相照,這次西境大捷,其中少不了謝將軍的出謀劃策不說,北境這兩年的平穩,也跟沈將軍的鼎力相助有莫大的關係。”

傅閣老吃了一驚:“當真?如此說來,倒是我等膚淺了。”

“可不是,”宣昭帝接口道:“傅閣老再瞧瞧這人物、這相貌、這氣派、這身份,沈將軍和謝將軍,可不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傅閣老忙不迭點頭:“皇上這麽一說,確實如此!”

沈蕁耳中聽得皇帝將傅閣老繞了進去,兩人一唱一和說到了緊要處,心中翻了個白眼,抬起頭來,正撞上謝瑾略含譏誚的目光。

在座諸位早已對此事心照不宣,唯有一個傅閣老事先毫不知情,皇帝將這位好做冰人的閣老拉過來,用意不言而喻。

果然,下一刻傅閣老拍著胸脯毛遂自薦:“既如此,老夫就來牽這根紅線,經老夫撮合的姻緣,就沒有不成的!”

沈太後微笑頷首,目光轉向一邊的宣陽王:“如此再好不過,宣陽王怎麽看?”

宣陽王歎了一聲,昧著良心說:“早幾年便聽聞侯爺和夫人在替雲隱張羅親事,可雲隱都拒了,本王今日才知,原來他竟心儀沈將軍許久,今日可算守得雲開見月明,本王實在替他歡喜。”

這空口說白話的本事一個比一個高,謝瑾眼角微微抽搐,正要反駁,謝戟將他袖子暗暗一扯,丟來一個眼色。

謝瑾無奈,端起茶盞擋了擋不太好看的臉色,從茶盞上方照著對麵的沈蕁丟了個刀子似的眼光過去。

沈蕁卻衝著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帶著點痞氣和驕傲,他再熟悉不過,耳中似乎聽見她在說:“有本事你就反駁啊!不反駁就是默認了,如何?該認就認了吧!”

謝瑾喉頭一哽,一口茶差點沒咽下去。

宣昭帝極有興致地笑說:“傅閣老願意做這個冰人,太後和朕自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沈老和謝侯爺意下如何?”

沈老爺子打量了兩眼謝瑾,目中精光一閃而過,半闔了眼哼道:“勉強配得上。”

謝戟一臉笑容,語氣很誠懇:“沈大將軍能下嫁,是謝家和我兒的福氣。”

沈太後笑容和藹,暗藏鋒芒的眼神落在謝瑾身上,“還是要問過他們自己的意思才成。”

謝瑾撫了撫眉心,深吸一口氣,起身朝太後和皇帝行了個禮,“多謝太後娘娘、皇上好意,多謝傅閣老——”

他停了停,一字一頓道:“臣……求之不得。”

事已至此,再不情願,他也隻能認命了。也許今生今世他都無法擺脫沈蕁,兩家聯姻,也不過換了一種方式繼續對立,繼續合作。

可是一想到今後要與她朝夕相處,他便覺得說不出的怪異和別扭,遺憾、憤怒和不甘冒出頭來,他落座灌了一大口酒,無可奈何地將這些心情壓製下去。

聽了謝瑾的回答,眾人欣慰且意味深長地笑了。宮人們恰在此時添上佳肴,湖心船舫上琴聲錚錚,婉轉如流水,悅耳動聽之極,正是一曲《鳳求凰》。

桂花飄香,夜風爽爽,如鏡深空中一輪滿月清光皎皎,月色熔進湖心,水波染盡,灼灼銀光與斑斕華燈交織,極盡繁華絢麗。

四雨台上笑語聲聲,君臣歡融,沈蕁卻覺氣悶,收了臉上一絲假笑,借口去更衣,抽身離了席間。

她一路沿著花蔭柳徑徐徐而行,拐了個彎進了水榭,靠著一根廊柱坐下,瞧著長廊那一線搖曳的宮燈,微微歎了一口氣。

長廊深幽,宮燈飄忽,雕欄遠處現出模糊的點點微光,看不真切。

有內侍穿廊而來,在她麵前欠身行禮:“沈將軍可是要在此賞燈觀景?奴才令人給將軍送茶果來。”

沈蕁忙起身,抖抖衣襟,笑道:“不必,這就走了。”

她出了長廊,沿著湖邊太湖石後的小徑往四雨台走去,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假山旁的一架金銀花架下。

蔭深藤蔓牽繞如蓋,隻在縫隙處投下幾線銀光。

麵前人眉眼冷冽,手掌從她手腕上鬆開,身子也後退了兩步,隻將她卡在角落裏,堵住她的去路。

斑駁花影中,金銀花馥鬱的香氣和著謝瑾身上淡淡的酒氣撲麵而來,沈蕁挺直了背脊,盈盈笑道:“謝將軍有話要說?”

謝瑾臉色陰沉:“你早就知道了?為何不告訴我?”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太後有這意思,”沈蕁望著他,“再說,早告訴你有什麽用?你能拒絕麽?”

“我是不能拒絕,”謝瑾上前一步,身影籠罩下來,寒聲道:“但你可以。你若說不想嫁,太後娘娘也不會逼你,這樁婚事本可以——”

沈蕁打斷他,唇邊笑意不減:“我是可以拒絕,但我沒有,也不想拒絕。”

謝瑾眼眸微虛,於明滅交織的光影中審視著她。

兩人靠得極近,謝瑾的臉龐就在她上方,呼吸溫熱而悠長,令她仰起的臉頰感到一絲微微的癢意。

遠處傳來高台之上隱約的說笑聲,湖心中的畫舫上羅衣香袖,輕歌曼舞,伴奏已換成了琵琶,玉珠走盤,一時如鶯啼鵲歌,一時又似雨落空山。

謝瑾沉默良久,帶了幾絲嘲弄低聲道:“你可別說,你是因為喜歡我才沒有拒絕。”

“我若說是呢?”沈蕁伸手,指尖沿著他湖水色衣領上的銀色刺繡雲紋輕輕打著圈,淺淺笑道:“謝將軍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鬆,我……心儀已久。”

“騙誰呢?”謝瑾嗤笑一聲,捉住她的手甩了開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我隻問你——”

他眸色晦暗,盯牢她的眼睛,探究地問道:“拱手將西境軍讓與他人,你難道就甘心麽?”

沈蕁不答,再次將手搭了上來,將他剛因拉扯而翻起褶皺的衣領撫平,低聲道:“我們兩人的生辰八字,已經請人合過了,據說很相配。”

謝瑾眉頭跳了跳,煩躁地攫住她手腕,“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沈蕁撲哧一笑:“謝將軍還怕被我非禮不成?”

“沈蕁!”謝瑾身軀一僵,繃著臉道:“你非要這麽說話麽?”

沈蕁正色道:“我說的可是正事,交換庚帖也就這兩天的事了,想必太後娘娘和皇上也想早日看到我們完婚,你可不要拖延。”

謝瑾隻覺挫敗,再不想跟她多說,哼了一聲,後退兩步扭頭便走。

沈蕁衝著他的背影笑道:“我的嫁妝祖母早就替我備好了,很豐厚,你家的聘禮單子什麽時候送?可不能落後哦——”

謝瑾腳步頓了頓,並未回頭,隻冷冰冰回了一句:“放心,絕不會比你的嫁妝少。”

沈蕁目送他走遠了,臉上笑容慢慢斂去,摘了藤架上的一朵金銀花嗅了嗅,垂眸低歎一聲。

宮宴散得早,沈蕁偕祖父回到沈府,祖母都還未歇。

她與老人家說了一會兒話,才回了自家院子,坐在廊下瞧著一地月影銀霜,揉著額頭。

朱沉拿了一張單子過來,就著廊下燈光,給她看銀樓描的耳墜樣式。

沈蕁隻看了一眼,便意興闌珊地說道:“都好,你瞧著辦就行。”

朱沉收了單子,也沒進屋,坐在她身後替她將發冠卸下,又將發髻散開,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她的長發。

“將軍既是不久便要嫁入謝府,想來得有一陣子穿女裝了,不如重新紮個耳朵眼兒,今兒我試了試,這夾子戴久了,還真夾得耳朵疼。”

“什麽?”沈蕁茫然回頭。

朱沉一下撞進她帶著淒惶和悲切的一雙眸子裏,心下惻然,聲音又低了幾分,“將軍,紮個耳朵眼兒吧,麻煩也就隻麻煩一時。”

沈蕁慢慢道:“也好。”

“將軍就放寬心吧,”朱沉勸道:“謝將軍為人您還不了解?再說謝家也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

“我哪是為這個,”沈蕁一笑,轉身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歎道:“我隻恨我自己沒用,金鳳現在——”

她停住沒說,臉上笑容斂去,抬頭望向天際中一輪冰蟾,喃喃道:”要是多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