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西風起

金烏西沉,霞鋪天邊。

沈蕁在官驛中換了一匹馬,這才堪堪趕在戌時之前到了上京城外。

再過二刻城門便將關閉,她呼出一口氣,翻身下馬。

連日陰雨,盡管午間雲散雨住,但露了一下午的太陽並沒有把泥濘的道路蒸幹,因此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的沈蕁形容頗為狼狽,一身鎧甲上汙泥點點,就連腮上都濺了兩滴泥水。

守門的官兵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禮:“沈將軍,請。”

沈蕁微笑點頭,一手提了偃月長刀,一手牽了馬韁,進了高大巍峨的城門。

過了城門,熙攘街市在望,此時正值傍晚,主街兩邊的酒樓食肆正是上客時分,旁邊的一些雜貨鋪子卻忙著關門,車水馬龍之中醞出一片繁華塵世的煙火之氣。

沈蕁顧不得多看,正準備重新上馬,前頭街道的拐角處忽然駛出一輛六輪華蓋馬車,馬車邊一人一馬,與馬車齊頭並行,正疾疾往城門方向而來。

馬是銀鞍灰馬,馬上之人身姿挺拔秀頎,穿了一身藏藍色素緞長衫,玉冠束發,尋常不過的文人裝扮,周身卻挾帶著一股凜冽肅殺之氣,極為奪人眼目。

沈蕁遠遠看見,便改變了主意,暫未上馬,隻牽了馬避在街邊暗處,拿頸上的布巾蒙了一半臉,頭壓得很低。

馬車很快從她身前駛過,灰馬卻昂頸發出一聲長嘶,前蹄揚空虛踏兩步,停了下來。

馬上的青年勒緊韁繩,微微俯身,朝避在陰影裏的她抱拳行禮:“沈將軍。”

這都認出來了?沈蕁隻得拉下布巾,跨前兩步,抬頭回禮:“謝將軍。”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青年麵龐朗若清月,長眉微挑,神情冷漠,鴉睫下一雙秋水湛湛的眸子虛虛投在自己身上,鬧市之中,夕陽之下,整個人似蟾宮秋鏡一般,一襲藍衣纖塵不染,映得眸中寒色皎皎。

“前日聽聞聖上急召沈將軍回京,不想今日便碰見了,沈將軍來得好快。”青年直起身子,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玩繞著馬鞭,墨冰寒鏡似的雙眸掠過她麵頰上的兩點汙泥,停留一瞬,轉了開去。

沈蕁注意到他的目光,舉袖在臉上輕輕一抹。她趕著進宮,此時不想與他多說,隻笑道:“謝將軍這是要出城?再晚城門可就要關了。”

謝瑾微一點頭,正欲打馬離開,前頭的馬車卻停住了,車廂中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語聲:“可是沈大將軍?”

沈蕁隻好丟了馬韁,前行幾步,隔著馬車窗簾行禮笑道:“沈蕁見過謝侯爺。”

簾子被掀起,須發盡白,精神矍鑠的威遠侯謝戟探出頭來,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你,老夫還趕著出城,就不與你多說了,明兒西京校場北境軍將領選拔,你若得空,一定來指點指點那幫小子。”

沈蕁躬身,幹脆應道:“一定。”

“好好好!”謝戟笑聲朗朗,瞥了一眼馬背上麵無表情的兒子謝瑾,嗬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見到沈將軍,怎麽不下馬?”

謝瑾長年駐守北境,三年前便頂替父親統領了八萬北境軍,但直到一年前才得封三品懷化大將軍,比統領十萬西鏡軍的從二品撫國大將軍沈蕁低了半個品級。

謝瑾眉鋒一凝,正欲下馬,沈蕁已阻道:“侯爺說笑了,咱們哪用得著講究這些虛禮?天色不早了,您老再不出城可就晚了。”

“也對,”謝戟撫著頜下須髯,目中精芒一閃:“沈將軍也趕著進宮麵聖吧,我們也不耽擱你了——雲隱,還不快走?”

謝瑾聞言,朝沈蕁略一拱手,甩下馬鞭策馬離去。

沈蕁目送謝家父子走遠,這才躍上馬背,往皇城方向一路急行而去,趕在宮門關閉前進了西華門。

她從沈太後的坤寧宮出來時已是次日清晨,內侍引著她,仍是從西華門出了宮。

回到沈府時,她的兩名親衛薑銘和朱沉也從驛館趕了過來,沈蕁略略交代了兩句,先去正院給祖父祖母請了安,這才帶著朱沉進了自家的景華院。

朱沉十三歲上跟了她,行事穩妥慎重,兩人情同姐妹,幾乎形影不離,每次回上京,她便歇在沈蕁的院子裏。

卸了鎧甲,梳洗後躺上床,沈蕁卻又沒了睡意。

連著幾日晝夜不停地趕路,昨夜又在姑母沈太後的寢殿內說了一宿的事,她身體疲憊已極,精神卻很亢奮,隻是這種亢奮並不是歡欣鼓動的亢奮,而是對即將發生之事的憤怒、不甘,忐忑和擔憂,其中還有著隱隱的慌亂。

似乎是要給接連的秋雨來個下馬威,今日的陽光格外熾烈,大清早便明晃晃的,即使隔著厚厚的窗簾和床帷,也晃得人頭昏眼花。

沈蕁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翻身坐起來。

長期的戍邊戎馬生涯,讓她早就習慣了自己打理一切,不需要貼身丫鬟的服侍,因此景華院裏的下人很少,隻有兩個婆子和幾名灑掃的小丫頭,此刻院子裏靜悄悄的,朱沉那邊也毫無動靜,隻能聽到屋外梧桐樹上斷斷續續的鳥鳴聲。

沈蕁隨意將長發挽了個髻,披了外衫去書房寫信。

滿滿一篇蠅頭小楷,她一筆一劃皆用了十足力道,濃黑墨汁自軟豪筆尖透過紙背,把下層熟宣也浸得星星點點。

她寫完信出神片刻,這才喚了朱沉進來,囑咐她即刻派人將信送往西境,自己回了臥室,從箱籠中把一套明光鎧捧出來。

這套視若珍寶的銀白色明光鎧,當年由父親親自為她打造,由於使用了上好的皮革與白銅,防護性極高卻又極輕便。

心煩意亂之下,她雙手有些不聽使喚,往常隻消半刻鍾便能披掛好的鎧甲,這次卻多了將近一倍的時間。

好在明光鎧披掛完畢,她的心也靜了下來。

出了沈府,沈蕁領著親衛薑銘上了馬,往西京校場飛馳而去。

謝家統領的北境軍,在上一次與北境樊國的戰爭中折損了一萬多人,半年前趁著局勢平穩,謝瑾回了上京,領著新招募的一萬多士兵在西京校場周圍紮了營,一日不停地勤勉操練,預計在兩月後將這一萬餘名新兵帶去北境。

今日是這批新編軍隊裏中等將領的選拔考核之日,沈蕁既然答應了謝戟,自然要應約,何況,她對謝瑾這半年來訓練出的成果其實也頗好奇,謝戟的邀請可說正中下懷。

作為大宣王朝最年輕、地位和成就最高,也最耀眼的兩名武將,沈蕁與謝瑾,相互都在暗地裏較著勁兒。

大抵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兩人從小就看對方不順眼,當然,沈家與謝家曆來也有這種傳統,表麵上和和氣氣,背地裏卻少不了各種明槍暗箭、你爭我奪的往來。

尤其是二十年前沈氏入主中宮之位,沈家地位水漲船高,沈蕁之父沈煥拿到十萬西鏡軍的兵權後,兩家明裏暗裏的爭鬥更是越演越烈。

沈蕁到西京校場時,已過了午時。她進校場下了馬,一眼便看見了端坐校場東台上的謝瑾。

毒辣的秋陽下,謝瑾一身戎裝,本是銀色的柳葉甲泛著爍爍金光。他未戴頭盔,烏發一絲不亂地束在頭頂,賞心悅目的麵容一覽無餘,隻是屍山血海修羅場中殺出來的人,隻一個抿唇、一個蹙眉,淩厲殺氣便罩過俊麗眉眼,令人無端想要退避三尺。

謝瑾也看見了沈蕁,他唇角微不可見地抿了抿,起身照著這邊行了一禮:“沈將軍。”

東台下校場中心正在較量的兩名士兵不約而同停止了動作,圍在邊上的人也朝這邊看來。

沈蕁抱拳回禮,在校場諸人好奇的目光中上了東台,氣定神閑地與站起身來的兵部薛侍郎打了招呼,坐到謝瑾身邊。

“怎不見謝侯爺?”沈蕁接過謝瑾身後親衛遞過來的茶盞,撥了撥盞中浮末,啜了一口。

謝瑾望著場中,手臂微揚,做了個“繼續”的手勢,待那兩人重新廝殺起來,才道:“昨兒出了城,家父留在了城外寶鼎寺中,大約戌時才會回城。”

沈蕁“哦”了一聲,專心看校場中心已陷入膠著的兩名士兵。

人被謝瑾**得不錯,都是使的長柄窄背刀,沒有什麽多餘花俏的招式,刀法凝實,招招落在對方要害之處,隻是還沒經過戰場的洗禮,落招之時不免有些虛浮,出手不夠利落,少了幾分果斷堅決與茹毛飲血的殺氣。

謝瑾也早看出問題所在,雙眸微虛,手指搭在眉間,輕輕按了一下。

旁邊的薛侍郎給沈蕁講解:“昨兒已完成文試,今兒武試,上午已考過了騎射,現下是選的副尉之職——謝將軍的意思,這選拔出來的軍職也是暫時的,任期隻半年,半年後有了軍功,再重新選拔。”

沈蕁頷首,笑道:“還是要戰場上見真章。”

她凝目注視著場中你來我往的廝鬥,東台下圍在場邊的一幹新兵也在觀戰之餘悄悄地打量她。

沈蕁之名,大宣幾乎無人不知。

八年前西境邊關告急,連天烽火燒了十餘日,定遠侯沈煥與夫人梁玉雙雙披掛上陣,相繼戰死在了寄雲關的關牆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西境失守,殘留西境軍即將退往梧州時,兩人十七歲的獨生愛女沈蕁舉起父親遺下的長刀,在西境軍殘餘部將的協助下,硬是守住了岌岌可危的關牆,殺退了一波又一波攻上城牆的西涼軍先鋒,一直堅持到十日後北境援軍趕來。

整整十天十夜,西涼軍無所不用其極,火攻、水攻、擲石砲、挖地道,各種改良後的雲梯衝車一刻不停地輪番上陣,但都被沈蕁一一化解。據說,北境援軍到達之時,西境軍已是彈盡糧絕,城牆上的將士,每個都是鮮血泡過的一般,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沈蕁在援軍到達後歇了兩日,第三日率領東拚西湊調集的一萬騎兵,衝出城門追擊撤退的西涼軍,一直追到了寄雲關外的蒙甲山腹地,截斷了西涼軍退回西涼國邊境的線路,將之圍堵在蒙甲山的天塹斷腸崖下,一刀斬下了西涼軍首領的頭顱。

戰事平定後,先帝力排眾議,拒絕了派遣他人前去接管西境軍的建議,讓沈蕁正式統領西境軍。

朝廷上下心照不宣,這定是當時的沈皇後,如今的沈太後對先帝施加了影響的結果,可沈蕁很快就堵住了一幹等著看笑話之人的嘴,短短一年時間,她重整了十萬西境軍,並在之後的六七年裏,未再讓西涼入侵邊境半步。

數月之前,西境戰事又燃,西涼王調集十五萬大軍壓到寄雲關外,沈蕁指揮若定,軍紀嚴明的西境軍步兵和騎術精湛、凶勇強悍的西境軍騎兵相互配合,於重重壓力下反敗為勝,最後逼得西涼王不得不俯首求和。

西涼與大宣簽訂協議,西境重新開放邊市,西涼王將自己的一個侄女藍箏郡主送入大宣和親。

此一戰,雙方雖然都是元氣大傷,但若無意外,西境線至少可平穩五到十年。大部分人至此,已對沈蕁心服口服。

沈蕁班師回朝之際,上京的百姓們都曾或近或遠地瞻仰過這位年輕女將軍的威儀。

當日沈蕁一身鏗鏘重甲,頭戴鳳翅金盔,背懸長刀,坐於高大彪悍的黑馬之上,麵容肅穆,背脊挺得筆直,如畫眉眼蘊含的不是溫婉和嬌媚,卻是異於普通女子的剛毅和沉著。

她身邊的一匹棗紅駿馬上坐了前來和親的藍箏郡主,郡主美若芙蕖,嬌憨活潑,一臉好奇地在馬背上東張西望,不時與身邊的人興高采烈地耳語兩句,與沉穩堅定的沈蕁形成鮮明對比,令上京的百姓們津津樂道了好幾日。

而今日端坐在校場東台上的女將軍又似有些不同。

她素淨的臉上含著溫煦笑意,與身邊的薛侍郎談笑風生,身上銀白色輕甲令勻稱矯健的身段隱現端倪。她也未戴頭盔,隻簡簡單單地在頭頂束了個發髻,越發顯得頸項修長優美,額前的碎發與發髻上的赤紅發帶一同隨風輕飛,憑添了幾許柔色,令人如沐春風。

場中的廝殺接近白熱化,沈蕁看得津津有味,謝瑾眉頭卻越皺越深。

如若沈蕁不來,他還能悠閑從容地把這場比試看完,再下場指點一二,可如今使刀的行家坐在自己身邊,他便覺得手下這幾個家夥的刀法輕飄虛浮,簡直不能看,連帶著自家的氣勢也矮了一截。

場中吆喝聲聲,比試已接近尾聲。一名士兵撤身後退,長刀架住另一人攻勢,那人長刀橫劈而下,刀刃旋壓下來,正欲發力,不料對手左足一鉤,他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對方已反手一刀,絞開自己手中武器,再向上一挑,長刀脫手而去,他已然落敗。

“好!”圍觀的士兵大聲喝彩,謝瑾眉頭未鬆,搖了搖頭,冷冰冰喝道:“好什麽好?矮子中拔高個而已。”

眾人被他眼光一掃,頓時噤若寒蟬,呐呐無言,贏了的那人尷尬地拽緊長刀,自覺麵上無光,勝利的喜悅一掃而空。

謝瑾轉頭,彬彬有禮地征詢沈蕁意見:“讓沈將軍見笑了,不知將軍可願下場指點指點?”

沈蕁笑道:“好啊。”

她身後的親衛薑銘遞過偃月長刀,沈蕁卻搖了搖頭,負手走下東台,閑閑站到場中。

“這……將軍不使刀麽?”剛勝了一場的士兵疑惑問道。

沈蕁整了整輕甲下的衣擺,道:“你剛剛獲勝,可說是用了一些巧力,但巧力不是這麽用的,萬一對方下盤功夫紮實,你就沒轍了。”

她略頓了頓,右臂往前推開,掌心朝上微微招了招:“我來教你巧力怎麽使。”

士兵頗有些躊躇地看了看台上端坐的自家主將,謝將軍冰塊一般的臉上無甚表情,下頜朝下微微一收,算做點頭。

“那便得罪了,沈將軍小心!”話音方落,長刀虎虎生風,一個縱劈隨著身勢迅猛而來,沈蕁手臂一收,將頭一偏,鋒利刀鋒險險貼著她麵頰掃過,士兵劈了個空,倒也變招迅速,回身又是力大無窮的一砍。

沈蕁猱身避過刀風,閃到他身側,左臂曲起,手肘正撞在他肩胛骨下穴位處,那人左邊身子略微一麻,刀勢慢了一慢,沈蕁右手已捉住刀杆,左手化掌為刀,在那人小臂上一斬,長刀沒有懸念地脫手,被她奪去。

圍觀眾人驚呼聲還未發出,沈蕁長刀在手,也不見她身形如何展動,崩山裂嶽的一刀快如閃電,挾裹著洶湧磅礴的殺氣席卷而來,欺向那人咽喉,在他頸前一寸之處又倏然凝住。

那士兵後背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軟了,驚呼聲和叫好聲轟然爆發,衝破天際,這次,看台上的謝瑾並未阻止。

沈蕁收了長刀,微微一笑:“要使巧力,做到出其不意的同時,還有一個關鍵——快。”

士兵胸脯一挺,大聲應道:“知道了!多謝沈將軍指點!”

沈蕁將長刀還給他,輕輕拍了拍他肩頭,鼓勵了一句:“不錯,前途可期。”

士兵滿心歡喜地下了場,校場內不多會兒又開始了下一輪的比試。

沈蕁坐回看台之上,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許久不見,沈將軍的刀法又精進了。” 謝瑾在她身邊不鹹不淡地讚了一句。

沈蕁笑了笑,謙道:“謝將軍過獎了。”

“聖上這麽急召你回來,何事?”謝瑾語氣淡淡,眉目不動,專心看著場中的比鬥,隻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

沈蕁猶豫了一瞬,答道:“我的婚事。”

謝瑾隻是隨口一問,倒沒想到她真就回答了,叩著桌麵的手指驀然停住,半晌忍不住笑了一聲:“怎麽?沈大將軍急著嫁人了?”

沈蕁無奈道:“我雖不想嫁人,奈何太後和聖上頗為著急,畢竟我今年二十有五了。”

“如此,那便恭喜沈將軍了,”謝瑾頗感興趣地問:“不知哪家兒郎有這個福氣?”

沈蕁沒說話。

沒聽到她的回答,謝瑾一點也不意外。

沈蕁的婚事向來是個難題,從她二十歲起,沈太後和宣昭帝便在為她物色人選,奈何看中的人聽到風聲,不是趕著聘了其他女子,就是找了各種借口推辭,總之,大宣這位叱吒風雲的女將軍,仰慕和愛戴她的人不少,但至今還沒有一個人有這個膽量敢把她娶回家。

想來這次多半也不順遂,秉著不戳人痛處的想法,謝瑾很厚道地保持了沉默,沒再繼續追問。

沈蕁轉頭瞥了他一眼。

謝瑾五官鋒利,側臉尤其漂亮,鼻梁秀直高挺,睫毛長而密,鬢角線分明,可惜長年駐紮邊關,回了上京也是軍務纏身,鮮少在外露麵,故而美名並未在上京廣泛流傳開來。

這人從小便與她勢同水火,見了麵各種唇槍舌戰、冷嘲熱諷是免不了的,大多數時候,還一定要爭個高低勝負。謝瑾使槍,她使刀,她身上至今還留著謝瑾幼時在她身上捅的幾個槍疤,而謝瑾胸膛上一道長及肚臍的刀痕,以及肩背上數道交錯縱橫的傷疤,亦是拜她長刀所賜。

近年來,兩人之間的關係有了不少緩和,私下裏合作過數次,倒很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七年前沈蕁接管西境軍不久,西涼王趁著西境軍青黃不接之時,悍然發動進攻,沈蕁一咬牙,一麵往上京送加急戰報,請求朝廷調軍支援,一麵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給時任北境軍麟風營都尉的謝瑾。

去往上京的戰報,盡管加急,但送到兵部和皇帝手中,最快也要兩三天,等皇帝經過與各方磋商,向其他軍隊下達支援的指令,再等援軍接到指令,又要花費兩三天的時間,最後援軍趕到西境,最快也會是七八天後了。

而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如果是最近的北境軍不經過調遣,直接過來支援的話,最快三四天便能到達。

謝瑾收到密信後,二話不說,當即便率領八千麟風營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西境,先是找到了西涼軍糧草儲備之處,一把火將敵軍的糧草燒了個精光,之後又配合西境軍在西涼軍後背打了個偷襲,協助沈蕁穩穩守住了西境線。

朝廷派來的正式援軍到達後,謝瑾便領軍悄無聲息地回了北境,這事沈蕁沒有上報朝廷,謝瑾也沒吭聲。

當然,沈蕁之後也不時投桃報李,一回她派到關外的探子無意中探知樊國厲兵秣馬,正在密謀大舉偷犯北境萬壑關一線,她心知事態緊急,直接便派遣了一隊人馬在樊國軍隊的必經之路上打了個伏擊,樊國的先鋒軍措手不及,還沒到達北境線就被滅了大半。

有一年北境冰封萬裏,冰雹斷斷續續砸了三天三夜,朝廷的餉糧因道路阻斷送不過去,沈蕁便調撥了部分西境軍的糧草軍衣、冬被和藥品,令人沿著西北邊境一路拓開道路,將物資沉沉甸甸地送到了謝瑾手中。

數月之前西境軍與西涼國之間的那場大戰,謝瑾盡管人在上京,但也沒置身事外,一封封翔實的戰術戰略建議、陣法圖紙、用兵方略,雪片似地從他手中不斷飛往西境沈蕁的中軍大帳。

西境軍這次的大勝,其實也有謝瑾的功勞,不過除了有限的幾個人,沒有其他人知道,謝瑾自身也不在乎。

所以沈蕁也好,謝瑾也罷,個人恩怨和兩家在朝堂上不同的立場,在捍衛國家的疆土完整與百姓的安危麵前,都不值一提。

日影漸漸西移,眾人坐在看台上的影子逐漸拉長,底下的比試也過了好幾輪。

“說起來,謝將軍今年也是二十四了,”沈蕁清了清嗓子,將空了的茶盞放回桌麵,低聲道:“怎麽到現在也還沒有著落?”

謝瑾愣了一愣,這時幾名親衛提了食盒上來,沈蕁清早回府時隻草草灌了一碗清粥,這時聞到食物香氣,才覺饑腸轆轆,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謝瑾起身接過食盒,親自為薛侍郎和沈將軍擺盤安箸:“時間緊迫,晚上還有宮宴,這選拔需得在戌時前完成,所以今兒午間就委屈兩位了。”

他先替薛侍郎盛了一碗白米飯,又斟了一盞茶,笑道:“粗茶淡飯,薛侍郎多包涵。”

輪到沈蕁時,隻低低說了一句:“我的事不勞你操心。”

薛侍郎不是個挑剔的,自覺這般一麵看比試,一麵吃飯,也頗有滋味。吃到一小半時他抬頭一看,旁邊兩位大將軍已經風卷殘雲地吃完了,正端了桌上的茶漱口,無論速度、動作,還是麵前空空如也的盤盞,都有一種奇異的協調一致之感。

想來行軍之人都是這般。薛侍郎暗歎一聲,默默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場下圍觀的人少了很多,都分批去了夥帳,沈蕁轉身對薑銘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你肚子不餓啊?”

薑銘笑了笑,瞅了瞅自家主將,又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謝將軍的後腦勺,轉身隨謝瑾的親衛去了。

沈蕁這才擱了茶盞,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肚子,繼續與謝瑾聊方才的話題。

“謝將軍有無心儀之人?”

謝瑾手一抖,險些把茶水溢出來,疑心自己聽錯,瞟了一眼沈蕁,小聲道:“今兒莫非吃錯藥了?老打聽這個做什麽?”

沈蕁坐如鬆伯,目不斜視,喃喃道:“咦?這使銀槍的不錯。”

謝瑾定睛一看,場中比試的一人正是自己重點關注的一名百夫長顧長思,昨日他的文試成績也不錯,當下便點了點頭:“沈將軍眼光倒毒。”

“問你呢。”沈蕁沒頭沒腦道。

“什麽?”

“就是剛才問你的,”沈蕁提醒他:“你有沒有心儀之人?”

謝瑾不答反問:“我有沒有,跟你有什麽關係?”

沈蕁正色道:“如果你有,趁早把這心思掐了。”

“……憑什麽?”謝將軍差點跳起來,“沈蕁,你自己婚事不遂,幹嘛要管到我頭上?”

“這麽說就是有了?”沈蕁麵容平靜:“是誰?”

謝瑾跟捅破的皮球一樣一下兒焉了,下意識地又拿手按了按眉心,“不知道。”

“怎會不知道?”

“我……”謝瑾正欲搭話,忽又覺得不對,冷下臉道:“對了,你我的關係好像還沒這麽好吧?你和我聊這種話題,不覺得無聊和尷尬嗎?”

“好吧,”沈蕁承認:“我過界了,不過隨口一問,你也犯不著發脾氣。”

她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晚上宮宴不要遲到。”

謝瑾哼了一聲,端坐如山,隻薛侍郎站起來行禮:“沈將軍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