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關山酒
“天地為證,為我大宣犧牲的每一名將士,同袍不會忘,朕不會忘,大宣的百姓不會忘,大宣的江山更不會忘……”
皇帝略微停頓一瞬,清了清嗓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又高聲道:
“……朕深信,這十數萬精魂忠魄定然長存天地,佑我大宣每一寸疆土,保我大宣每一名將士!”
肅穆安靜的軍營裏漸漸有了波瀾,將士們仍然安靜跪於原地,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漸漸激動起來,個別士兵的眼眶甚至微微紅了。
皇帝高舉過頭的手臂略微顫抖,幾滴酒液從樽中傾灑出來,飄散在風中。
“山川有靈,人亦有情,碧血丹心將永耀世間——願所有英魂安息於此!”
他說完,舉樽往西北方向躬身三拜,酒樽一斜,清亮的酒液淅淅瀝瀝灑在地上,很快隱沒於泥土間。
清冽的酒香冉冉散開,很快又被清風吹散,無聲無息飄往天地各方。
一邊的禮官執壺上前,再次為皇帝手中的酒樽滿上清酒。
皇帝轉過身來,朝山坡下跪了遍地的將士們舉起酒樽。
“胡人韃虜,毀我家園,辱我妻女,踐我河山,此時便是我大宣還擊仇寇的一刻!今日提劍汗馬血戰沙場,來日功勳在身衣錦還鄉,縱然青山埋骨,亦能光耀門楣!”
軍營裏響起了細微的喝聲,這喝聲從四麵八方匯集,漸漸壯大起來,此起彼伏地回響在各個角落,最終震耳欲聾地響徹了整片天地。
“血戰沙場!光耀門楣!”
“與仇寇勢不兩立!”
“青山埋骨在所不惜!”
沈蕁轉過頭,看向跪在她身後的北境軍將士,他們手握成拳高聲而呼,激動的臉上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剛毅和決心。
她回頭,同樣握緊拳頭,隨同身後的將士們一同振臂高呼:“殺盡胡虜!奪回家園!”
祭台前的宣昭帝俯視著下方群情激湧的全營將士,心情也激**不已。
“英魂不滅,後世永奠!朕今日便借這一樽酒,與所有將士同勉!”皇帝高聲道,“上酒!”
早有準備的後勤兵抱著一疊疊的酒碗和酒壇穿梭在士兵隊列間,不一會兒濃烈的酒香在整個軍營內飄散開來,坡上坡下所有將士和祭台上的皇帝,共同對天高高舉起酒碗。
同一時辰,源滄江以北的一處山崖下,已經依照大軍指令北上斷了西涼軍和樊軍糧道的陰熾軍,也正全數聚集在隱蔽的空穀內。
謝瑾與所有陰熾軍將士一同脫盔跪地,聽完宣昭帝祭奠所有西境軍將士的祭文,同飲下誓師酒後,他站起身來,將頭盔重新戴回頭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槍。
“糧道已斷,急速南下,趕往江岸參與決戰!”
擲地有聲的話語一落,所有陰熾軍將士立刻起身,翻上身邊的戰馬。
駿馬長嘶,軍旗飄展,鐵蹄揚起枯草塵土,山穀內颶風驟起,波生瀾湧,很快一萬兵馬便奔出山穀,電掣星馳般往南一路飛馳。
江風把對岸的酒香送到了樊軍軍營裏,胡人向來嗜酒嗜肉,聞到酒氣竟不覺有些意動,於是也殺牛宰羊,把最後一波入關後搶來的牲畜宰殺了架在火上烤。
他們一麵傳遞著酒囊,一麵還不忘往對岸瞧。
那漫長的祭奠儀式搞了整個早晨,臨近午間時終於結束了,樊軍士兵這會兒倒覺得沒了樂子,吃酒喝肉都似少了一絲樂趣。
長期生活在關外的西涼人和樊人於關內的氣候還不太適應,對天氣的變化自然不如對岸的大宣人敏銳,他們不知道,今日夜幕降臨的時候,這片天地間將會有東風登臨,而這早春的第一股暖風,將悄無聲息地化去江麵上的浮冰,把阻礙大軍行進的障礙消除。
而對麵的大宣軍隊,也將在天明之前朝江北衝過來,向他們發起遮天蔽日的進攻。
入夜,天際雲層低壓,無邊夜幕下,大地上一股和風果然悄然而至,朝廷在源滄江上遊暗中製造的登岸方舟被推下水,隨著融化的浮冰消開,一隻隻順著水流緩慢飄下。
北境軍營地所在的坡地上,已經建起了高高的觀戰台,皇帝並陸年鬆、謝戟和幾位重臣,也都在觀戰台上坐定。
坡地下的江岸邊,所有北境軍將士已經整軍待發,靜待大江上遊的方舟到達。
觀戰台上的謝戟側身瞧著這支氣勢雄壯的軍隊。
褐甲銀刃,森然無聲,沿著江岸橫陣而列,壓到了一裏開外。
肅殺天地間竟不聞一絲馬鳴甲擦之聲,所有將士持戈鵠立,嚴陣以待,似銅牆鐵壁一般堅不可摧,鐵衣寒光,軒昂威武。
他心頭既欣慰又酸楚。
這支軍隊的雛形是他親手打造出來的,不說幾名主要的將領,就是許多普通士兵,他現在都能叫得出名字。
現在這支軍隊在沈蕁的集訓和打造下,又煥發出了新的麵貌和更勇猛高昂的士氣,然而要和對岸那九萬樊軍精騎硬拚,這意味著什麽,大家都很清楚。
但這是北境軍不容推卸且必須承擔的重責,這樣的犧牲,雖然因主帥的先見而推遲了一個冬季,卻仍是無可避免。
謝戟不忍再看,轉回頭盯著對岸。
對岸的哨兵自然看見了這邊的動靜,不過以往北境軍不止一次地在晚上整軍操練,對於這個夜晚他們的全軍出動,樊軍士兵這會兒還沒放在心上。
子時過後,銀甲紅披全副武裝的沈蕁帶著崔宴縱馬上了坡地,在觀戰台下跳下馬,往這邊快步走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這兩人身上。
沈蕁英姿颯爽,精神飽滿,身後紅披獵獵飛揚,在無邊黑雲下瑟瑟寒鐵中,令人聯想到長劍般鏗鏘硬朗的劍蘭葉,以及劍葉上開出的那枚亮麗花朵。
崔宴重新穿起了重甲,多年未曾上陣拚殺的他,這一次也將和北境軍一同血戰到底。
“稟皇上、武國公、威遠侯,”沈蕁朗聲道:“北境軍並西境餘兵共八萬七千三百二十一名將士,已經列隊完畢,聽候發令!”
皇帝頷首,瞧了瞧左下首的陸年鬆。
陸年鬆拿起手中令箭,交予沈蕁:“望大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沈蕁接了令箭交予崔宴,自己卻上前一步,摸出懷中帥印,放到皇帝麵前又退開。
觀戰台上端坐的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相互對視一眼,一時沒說話。
沈蕁後退兩步,轉身翻身上馬。
皇帝叫住她:“沈蕁!”
她回身一笑:“我雖不是北境軍主帥了,但我仍是大宣的子民,我會和他們一起上陣拚殺。”
皇帝嘴角動了動,轉念一想,又把差點出口的那一句話吞了回去。
沈蕁與崔宴並肩往坡地下馭馬而去。
她側頭瞧了瞧崔宴,笑道:“我既已交出帥印,一會兒的誓師,還是交給軍師吧,你在北境軍中素有威望,想來不會有人有異議。”
崔宴沒回答,看了她一眼,歎一聲,又搖搖頭。
兩人回至大軍陣前,幾名將領策馬迎上來,淩芷道:“將帥——”
沈蕁截斷她的話,笑道:“我已交出北境軍帥印,不是北境軍的主帥了,大軍一切號令,聽從令旗金鼓指揮和崔軍師的臨時變動。若軍師未發統一指令,你們自己依情勢機變應對。”
幾名將領吃了一驚,淩芷與李覆對看一眼,孫金鳳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馬跪倒在地,高聲叫道:“末將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淩芷和李覆怔了片刻,也即下馬跪在孫金鳳身邊:“末將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崔宴微微一笑,在馬上慢吞吞道:“崔宴也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後方將士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見前頭幾名將領都跪下了,也在馬上齊聲高呼:“我等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遠處方陣前正在檢兵的朱沉朝這邊望來。
沈蕁唇角微微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片刻後她勉強笑了笑:“我仍會帶領梅花陣前翼,是不是大軍主帥無關緊要。”
眾人再是一拜:“末將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後方的將士也跟著再次高呼。朱沉策馬過來,翻身下馬一跪:“末將願誓死追隨沈將軍!”
沈蕁紅了眼眶,轉頭朝坡地上方望去。
觀戰台上的皇帝笑了笑,拿起案上根本沒動過的帥印,交給一邊的侍衛:“速速送過去,交給沈大將軍。”
他下令完了,才轉頭看了看一邊的陸年鬆、謝戟並幾位大臣。
“眾卿沒有異議吧?”
眾人都搖頭,皇帝注視著坡地下方的大軍,歎道:“願北境軍此去能克敵製勝,馬到功成。”
坡地下方的沈蕁很快接到了侍衛送回的帥印。
她鄭重放回懷中,緩緩抬頭環視著欣喜的數名將領和他們身後威風凜凜,雄姿英發的大軍。
她將手中長刀狠狠往地上一頓,揚聲喝道:“拿酒來!”
長刀的長柄底部插進泥土中,牢牢豎在大軍陣前,蕭瑟的江岸邊刀鋒冷厲而殺氣畢現,它即將引風喚雷,挑起翻江倒海的第一波血霧長虹。
對岸的樊軍這時已經感覺到了異常。
哨兵吹響號角,傳信兵即刻飛奔而出,往雲州和源州方向分頭而去。
訓練有素的騎兵們立刻開始行動,或許是預感到這次對岸大軍壓境的孤注一擲,後勤兵待騎兵盡數出帳後,很快撤去江岸邊的營帳,以把地方空出來交戰。
一萬西涼軍密密麻麻守在了江岸邊,布起了第一道防線。
九萬樊軍精騎在西涼軍後方開始集結成一個個大型的方陣,沒一會兒,集結完畢的大軍便如同濃重而沒有邊際的黑雲沉沉壓在江北的空地上,暗湧流動,一眼望去不見邊際。
風呼嘯著在江岸南北穿梭來往,大江兩岸高高舉起的軍旗瘋狂舞動,火把如火龍扭曲蜿蜒,照亮鐵甲兵戈,也照亮這片即將化為修羅地獄的戰場。
這注定是一個即將翻起黑海巨濤的夜晚,蒼穹之上是烏壓壓的雲層,不現星月,隻有來回的狂風無盡肆虐著,似要把天地都撕裂。
沈蕁一手執韁,一手端著酒碗,緩緩自東向西策馬緩行,檢閱著她的隊伍。
“你們跟隨我的時間雖不長,”她氣沉丹田,揚聲而道:“但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是身經百戰推鋒爭死的勇夫悍卒!能與你們一同戰鬥,是我沈蕁的榮幸!”
她縱馬上了一處坡地,麵朝大軍雙手舉起酒碗。
狂風揚起她的披風,她的聲音蓋過了呼號的風聲,落在大軍陣前的每個人耳朵裏,士兵們往後傳遞著她的話語,八萬大軍嚴陣以待,從前往後,自東向西,每一名將士心海潮生,麵現激動之色。
“今日便隨我一同折衝禦侮效死疆場,殺盡胡虜,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後退半步,”沈蕁停了一停,高聲道:“殺了多少胡虜自己記下,他日黃泉路上,冥河岸邊,我等你們報數!”
她仰頭一口喝幹碗中之酒,將酒碗往地上一摔。
“靴刀誓死,不破樊騎,不回故園!”
所有北境軍將士高聲疾呼:“不破樊騎——不回故園!”
呼聲雷動,直震天際:“不破樊騎——不回故園!”
喝幹的酒碗被一一狠擲於地,沈蕁調轉馬頭,飛奔至江岸邊那柄長刀跟前,一手拔出長刀,緊拽於手。
刀鋒在火光下燃起一道灼目的亮光,直指江北。
“登舟!”
上遊飄來的登岸方舟已靜靜停靠在岸邊,北境軍集結成一個個小型的方陣,有條不紊地上了方舟。
對岸的樊軍已在馬上拉開長弓,第一支箭矢搭在弦上,蓄勢待發。
延綿一裏開外的方舟被解開纜繩,緩緩往對岸駛去。
方舟上的北境軍士兵集合在一處,舉起長盾,方陣四周包括馬腳處也被圍起,形成密不透風的一座座小型堡壘,嚴絲合縫地護住了每一個人和每一匹戰馬。
對岸的樊軍將領冷冷瞧著,待方舟行至江麵中心,進入弓箭射程後,他高舉的手臂揮下:“放箭!”
號角吹響,第一波箭雨如飛蝗漫空,呼嘯著朝江心飛去,嗖嗖聲中,舟板上頓時箭矢林立,然而箭矢利鏃釘入堡壘的圍盾,卻未穿破那堅固的長盾,紛紛墜下跌到舟板上,又滾入江中。
樊軍將領手臂再是一揮:“上火箭!”
樊軍騎兵再次拉開長弓,把燃著火的箭矢朝天射出,火箭急速升空又落下,如流星急墜一般再次漫向江心,一道道黑煙在天際上方留下倏忽一現的軌跡。
火箭仍然沒有摧毀那一座座的堡壘,堅固的方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冒著不斷飛來的利箭熾火,終於靠近了江北。
沒等方舟靠岸,堡壘陡然破開,北境軍先鋒騎兵衝下方舟,如猛虎下山,殺氣騰騰地衝向守在江邊的西涼軍。
第二批方舟已從對麵離岸駛到江心處,大江南岸最後一批北境軍正在登舟,而在他們的後方,由薛安率領的陳州軍和謝宜率領的鬆州軍也已整軍待發,等待方舟接引過岸,撲向源州方向攔住趕來救援的十數萬西涼軍。
樊軍騎兵在號角的指揮下開始往後收縮,他們已經停止了箭矢的攻擊,因為看出對方有備而來,箭矢的攻擊幾乎等同於無效。
西涼軍在江邊布下的防線幾乎頃刻間便被來勢洶洶的北境軍騎兵撕碎,第一波的鮮血在江邊漫開,火把滾入江中,飄閃著照亮渾濁暗紅水麵上的浮屍。
為了便於集中大規模迎敵,九萬樊軍騎兵退到離江岸三裏處,重新集結成陣,高大彪悍的戰馬長聲嘶鳴,這覆蓋在江岸後方空地上的巨大黑雲像是一隻伺機而動的凶猛野獸,隨時抓住時機撲向敵人,用他們所向無敵的強勢衝殺碾碎敵軍。
北境軍已全數登岸,沿著染血的江岸很快整隊,在離樊軍半裏之處,集結成了一個在樊人眼中看起來古怪而零散的陣形。
兩支大軍対持著,沒有了江水的阻攔,這一次血肉相搏,槍戈相向,很快便將分出勝負。
天邊已經挑起了一抹深透的亮光,不知不覺,黑夜即將過去,緊隨而至的曙光將見證這一場撼天動地的廝殺。
風在這時緩下來了,天地之間肅殺凝重,一觸即發的氣氛讓人窒息,所有人的心跳停頓一瞬,隨即如急鼓一般擂動起來。
八萬餘北境軍集合成的古怪陣型後方,鬆州軍與陳州軍也已登岸,照著東麵源州方向直撲而去,而另一股大宣軍隊,也在登岸後往西衝往雲州方向。
江北的大地上三支隊伍分頭而行,邊上的兩支漫成兩道黑線,迅速往東西延展,而中間的那支軍隊緊縮在江岸,與虎視眈眈氣勢滔天的樊軍九萬精騎橫戈相對。
大江南岸觀戰台上的眾人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對岸的情形,麵沉如水。
成敗在此一舉。
樊軍的傳信兵早已將消息傳往了源州和雲州,算算時間,那兩處的援軍應該在一個時辰後趕到,樊軍將領並不擔心戰況。
他凝視著麵前的這支隊伍,鷹一樣的眼神穿透敵方的最前列方陣,試圖看清他們後方的布陣。
剛才他們登岸和集結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這支大軍中還有為數不少的步兵,現在這些步兵被圍在了騎兵中央,應該是他們的中軍方陣。
中軍方陣左右的騎兵陣列拉得很開,樊軍將領認為這是兩軍交戰的大忌,散而易亂。
他甚至會在援軍到來之前就帶領著他的騎兵擊潰這支北境軍,樊軍將領暗自想著,等援軍趕來時,正好可以來打掃這片戰場。而他們將以這場勝利迎接他們的王,在樊王的帶領下一鼓作氣衝往對岸。
沈蕁握著手中的偃月長刀,一動不動靜立在大軍陣前,她緊盯著不遠處黑壓壓的樊軍軍陣,一刹那間思緒翻飛。
她想起五歲那年,祖父把一把特製的小小長刀交給她,她拿到便愛不釋手地揮舞著,把不知從何處看來的刀法舞了兩遍,又纏著祖父教她沈家的吞山刀法,祖父笑道:“蕁兒可想好了,學了這刀法,將來必是要上陣殺敵的——”
幼時的她立刻點頭:“蕁兒要上戰場,要建功立業,要保家衛國!”
祖父哈哈大笑。
吞山刀法,講究的是氣拔山兮氣蓋世的勇猛和一往無前的氣勢,一刀在手風勁雲湧,山河為我開,千重萬阻不能擋。
從十二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她使著沈家的吞山刀法,縱橫拚殺在大大小小的戰場上已有整整十三年。
她說不清自己對這片戰場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感,是厭惡、是興奮、是豪情、還是無奈,或許,是敬畏。
對了,是敬畏。
每一次臨上戰場,都會抱著必勝的信念和必死的決心,唯有這兩樣,才能保證身體裏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才能把血肉精魂鑄進手中的長刀,讓它與自己融為一體,移山填海伏虎斬龍。
這一次也一樣。
她想,如果這次倒在戰場上,她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
喝過最烈的酒,馳騁過最廣袤的山河,殺過最凶橫悍勇的敵人,也享受過世間最極致的繁華,品嚐過大地最深重的苦難。
愛過最值得愛的人,也被人以最熱烈而深沉的愛燃燒過。
她閉目一瞬,隨即睜開眼睛,手中長刀劃了半個圓弧,迎向已經在號角指揮下,往這邊衝來的敵軍。
以手中這柄戰刀,殺潰敵軍的第一道攻勢,攪起血浪,為整支北境軍隊伍開鋒。
戰鼓急擂,凝滯不動的軍旗猛然囂亂狂舞,北境軍各方陣的令旗急速揮動,梅花陣前翼的騎兵方陣依令前衝,以長盾護住的中軍方陣為中心,呈扇形迎向排山倒海衝來的敵軍。
戰馬嘶吼,大地震顫,兩支軍隊咆哮著碰撞到一起,紛遝的馬蹄中雙方第一道戰線匯集一瞬又相互滲透,鮮血飛濺中無數軀體被撞飛、倒下,被鐵刃鋼刀斬開的斷肢四處橫落。
混戰中那一騎紅披如烈火翻飛,一道刀光迅猛如電,開合不絕,帶領身後的北境軍騎兵緩慢而艱難往前行進著,死死壓住凶猛的樊軍衝勢,後頭步兵組成的中軍方陣中倏然爆發出一陣箭雨,掠過正在廝殺的北境軍前翼,落向正往前衝的樊軍軍陣後方。
樊軍的衝勢被這一波箭雨打亂,散在北境軍兩翼的騎兵待箭雨落定,迅速從左右包抄過來,趁著敵軍的混亂將最前方的樊軍騎兵圍住,立刻展開絞殺。
梅花陣前翼的騎兵壓力一鬆,往前壓上,被分割包圍的樊軍很快倒在幾麵圍絞之下。
樊軍號角一變,大軍後陣騎在馬背上的騎兵也挽起長弓。
整支北境軍的隊伍往後緊縮,中軍方陣後方的兩翼騎兵陣這時也繞了上來,圍住殺完這一波敵人回退到中軍陣前的騎兵,長盾豎起銅牆鐵壁,擋住了樊軍的利箭攻勢。
箭雨停了,殺紅了眼的兩軍士兵暫時停止了廝殺,惡狠狠地対持著,樊軍將領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打法,一時間又恨又怒。
兩軍正麵交戰時一般很少用到弓箭,尤其是騎兵衝殺,一是騎兵在策馬前衝時取弓放箭必要換下手中的長刀長戟,極不方便,二是兩軍混戰時放箭會傷到己方士兵。
但這支北境軍隊伍明顯早就針對騎兵的這一弱勢進行了安排,步兵不用騎馬,也不使其他武器,可以心無旁騖隨心所欲地放箭,而步兵方陣前方的騎兵一直收縮著打,雖然也在進攻,但力保戰線維持在弓箭射程以外,不被箭矢所傷。
“衝過去,衝亂他們的陣型!”樊軍將領怒吼著,進攻的號角吹響,大波樊軍騎兵勢如潮水再次壓上。
金鼓急速擂響,北境軍的梅花陣型散開,由曾經的光明軍組成的梅花陣前翼在沈蕁的帶領下再次正麵迎向敵人。孫金鳳、李覆率領的梅花陣左右側翼也再次衝出,等待時機進行下一次的包抄。
天光已經大亮,重疊的雲層散開,第一縷金黃色的光輝灑落在這片大地上,廝殺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江北的大地上已經血流成河,千軍萬馬仍在奔騰,馬蹄踐踏著腳下的血泥殘軀,刀槍在金陽下輝閃,箭鏃不時呲呲而落。
向來無往不勝的樊軍感到了極大的壓力,他們的衝殺第一次被打亂衝散,而敵人的騎兵和他們同樣彪悍強橫,那古怪的陣型時而散開,時而收縮,但無論如何無法衝散。
這場戰鬥已經進行了很久,樊軍將領這時深深期盼來自源州和雲州的援軍盡快到達。
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來自後頭的一陣異動。
他轉過頭去,看見後方的地平線上,一隊人馬揚起漫天塵土,急速往這邊衝來,而那高揚的軍旗一眼便能看出,既不是雲州的樊軍,也不是源州的西涼軍。
他認得那麵旗幟,曾經聽到很多樊兵說起過,那軍旗上什麽標誌也沒有,隻是深濃的一片黑色。
那是陰熾軍的軍旗。
樊軍將領一咬牙,下令後方樊軍轉頭迎敵。
陷在血搏中的沈蕁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樊軍的動向,她一刀挑開揮舞而來的一杆長矛,刀鋒就勢一掃,將那名樊兵掃落馬下,刀尖毫不停頓,餘勢不減直接刺入側麵一名樊兵胸膛,往裏一絞再揮開。
那名樊軍慘呼著栽下馬背,沈蕁一夾馬腹,往前疾衝,刀鋒順勢壓住數杆刺來的長槍,纏住旋絞一圈再向上一翻,幾名樊兵的長槍同時脫手而去,下一刻刀光一閃,一名樊兵身體已被破開。
她喘著粗氣,趁著這個空隙朝北望去,但入目所見,俱是無所不在的樊兵猙獰著臉孔,如潮水般無窮無盡地湧來。
盡管看不見,但她知道,他來了。
這時已經前壓到樊軍側翼的北境軍騎兵已經高呼起來:“陰熾軍來了!”
“陰熾軍來了!”這呼聲漸漸在北境軍中傳開,繼而如雷貫耳地響徹整片戰場。
已經戰成了一個血人的沈蕁仰頭大笑,笑聲中長刀電閃雷鳴劈下,血箭飆射到她臉上,一名樊兵再次從身邊倒下。
北境軍的所有將士在這一刻,血性和鬥誌都燃燒到了最猛,血雨腥風中他們的戰意再次暴漲,中軍陣步兵的箭已用完,所有人抽開身後的刀槍,呼喝著衝向零散落單的樊兵,參與這場惡戰。
天空中太陽已高升,靜靜在上空俯視著大地上這場殘酷血腥的廝殺。
戰鬥已經從拂曉時分延續到了正午,江岸對麵觀戰台上的皇帝臉色發白,陸年鬆和謝戟滿眼淚光,幾名大臣早已不忍再看,眼光落在別處。
縱然慘烈,勝利卻已分明偏向了江南的這一邊,樊軍頹勢早已顯現,在北境軍和趕來的陰熾軍合力衝殺下,已經沒有了抵抗之力。
觀戰台上的眾人看得清楚,心中卻無一絲勝利的喜悅,巨大的悲愴和沉痛壓在他們心頭,讓他們難以呼吸。
盡管整支北境軍的死傷情況已經比他們事先預料的好了很多。
沈蕁第一次感到身體中的血汗燃燒到了極限,胸腔中灌滿了呼呼腥風,手中的長刀有幾次都幾乎脫力被挑開,血汗彌漫在頭盔下,一抹再抹,視線仍然模糊。
好在快了!也許再有一刻,就能殺盡場上的樊兵,與陰熾軍勝利會師。
她胸膛急劇起伏著,咬牙掄著長刀,往前方幾名樊兵拍馬衝去。
長刀落下的時候,一杆血槍從側麵挑出,如血龍呼嘯,威不可擋地刺向一名樊兵,直接挑起那人的頸脖,猛勁一甩,那名樊兵慘叫著從馬上飛出。
沈蕁的目中一瞬間湧出了淚水,眼淚衝開臉上的血汗,她側過頭,看清楚了他。
原來他已經來到了她身邊。
長刀縱橫卷浪,長槍凜銳狠絕,他和她一起馳騁在這片屍殍殘骸遍地的戰場上,揮灑著身體中最後一滴熱血,共同完成這最後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