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青山故

兩刻鍾後沈蕁馳馬到了帳前,陸年鬆的親衛笑道:“正要過去請沈將軍呢,這就來了。”

沈蕁衝他一笑,大步進了軍帳,裏頭除了陸年鬆,還坐著謝戟、謝宜和鬆州軍的陳老將軍以及陳州軍的薛將軍。

相互見了禮後,沈蕁坐到了謝宜身邊。

謝宜的長相頗與她哥不同,謝瑾的玉容清貌大部分遺傳自謝夫人,謝宜的朗眉英目卻是得自父親。

她遞過一盞茶來,小聲問道:“我哥走了?”

沈蕁埋頭喝茶,“嗯”了一聲,謝宜正要說話,陸年鬆輕咳一聲,道:“沈大將軍既到了,那就先說說第一樁事,陳老將軍,你先說。”

陳老將軍鋝著頜下胡須,微笑著瞧了眼謝宜:“老夫廉頗老矣,何況鬆州軍一直以來都欠一員虎將,謝都尉這段日子一直在幫老夫訓練鬆州軍,老夫看謝都尉尚好,就不知沈大將軍放不放人?”

沈蕁抬頭看了看謝戟,見他眼中已有允準之意,便笑道:“我有什麽不放的?謝都尉如果自己願意,當然是好事一樁,隻一件,謝都尉到鬆州軍,有什麽說法?”

陳老將軍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嗬嗬笑道:“老夫昨日已向皇上提出申請,謝都尉到鬆州軍,品階升兩級,封為正四品忠武將軍,和老夫品階一樣。”

謝宜在北境軍中也算是猛將一名,隻是一來她一直帶軍駐守獒龍溝,防禦多過征戮,軍功累得不多,二來她作為謝家人,此前也總被朝廷有意無意地壓製,因此到現在也還是一個六品都尉,如今能調到鬆州軍獨當一麵,沈蕁也很樂於看到這個結果。

沈蕁征詢地朝謝宜一望,謝宜微不可見地朝她點點頭,沈蕁一笑:“行,那就依陳老將軍所言——謝都尉去了鬆州軍,若是被人欺負,那咱們北境軍全軍可都不依。”

陳老將軍駭笑,直言不諱地說:“誰敢欺負謝都尉?且不說她有威遠侯、謝大將軍替她撐腰,就是謝都尉自己,也是你敬我一尺我才敬你一尺,寸步不讓,絕不讓自己吃虧的人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起來,謝戟朝女兒瞪了一眼,謝宜回敬父親一個挑眉。

陸年鬆見此事塵埃落定,與謝戟交換一個眼神,道:“威遠侯與老夫昨兒連夜商討了大致的作戰策略,今兒請幾位來,就是想聽聽幾位的意見。”

謝戟起身走到沙盤邊,示意眾人過來。

他待大家圍攏在沙盤邊,才拿起一根竹條,在江北的雲州、源州和兩城中間的江岸邊劃了三個圈。

“如今西涼軍和樊軍的兵力都集中在這三處,七八天前開始,分布在源滄江以北的西樊軍已經開始往江北沿岸收縮集結,這部分零散的兵力大概有五萬人,也就是說,現在在北岸聚集的西樊大軍,有二十五萬之眾。”

眾人沉默地點了點頭。

謝戟皺著眉頭盯著江岸邊,又道:“這二十五萬大軍中,最具威脅力的便是樊王朗措的九萬精騎。以我的猜測,樊王應該是要以這九萬精騎為主力,先讓西涼軍和其他零散的樊軍打過江的頭陣,一旦他們衝過來與我軍發生混戰,這九萬精騎集結過江,就能在混亂中一路衝過我軍陣營。”

沈蕁眉心微凝,沉吟道:“我們這邊的地形狹窄,不適於大規模的迎戰,而一旦發生混戰,我們要集結起軍隊正麵迎敵便會很困難。”

“對,”謝戟頷首:“朗措和他的這九萬軍隊,長期就是從這種混戰中衝殺出來的,他們此前一直依靠堅固而幾近牢不可破的騎兵陣型整隊進行衝殺,把敵軍衝得七零八落,毫無防守之力,普通的防禦和衝擊很難擋住他們。”

他長歎一聲,做了總結:“所以,我們絕不能等對岸先發起攻擊,一旦被他們撕開防線直撲京道,那說什麽也晚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這一點已經成為朝廷軍的共識,大家都沒表示反對。

隔了一會兒,陳州軍的統帥薛安道:“威遠侯言之有理,江北那一塊地方開闊平坦,也很適於兩軍交戰,隻是如果我們硬衝往江北,一來要冒著對方密集的箭雨,損失不小,二來我們的人衝到了江北,同樣要麵對那九萬精騎的衝殺,就算我們能力保不敗,源州的西涼軍再大舉壓上,恐怕……”

謝戟拿竹竿在沙盤上的江岸處點了點,道:“朗措料定我們不敢直接進攻,為了勤加操練和避免路途上消耗體力,這九萬鐵騎都直接駐紮在了江岸邊,他在雲州城裏還留有兩萬樊軍,現在陸續又從廣源道以東收縮回來一萬兵力;源州城裏駐有十二萬西涼軍,隻要擋住源州和雲州的西樊軍,隻對付江岸邊的九萬鐵騎,我們就有勝算。”

薛安不由道:“怎麽擋?源州城牆堅固,且不說城內有這麽多兵力,自古攻城比守城的耗費大得多,若是不得法,十萬軍隊都不見得能攻下一座三四萬人守的城池。”

“隻守不攻,”這時沈蕁說話了:“我想武國公和威遠侯是這個意思。”

陸年鬆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道:“沈將軍說得沒錯,我們的軍隊隻需守在雲州和源州來往江岸的必經之路上,確保他們無法在這九萬鐵騎被滅掉之前趕來救援就行,雲州還好說,關鍵是源州城內的這十二萬西涼軍。”

“如何擋我們稍候再討論,沈將軍,”謝戟朝沈蕁轉過頭來:“與朗措的九萬鐵騎決戰,這個任務就交給八萬北境軍,你可有異議?”

沈蕁唇邊露出一絲笑意:“末將一直在為與這九萬鐵騎決戰做準備,請武國公和威遠侯放心,這次北境軍一定會旗開得勝,而且——”

她頓了頓,笑道:“怎樣扛住對岸的箭雨確保兵力不受損失,我們也有了法子。”

謝戟並不意外,微笑道:“一旦收到九萬鐵騎戰敗的消息,朗措剩餘的零散樊軍和西涼軍定會退守雲州和源州,就如薛將軍所說,自古攻城大大難於守城,等他們退回城池內,我們的大軍隻要圍住這兩座城池,北邊西樊軍的糧道一斷,時間一長這兩處地方便會不戰而破——”

陸年鬆落下一記拳頭,狠狠砸在沙盤邊:“到時便是我大宣揚眉吐氣的時刻!”

謝戟嘴角翕動,目中隱有淚光,最後竟沒止住,老淚縱橫地哽咽道:

“北岸的萬裏青山,都在等咱們回去啊……”

千裏之外的上京下了一場雪。

這或許是這個冬季最後的一場雪。瑞雪兆豐年,這場剛剛開年便紛紛揚揚落下的大雪帶給百姓們的除了寒冷,還有數不盡的喜氣和新的期望。

然而在定遠侯府,這場大雪帶來的卻是徹骨的冰涼與覆滅。

定遠侯沈熾遣散了下人,隻留了府中幾名老仆人,交代完一應事務後,這才冒著大雪往沈家祠堂走。

推開門的那一刹那,祠堂裏燃著的一排燭火陡然被寒風激得一跳,跪在地上的一個身影也隨之輕晃了一下。

鵝毛般的大雪飄進門來,沈熾轉身掩好門。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到跪在沈家先祖牌位下的長子身前,長時間地凝視著他。

許久,他嘴角抖了抖,出聲問道:“你可悔過了?”

沈淵抬起頭來注視著父親:“爹,孩兒知錯了,求爹放我一條生路。”

沈熾瞧著兒子劍眉星目的俊朗麵容,喉頭哽了哽,啞著嗓子道:“我已經讓人去通知光明衛,他們應該在趕來的路上了——你既知錯,為何還要向我提這個要求?”

沈淵臉上現出一絲絕望,慘然笑了笑:“孩兒隻是不甘,為何所有的罪名都要我一人承擔?”

“孽子!”沈熾突然爆發,上前一步,一個耳光抽在他左臉上:“不甘?你還覺得委屈是麽?那我問你,你當年做下那事,你可有想過,四萬忠魂冤不冤?吳文春冤不冤?你大伯和你大伯娘冤不冤?”

他整個身軀都在發著抖,目中已經留下兩行長淚,一巴掌抽下,他亦是頭昏目眩,踉蹌著後退兩步,急喘著扶住案角,這才站穩。

緊閉的祠堂門外傳來沈二夫人與門口下人扭打的聲音,不一會兒她悲切的哭聲淒淒哀哀傳進來,然而沈熾隻是靜靜聽著,並未吩咐把她放進來。

半月前重傷初愈的沈淵被護送回京,在府裏養了十日的病,光明衛突然包圍了整座定遠侯府,把剛能下地走動的沈淵帶走。

沈二夫人想盡了一切辦法,幾乎把整座侯府都搬空,這才買通了看押兒子的獄卒,用一名長相酷似沈淵的青年秘密把他換了出來。

她把兒子藏在一座別苑裏,剛準備把他遠遠送走,沈熾卻得到消息,趕著把兒子帶了回來。

“碰”的一聲,祠堂大門被推開,沈二夫人裹著風雪跌跌撞撞地撲進來,直撲到沈熾腳下,抱住他一條腿。

“老爺!”她涕淚交流,放聲哭道:“您就放他走吧!他也是您的兒子啊!”

沈熾身軀又是一晃,沈二夫人抹了抹淚,又道:“再說憑什麽?主謀又不是他,他隻是奉命行事啊!為什麽那人就能安然無恙,而我兒就得擔下所有罪責?”

“奉命行事?”沈熾古怪地笑了一聲,恍惚的目光轉向腳下的夫人,又飄到兒子臉上,定了一會兒,才伸出食指,指著身後一排牌位。

“我沈家以武立身,先祖們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在接到那樣的命令時,難道不會用腦子去想一想,這樣的事是做得的嗎?”

沈淵猛然抬起頭來:“我也是為了——”

“住口!”沈熾厲聲喝道,怒視著兒子的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你在做下那事的時候,早該想到有這一天!你不冤,冤的是吳文春率領的四萬西境軍騎兵,冤的是因措手不及被西涼軍圍住城牆攻打而壯烈犧牲的三萬西境軍守軍,冤的是身先士卒為國捐軀的大哥大嫂!”

他慘然長歎,目中的怒火燃燒後,化為了灰燼般的死寂:“你大伯和大伯娘視你為親子,你對得起他們麽?數萬西境軍盡忠職守一朝冤死,你對得起他們麽?你萬死不足惜……我生了你養了你,我也……萬死不足惜。”

他說到後來,顫抖的語聲已化為嗚咽,跳躍的燭火映著他頭上新冒出的一叢白發,那發絲幾近透明,輕輕晃在鬢角邊,為他添上了幾許老態。

“老爺!”沈二夫人哀求道:“我知道他萬死不足惜,可他畢竟還這麽年輕啊!難道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沈熾目中淚珠滾滾而下,渾濁的淚眼望定沈二夫人,她被那悲涼和決絕的目光所攝,嘴唇翕動了幾下,下一句話再也出不了口。

“還有你,”沈熾瞧著自己的夫人:“當年大哥大嫂戰死,我襲了爵,搬進了這座侯府,本叮囑你好好養著大哥大嫂的院子,你是怎麽做的?蕁兒痛失父母,我讓你多關心一下她,你又是什麽樣的態度?而這次你居然還想出這樣的法子把他換出來,又要在他頭上多加一條性命!隻怪我自己太懦弱,我與你,生出這樣的孽子也不足為怪……”

沈二夫人哀哀抽泣起來。

沈熾皺了皺眉頭:“這時哭有什麽用?養子不教父之過,現在說什麽也晚了,唯有餘生用這條殘命力所能及為他贖罪……至於那人,她會受到懲罰,這種懲罰對於她來說會比死還難受……”

他嘴唇囁嚅片刻,語聲再度哽咽:“墨潛,我再問你一句,你悔過了嗎?”

沈淵這時麵容已經完全平靜了,他朝沈熾和沈二夫人撲通磕了個頭,挺直身子道:“孩兒悔過了,孩兒萬死不足惜。”

沈熾凝視著他,點點頭:“好,那你去吧,既已悔過,那便好好上路,如果有來生……”

沈淵沒等父親說下去,起身快步出了祠堂,一言不發跟等在外頭的數名光明衛離去。

祠堂內隻剩下了沈熾和沈二夫人,沈二夫人頹然坐在地上,半晌沉默著站起身來,木然一步步出了祠堂。

雪片不斷自虛掩的大門飛進來,空曠的祠堂內冰寒沁骨,沈熾獨自跪在牌位前,明明滅滅的燭火將他的影子交錯投在地板上,那影子微微跳動著,說不出的孤寂和愴然。

門又“咯吱”一聲被推開,他轉過頭來,見是拄著拐杖顫顫巍巍進來的沈老爺子。

“爹!”沈熾跪著往前挪了幾步,朝沈老爺子叩頭下去,顫聲道:“我對不起大哥大嫂,對不起沈家列祖列宗,對不起數萬冤死的西境軍,對不起大宣的江山啊……”

沈老爺子丟了拐杖,攬住次子的肩頭,老淚縱橫,但什麽話也沒說。

沈熾把臉貼到父親袖子上,年過半百的人此時哭得像個孩子。

大宣昭興四年春初,正月十八,大宣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詔書,為八年前的西境軍騎兵統帥吳文春、梁軒、胡邁三名將領摘去罪名,當年四萬西境軍騎兵在寄雲關外的蒙甲山腹地遭到西涼軍圍殺而全軍覆滅一案得以真相大白。

原定遠侯世子,西境軍統帥沈淵因泄露軍情,被判通敵之罪,於午門外被斬首。行刑一日,刑場周圍數萬人圍觀,據說,屠刀斬下之前,一身囚衣的犯人背脊一直挺得筆直,臉上也無任何情緒,大刀揮來那一刻眼睛甚至都沒有眨過。

吳文春、梁軒、胡邁等人流放的家屬被下旨召回,每人補償千金,男女經過考核後皆可優先入朝為官。

因大宣早已廢除株連九族之刑,沈淵父係親屬免去抄斬之罪,但仍不免受到牽連,定遠侯爵位被收回,沈淵的父親沈熾及家中幾名男丁被判流放,母親和其他女眷充入掖庭。

沈氏一門所有官職在身的人皆被免去職務,隻除了因國事需要,尚在源滄江南岸備戰的撫國大將軍沈蕁。

念在沈氏一門忠良無數,前定遠侯沈煥與夫人也在八年前寄雲關一戰中雙雙陣亡,沈淵的祖父祖母並未受到波及。

沈淵的姑母,當今太後沈綺自願被幽禁於太陵,再不理政事。

詔書下達後,宣昭帝在朝上令內閣擬定繼位人選,朝臣惶恐不已,痛哭流涕,齊齊下跪懇請皇帝收回成命,更有清流一派引經據典談古論今,並遞上萬民請願書。

國難當前,宣昭帝勉為其難,不得不順應民意,於沉痛中繼續擔起一國之君的重責。

早春二月,源滄江畔仍然春寒料峭,江麵上的薄冰也還未融化,然而兩岸的山巒重峰,卻已隱隱約約現出了一點綠意。

再過不久,這星星點點的綠意就將染遍重山遍野,再次以博大而無處不在的溫暖和包容環抱這片天地,讓飽經滄桑的大地再次煥發出新的生機與希望。

肆虐的北風不知不覺已悄然而退,東風正在醞釀,所有人都知道,一等積雪融化,殘冰消去,對持在兩岸的大軍就將爆發一場大宣建朝以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戰事。

而北歸的大雁,橫亙的群山將會見證這場大戰,大地不久又將沉默著抹去所有的硝煙與瘡痍,重現隱隱青山迢迢流水。

這一戰,又不知將有多少忠魂埋骨於此,化為沃土滋潤這片土地。

大江南岸的朝廷軍大營裏這日出奇的安靜,隻有遍山的軍旗不時於風中發出呼呼喇喇的翻飛之聲。

除了岸邊值守的哨兵,所有的將士都密密麻麻地跪在高高低低的坡地上下,最高的一處山坡上,已經設起了一處大的祭壇,紅毯鋪在泥地上,是這片肅穆暗沉的廣闊軍營裏一道灼目的亮色。

國事纏身的宣昭帝特意抽出了時間,帶著幽居太陵的沈太後和幾位重臣趕到了這裏,親自主持為西境軍所有捐身沙場將士而舉辦的盛大祭奠儀式。

這其中,有八年前犧牲的西境軍騎兵和關內守軍,也有三月前在寄雲關內外不敵西樊聯軍而壯烈犧牲的將士。

是祭奠,也是誓師。

這個陰冷的清晨寒風肆虐,浮雲萬裏,廣袤的天地一片肅殺而靜默,對岸的樊軍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這邊的情形,個別人甚至拿起入關後搶掠來的,為數不多而極珍貴的千裏鏡,觀看著這場對岸的盛會。

浮冰還未融化,不然趁這個機會攻到對岸,想必會將對方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有將領暗暗想著,不無遺憾地咧嘴笑了笑。

對岸的奠儀好像已經開始,有幾個孤孤單單的小黑點正在那紅毯上移動,以緩慢得像螞蟻一般的速度向上爬去,沒過多久又停了,久久沒有再挪動。

樊軍中爆發出一陣噓聲,無趣地散開了。

沈太後吃力地爬到山坡上段,停下來握緊手中的拐杖。寒風侵入浸著冷汗的頸後,她打了個冷戰。

“母後?”前頭的宣昭帝轉過身,立即將手伸過來:“朕扶您。”

“哀家還沒老!”沈太後狠狠剜了他一眼,沒接他遞過來的手,也揮開了身邊侍女的臂膀,喘著粗氣掙紮著向上爬。

山坡並不高,紅毯也並不長,然而最後的幾步於她而言卻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當她終於站到祭壇前的香案邊時,裙下的腿抖得像篩子,喉嚨像被一隻手扼住,氣喘籲籲呼吸困難。

也許我真是老了……

她暗自想著,努力挺直背脊,試圖不讓別人看出她的窘態。

然而所有看見她的人都明顯地感覺到,這位多日未曾露麵的太後,衰老的速度竟是一日千裏。不再大權在握的她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時,看起來竟然與不久前還端坐朝堂上的她判若兩人。

精美的發飾蓋不住斑白的發,繁複的宮裝掩不住佝僂的身形,或許權力對她來說是保持青春的一帖妙藥,隨著手中權力的消逝,她的威嚴和旺盛精力,也一同一去不返。

沈太後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看著正在香案前點香燭的皇帝兒子。

她知道他為什麽非要勞師動眾地帶她來此,而且強硬地要求她親自為所有西境軍的亡魂燃香禱告。

這是在提醒她,八年前的四萬騎兵和三萬守軍的死是她一手造成。

我既然做了,就不會後悔。就算在這七萬亡魂的祭壇前,我也不害怕。

沈太後心裏想著,不無譏諷地瞧著皇帝的動作,他已經點燃了香燭,正在點手中長長的三注線香。

她挪開了眼睛,往對岸瞧去。

高處的位置視野開闊,她的目光從對岸的敵軍軍營上掠過,落在遠方。

曠極遼遠的天空下,壯闊山巒於薄霧輕遮中隱現綠意,這恢弘連綿的山帶襯得對岸的敵軍軍營如此渺小,其間躥來躥去的人也如碌碌無力的螻蟻般可憐又可笑。

她感慨著,下一刻思緒卻又一窒。

長天無盡江山萬裏,然而這江山不再是她的江山,青山如故臣民如新,然而這臣民亦不再是她的臣民。

沈太後在這一刻感到了錐心的疼,尖利的刺痛像利劍一般刺入她的心髒,令她臉色陡然發白,再支持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眼睛向上一翻,整個人晃了一晃,朝後栽倒。

沈太後的暈倒在祭壇前製造了一點混亂,很快幾名內侍衝上來,將她架著攙扶下了山坡。

沈蕁遠遠地瞧著,心中既無悲也無喜。

她的手輕輕探入懷中,摸到那硬邦邦的帥印。調動軍隊的虎符在陸年鬆處,但作為沈家人,她知道她也該把這枚帥印交出。

她之前一直不交帥印,是為了便於指揮和訓練這支軍隊,而現在所有準備都已就緒,整支軍隊的衝鋒、包抄、回撤和陣型變幻都已爐火純青,可以不再單單依賴一個人的領導。

每名將領都對這次決戰的戰術、陣法變化爛熟於心,並且能依照形勢作出機動的應變和指揮。

朝堂上有人對她拒不交出帥印的行為頗有微詞,督查院的禦史更是上了好幾道奏折,但不僅宣昭帝保持沉默,駐紮在大江南岸的朝廷軍上下,也不約而同對此事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但今日是時候了。

她已經做好了安排,即使沒有她的帶領,這支軍隊也必能勇猛無畏地擊潰那支此前戰無不勝的敵軍騎兵。何況她雖然不再作為統帥帶領他們,但她仍會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和他們一起上陣拚殺,衝在隊伍的最前線,直到燃盡身體裏最後一滴血汗。

早在得知八年前的事很大可能與沈家人有關,而她並未改變自己追查下去的決心時,她其實就做好了因受牽連而無法再掌帥印的準備。

但沒有關係,隻要還能在戰場上揮灑熱血,和她的將士們一同奮戰,隻要不戰死,她可以再建軍功,再搏殺出自己的未來。

她望向祭台下方,那裏站著吳文春的一雙兒女。他們在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涯和暗無天日的掖庭勞作中堅強地活了下來,挺到了父親沉冤昭雪的這一日。

知曉當年之事別有玄機後,沈蕁想方設法打探到了他們的去處,暗中把飽經風霜,正處於困苦交加中的兩人保了下來,並沒有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存在。

如今看見兩人精神飽滿,身姿挺直地站在坡地下方,她略微感到了一絲安慰。

陰霾的天空下,祭奠儀式於瑟瑟寒風中開始了。

宣昭帝袞服冠冕,在禮官的唱誦下在香案前進了香之後,又朝著西北方向稽首而拜,三拜後他起身,展開袖中一卷親自起草的悼文,徐徐念道:

“陌上蒿草荒,天遮生死決。征途夕風烈,歸路群山悲。戟沉鐵衣碎,血盡風雲黯……”

皇帝清朗而沉穩的語聲緩緩傳開,祭壇下有禮官複述,數十丈開外再有人複述,由此保證祭文能傳到軍營的每一個角落,跪在地上的每一名將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因此宣昭帝念得很慢。

“……平沙浩無垠,長夜風淅瀝。殘旌覆白骨,鷲鷹啄荒塋……”

皇帝的語聲微微哽咽,但是經過一道道的傳遞,到了遠處時複述出來已經沒有了什麽起伏,然而這些字句仍然紮入每一個人的心頭,在他們心中掀起或急或緩的風浪。

方圓數裏的偌大軍營悄靜無聲,隻有一聲聲祭文的唱誦聲高亢而嘹亮,壓過了獵獵風聲,回**在這片天地間。

寒風從每一名跪在地上的士兵身上拂過,帶起鐵甲下的衣角,揚起零散的發絲。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哀痛而沉重的神情,既為犧牲的將士,也為或許將步上他們後塵的自己。

“……雄師衛河山,千秋累世代。忠魂永長存,山川定不忘。朔望北風盡,布奠觴酒傾。”

宣昭帝念完,自一邊禮官奉上的托盤內,拿起一樽清酒,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抬起頭來,注視著高地上方佇立在陰蓊天空下的那抹明黃身影。

皇帝抑揚頓挫的語聲再次傳開。

“朕常撫衿長歎,亦常夜深難寐,然錯已鑄就,塵埃早已落定,非人力可挽回。朕今日便在此,對數萬英魂、對長天、對山河、對吳將軍遺孤、對我大宣的每一名將士發誓——隻要我大宣王朝存續一日,這樣的事永不會再發生!”

祭台下吳文春的幼女悄然抹去眼眶中溢出的淚水。

沈蕁垂眸一瞬,抬眼望向天際,長睫上也沾了細微水珠。

若英魂真不滅,父親母親的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刻,心中也定會倍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