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亂荷碧
陸年鬆這一次深切地體會到自己老了,既沒有了年輕時的銳氣,也沒有了通宵達旦不眠不休的無窮精力,更沒有了雷厲風行快刀斬亂麻的那種魄力。
整支朝廷大軍軍派林立,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雜事瑣務諸如糧草、軍備武器、以及被劃分到一起的各個軍隊之間日益高升的摩擦等雞毛蒜皮的事報到中軍大帳內來,把他弄得頭昏腦脹,根本沒有剩餘的精力來思考具體防守和進攻戰略,以應對大江北岸那支雄軍。
來自上京朝堂上下的壓力也一天重過一天,陸年鬆疲憊不堪,很希望能有人來替自己分擔一下。
隻是皇帝帶來的這個人陸年鬆一見就沉了臉,是他的老對手,不久前剛剛經曆了一場打擊的威遠侯謝戟。
上京朝堂上的風吹草動,早已吹到了陸年鬆的耳朵裏,屬於沈太後陣營的他感到了深深的危機,這也加劇了他的煩惱和急躁,謝家的重新得勢令他感到迷惑和不安,也讓他見識到了到這位此前一直被他所忽略的皇帝那難以被人猜度的心思。
“要對付西涼和樊國的大軍,必須要有和兩國交手的經驗,威遠侯當初統領西北邊境軍二十年,又在西北劃開後統領了北境軍九年,恐怕放眼朝堂內外,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西涼人和樊國人。”
宣昭帝蕭直坐在中軍大帳內款款笑道,話說得還是很客氣。
“朕這次帶威遠侯過來,也是想讓他助武國公一臂之力,你們二位都是大宣最具經韜偉略的肱骨之臣,又德高望重威名在外,有你們二人聯手,共同承擔這千鈞重擔,朕也可以放心了。”
看來不是要奪他的權,陸年鬆心頭一鬆,看兩鬢斑白卻精神奕奕的謝戟也順眼了些。
也罷,這也算是不錯的結果了,萬一出了什麽事,起碼還能拖著這人齊擔罪責。
皇帝這次親臨源滄江南岸,並沒有大張旗鼓,各項朝政瑣事不久前全數壓到了他頭上,但他精神愈加煥發,一點也不見疲態。
“朕明日還要趕回上京,”他笑道:“先去辦了正事,回頭再來聽二位說說具體的戰事情況。”
陸年鬆疑惑道:“什麽正事?”
兩軍隔岸対持,這一觸即發的戰事難道不是正事?
皇帝笑而不語,轉首問謝戟:“威遠侯和朕同去麽?”
謝戟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禮,正色道:“老臣就不去了,了解具體局勢要緊,這回不見也罷。”
蕭直撣了撣衣擺,頷首道:“也行,那威遠侯可有什麽話需要朕帶去?”
謝戟想了一想,笑道:“那就請皇上替臣帶話,讓他聽完了旨,趕快給我回到源滄江對岸去!”
蕭直點點頭,臨出帳時卻又說了聲:“急什麽!”
連日來陰霾的天空在這一日露出了難得的陽光,源滄江江麵上的浮冰泛起了瑩彩耀目的炫光。
江風送來對岸雄軍的呼喝操練聲,這聲音到了佇立江畔的皇帝耳朵裏,他眼裏現出幾分恨意,略微皺起了眉頭,不過很快這邊的山坡上響起了更加渾厚嘹亮的謔謔喝聲,不用看也知道是附近正在訓練騎兵衝鋒陣型的北境軍。
蕭直啞然失笑,轉目瞧見跪在不遠處正在聽旨的青年身上,眉頭漸漸鬆開了,方才眼睛裏升起的恨意卻沒即時消逝。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陰熾軍統領謝瑾勇率三軍,連戰皆凱,功勳卓著,其德才兼備,赤膽精忠,實為國之幹將,現擢升為正三品冠軍大將軍,欽此——”
旨意宣讀完畢,跪在地上的玄衣青年雙臂高舉,朗聲道:“臣謝瑾接旨,謝皇上隆恩,臣定不負皇上重望!”
“起來吧,謝大將軍,”蕭直上前幾步,微笑著扶起謝瑾,滿意地看著眼前清雋秀朗的青年:“朕特地從上京趕來,又命你從對岸過來聽封,就是為了和你當麵說幾句話,親耳聽聽戰鬥在最前線的愛將對這場戰事的看法。”
謝瑾臉上的麵具已摘下了一段時間,這時因長期佩戴麵具造成的痕跡已不明顯,不仔細看看不出頰麵上那條淺淺的分界線,仍舊還是以往皎如秋月的一張臉龐,清淩眉眼占盡風流,但那如墨畫的眉尾略略上挑,卻又流露出一絲殺戮決斷的果敢和狠厲。
十日前他率領陰熾軍在大江對岸一處隱蔽背山的崖下,一同等待特意過江來的朝廷欽差。
欽差在約定的時間趕來,在大軍陣前高聲宣讀了關於陰熾軍獲得正式規製的旨意。陰熾軍脫離北境軍單獨成軍,設三軍,每軍二到四營,三軍共三萬人,現今不足的人數,可在今後補足。
所有陰熾兵在旨意宣讀完畢後,都木然了一瞬。
那時天際飄著雪花,陽光已經很久沒有照耀在這片土地上,預想中激動人心的時刻真的來臨時,所有人安靜沉默得出乎他們自己的意料。
沒有歡呼,沒有眼淚,很多人甚至在旨意宣讀完畢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臉上的麵具也是一兩天後才取下。
他們把取下的麵具塞在包袱中,行軍到達源滄江北岸腹地,廣源道以東的一處山脈後,埋伏在山道兩邊,等聽到消息趕來圍剿的西涼軍一到便展開擊殺,滅盡那一萬先頭部隊後,把麵具拋下,打掃了戰場迅速撤走。
等後頭趕來的兩萬樊軍到達時,山崖下不見西涼兵的屍體,也不見陰熾兵的屍體,隻有散落一地的麵具,以至西樊軍的首腦至今搞不清楚,陰熾軍是否已與那一萬西涼軍同歸於盡。
謝瑾帶著隻剩下一萬人的陰熾軍潛伏起來,等待著來自大江對岸的號召。
陽光灑在大地上,大江兩岸薄雲萬裏,遠峰連綿,再過不久,這重山長水將染上新的綠意,殘雪消融,春蕙沒脛而征鴻北歸。
謝瑾注視著對岸的軍營,沉聲道:“一等薄冰融化,浮船可連成通路,對岸恐怕就會攻過來,而我們絕不能等到那時,必須先發製人。”
蕭直笑道:“清早朕來時先見了沈大將軍,她也是這麽說,不過她覺得對岸這個形勢,我們硬衝是不行的,得分而攻之。”
謝瑾點頭:“樊王在對岸設了三處集中的兵力,雲州和源州各占兩處,江邊是一處,這三處地方互為犄角和支援,無論我們先攻打哪一方,可能都會受到另兩處地方的圍攻,若是三管齊下,以現在的朝廷軍整體戰力而言又過於勉強。”
蕭直歎了一聲:“然而我們又絕不能等他們先攻過來。”
“是,”謝瑾道:“樊王座下的九萬精銳騎兵裝備精良,且訓練有素,我們這邊的地形雖有起伏但過於開闊,也不適於伏擊,一旦被他們衝過來,要想硬衝破這九萬鐵騎的隊型很難,對方的騎兵隊型不破,到時候散亂的就是我們。”
蕭直眉頭深鎖,半晌笑了笑,伸手在他肩頭上一拍:“好了,總歸這不是朕擅長的事,薄冰融化還有一陣子,你們好好商議,朕隻聽商議結果便成。”
他上了馬,催馬往鬆州軍軍營方向走,一麵走一麵笑道:“朕去瞧瞧鬆州軍的陳老將軍,對了,你爹說叫你聽完旨意就趕緊回對岸去,朕倒覺得不用這麽急,對岸的陰熾軍現有顧都尉看著,你去北境軍營裏瞧瞧吧。”
謝瑾應道:“是。”
他待蕭直領著一隊禁衛軍走遠了,方才牽過樹下的高頭大馬,翻身上了馬背,慢慢往坡地上的北境軍軍營走。
行到後來,馬上坡的速度越來越快,進了營地時幾乎已經是風馳電掣一般的速度。
崔宴和著幾名舊部將聽到消息早候在中軍帳前,謝瑾下了馬,往大敞的帳簾內瞧了瞧,沒瞧見最想瞧見的那人。
大夥兒將他擁簇在中心,謝瑾與眾人寒暄幾句,還是沒忍住問道:“怎不見沈將軍?”
這時徐聰撩帳出來,笑道:“沈將軍有事要辦,去了三十裏外的陳州府。”
謝瑾深感失望:“她不知道我今日過江麽?她什麽時候回來?”
徐聰眼珠子轉了轉,道:“沈將軍說明日才會回營……”
崔宴在一邊笑道:“行了,沈將軍臨走時留了地址的,快把地址給謝將軍吧。”
徐聰摸了張紙條出來往謝瑾手中一遞,圓溜溜的大眼睛裏都是笑意,提醒他說:“陳州府的城門戌時關閉,謝將軍要去可得趕快。”
謝瑾不再多說,朝眾人一拱手,上了馬便打馬離去,留下幾人神態各異地站在原地。
宋珩這時略微回過味兒來了:“這謝將軍和沈將軍到底怎麽回事?”
淩芷往他肩上重重一拍:“謝將軍如此急著去見沈將軍,你還看不出來啊?”
李覆道:“我也沒看出來,淩將軍說說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就這麽回事!”崔宴像趕鴨子一樣趕眾人:“行了行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與大江北岸的荒蕪蒼涼不同,大江南岸的城池還是一片繁榮熱鬧之景,不過北岸的戰火雖然還未侵擾到這邊,還是有部分渡江過來的難民流落到了此處,提醒著這裏的人們這個冬季國土的動**和重挫。
陳州太守接收了大量的難民,在陳州府外不遠的一座小城郭裏設了一個個草棚,四麵蓋了雨氈,集中收容到一處。
從靖州屏州等北境邊疆退下來的百姓,也有一部分被安置在這裏。
謝瑾經過陳州府城門時,正看到一隊陳州兵押著幾車糧和冬衣冬被往難民聚集地走,他心頭略感安慰,打馬進了城。
一路車馬如流,店鋪如林,雖是黃昏,但街市上熙熙攘攘不見清落,果然是大宣腹地中部最繁華的一座大城。
謝瑾陡然間身處這般紅塵鬧市之中,恍惚了一陣,方才收斂心神照著地址往東門邊走。
找到那地址上的宅院時,夕陽餘暉雖還未散盡,但也隻剩下了昏黃無力的一片淡金,正正投在大門上。
謝瑾猶豫片刻,上前敲門。
門很快開了,門房在門後探了個頭出來,眉開眼笑道:“是謝將軍嗎?”
謝瑾道:“是我。”
“快請進,”門房一疊聲招呼道:“大小姐等了您很久了,您自己進去吧,轉過影壁往右拐,過了那道月洞門便是。”
謝瑾心下狐疑,把馬交給門房,照他說的往宅子深處找去。
過了月洞門,迎麵便是一座嶙峋高大的太湖石,太湖石後是一渠清池,湖水中央爍著一波燦金碎影,把最後一縷黯淡的夕光映得濃烈迤邐,遠處的湖水深碧清亮,倒映出湖邊一排垂柳。
有風從湖上吹來,雖寒冷卻很柔和,與江北烈風那種凜冽似刀的摧心沁骨已經有了極大的不同。
深冬之際,湖邊那一排嬈嬈的柳枝自然是枯黃的,但那幹澀的枝條間,卻透出了一抹綠意,那綠意映入他眼簾,在他心湖上投開千層波瀾,輕柔卻又尖利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著綠裙的女子沿著湖邊碎石小徑朝他徐徐走來。
謝瑾一動不動地站在太湖石邊,瞧著那團綠影越來越近。
綠裙上挑了銀線,隨著她的步伐跳躍著細細碎碎的光芒,湖水中央**著金光的漣漪已褪去了顏色,那光芒現在閃爍在了她的裙上,搖曳翻飛之間攬盡一湖風光。
她上身是貼著身線裁製的深綠薄襖,玲瓏有致的曲線和纖細的腰肢盡覽無餘,頭上挽了個單環高髻,隻插了一隻翡翠綠的珠釵,黑緞般的長發散開披在肩上,有一綹垂在胸前,正被她繞在手裏玩著。
雲鬢峨峨,青絲拂腰,綠裙舞香,綽約婀娜。
她甚至還上了淡淡的妝,粉腮紅潤,月眉星眼,那眸中的波光顧盼生輝,藏著似水的流年和迢迢的山水。
她悠悠走來,終於在他麵前站定。
謝瑾從未見過這樣的沈蕁,他的目光從她出現後就牢牢地粘在她身上,再沒移開過。
“……我是誰?”沈蕁見他不說話,撥開拂到肩上的一根柳枝,瞧著他一笑:“這回不會認不出了吧?”
謝瑾百感交集,盯著她的眼睛,唇角也浮起了一絲笑意:“……沈大小姐。”
“嗯,總算眼神還好,”她朝他伸出手來,掌心朝上攤開:“拿來吧。”
謝瑾愣了愣,伸出手來去取腕上的紅繩。
“哎呀,不是這個。”沈蕁睨著他,眸似秋水,微微含嗔。
“……那是什麽?”
沈蕁白他一眼:“耳墜啊!”
她另一手摸到自己耳下,捏著耳垂下那隻剔透瑩潤的翡翠耳滴,“另外那隻不是在你手裏麽?說好你摘麵具時我穿這條裙子給你看,我可是老早就讓人從上京的府裏把這條裙子翻出來送到這裏,怎麽,你就這樣空手來見我?”
“我……”謝瑾被她帶著責備的眼風一掃,一刹那間後背都沁出了隱隱的薄汗:“我……我早就丟了……”
“丟了?”沈蕁審視著麵前的青年,心下了然了幾分,還是故意問他:“為什麽要丟?”
大概是為了接旨,他過江來收拾了一下,看上去還算光鮮,但倉促間不知從哪裏搜刮來的這身黑袍一細看,還真是不太合身,大了一些,也不知是衣服本身就大,還是他這段時日瘦了。
摘下了麵具的他眉眼依舊,這會兒又恢複成了她多年以來最熟悉的那個謝瑾,盡管臉頰也消瘦了些,但輪廓愈加分明,眼神也更加深邃和鋒利。
她其實還是更喜歡這個謝瑾。
她笑盈盈地上下打量他,春風拂麵的眼風卻讓麵前這人愈加緊張。
謝瑾想向她解釋,無奈她這會兒光芒太盛,讓舍不得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的他腦子轉得很慢。
沈蕁沒等到他的回答,歎了一聲,摘下耳朵上那隻耳墜往湖裏一扔。
謝瑾忙道:“你幹什麽?”
“隻有一隻還留著做什麽?”沈蕁摸著被耳夾夾紅了的耳垂,埋怨道:“早知就不帶了。”
謝瑾惋惜道:“扔了多可惜。”
“可惜什麽?我人就在你麵前,還要這勞什子做什麽?”她笑道:“行了,這條裙子我也穿給你看了,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
“見到正麵覺得好看麽?”
“……好看,”謝瑾這會兒神色也自如了,笑著問她:“這宅子是你的?你家什麽時候在陳州有一所宅子?”
沈蕁嗔怪地瞥他一眼:“難道我什麽事都得讓你知道?我外祖在陳州府做過兩年太守,這宅子是我娘的嫁妝,後來給了我——快把你這衣服換下來吧。”
“你這裏有我的衣服?”謝瑾奇道。
沈蕁已轉了身,一麵走一麵道:“是啊,咱們在靖州城裏的東西,大部分都沒了,那管事倉促間隻收拾了兩個箱籠,我到這裏來後找到他,就把東西搬這兒了,我瞧了瞧,正好有個箱子裏都是你的衣物。”
“那管事呢?”謝瑾放慢了腳步,落後她一截,盯著她的背影瞧。
“管事和靖州宅子裏的幾個下人都安置在這裏了,”她走了一陣,發覺人沒跟上來,疑惑地轉過身來看他:“幹嘛走這麽慢?”
謝瑾這才微微一笑,趕上前牽過她的手:“手怎麽這麽涼?”
“問你呀!”沈蕁氣哼哼道:“半天都不來,我在湖邊吹了好久的冷風,不就為了美給你看一下麽?”
“難為你了,真是挺美的。”謝瑾笑道,將她腰肢一攬,心滿意足地擁著她去了太湖石另一邊的一座紅瓦水榭。
水榭依山傍水,雕欄飛簷,玲瓏精致,沈蕁直接領他去了兩間屋子中間的暖閣,暖閣開間很窄小,布置卻很素雅清寧,糊在窗上的紗是淺淺的碧色,窗邊垂下的輕幔上繡了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葉,東西壁上都掛了字畫。
東壁上是一幅狂草:“暖閣春初入,溫爐興稍闌。晚風猶冷在,夜火且留看①。”
西壁上是一幅《采蓮圖》,題跋是同樣字跡的狂草:“秋荷一露滴,清夜墜玄天②。”
暖閣中央的位置橫著一張寬大的木塌,接東西壁,塌中間擺了長條的書案,這會兒設在暖閣地板下的地龍已經燒了火,裏頭溫暖如春,盡管紗窗都微微翕著,謝瑾不一會兒還是出了一身薄汗。
“真是個好地方,”他讚道:“文風雅韻,翰墨飄香。”
沈蕁揭了案上的蓮花連枝燈罩子,把蠟燭一支支點亮,笑道:“我很少來這兒,從大江北岸過來後瞅著空來過幾回,倒比以往來的次數都多了……我想著,既要赴你這個約,怎麽也得把架勢做足,何況在軍營裏頭也不方便。”
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微笑著睇他一眼,清眸回盼,一波一波的秋水漾過來,本來就熱的謝瑾覺得自己這時更熱了。
暖閣的槅扇外頭本已擺了一桌飯菜,這會兒都涼透了,沈蕁喚了下人拿下去熱,自己給他找了衣物出來,讓他去沐浴換衣。
謝瑾出來的時候,她正坐在塌上的書案前提筆寫著字,聽到動靜也沒回頭,隻說道:“謝宜和謝思你沒見到吧?謝宜被鬆州軍的陳老將軍借了過去,要她幫著訓練一批士兵,謝思也跟著去了,對了,你今兒見到你爹沒有?”
“沒有,”謝瑾上了塌,從她背後俯下身去瞧她寫的什麽,“他讓我接了旨就趕緊回對岸去。”
沈蕁聞言擱了筆,轉過頭言不由衷地笑道:“那裙子也穿給你瞧過了,你一會兒吃了飯還是快走吧。”
謝瑾的手已經擱在她腰上,唇貼在她耳下,鼻尖撓著她的耳垂,低聲問道:“你舍得我走麽?”
暗啞的聲線震著耳膜,傳進耳朵裏,沈蕁立刻覺得全身都酥了,轉過身來楸住他的衣領,笑道:“你說呢?”
兩人對視一息,謝瑾用指腹輕輕抹了抹她唇上的胭脂,吻了上來。
沈蕁推著他,“一會兒還有人送熱飯過來,你去把槅扇關上。”
謝瑾無奈,下了塌把八麵槅扇都關好,沈蕁理了理散碎的鬢發,將案上的硯台紙筆都移到牆根處的架子上。
剛剛放好,身子一輕,已被人抱了起來,擱到了塌上,他緊跟著上塌來,再是一抱,托著她坐到長塌中央的書案上。
蓮花連枝燈晃了晃,謝瑾的雙臂已撐在她身體兩側,但他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直白熱烈的眼神在她身上巡梭了個來回,落在她的粉腮紅唇上。
她拿腳去踢他:“老這麽看我幹什麽?”
“可惜這裏沒有鏡子,你看不到自己的模樣,”謝瑾眼明手快地捉住她那隻腳踝,歎息一聲:“……阿蕁,你真美。”
她的發髻原本就挽得鬆,現下斜斜堆著,那隻翡翠朱釵**在鬢角,更顯得慵懶嬈曼,眼波動人。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看下去麽?”沈蕁用那隻腳去踩他胸膛,謝瑾笑了一笑,後退一些盤膝坐好,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紅繩,把她那隻腳放在自己腿上,將紅繩係到她腳脖子上。
沈蕁咬著唇瞧他。
他沐浴出來後並未穿外袍,隻穿了雪白的一層中衣中褲,長發束了馬尾,但或許是心急並未把水擦幹,烏鴉鴉的黑發壓在肩下,把輕薄的衣衫洇濕了一大片,貼在矯健的身體上,倒把他那處剛韌的背肌勾勒了出來。
他這會兒垂著眼,長睫的陰影裏埋著幽深的暗火,如畫眉目不再被麵具所掩蓋,燭光映在那張似清月出雲的臉龐上,修眉丹唇,玉色無瑕,明明這張臉掩蓋在麵具下的時間不算很長,但她這會兒卻覺得怎麽也看不夠。
謝瑾手上的動作很慢,眼光鎖在她腳踝上。
上次兩人在牆頭上,她腳踝處的紅斑和小腿上的浮腫讓他心疼了好一陣子,還好,現在這隻足踝又恢複了光潤細致,被鮮麗的紅繩圈住,越發顯得小巧漂亮。
他係好後俯身過來,褪去了她的薄襖。
裏頭居然是一件淺粉色的中衣,謝瑾愣了愣,轉頭看了看身後西壁上的《采蓮圖》,圖中接天碧葉中探著荷色尖尖,倒跟眼前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翡色長裙如碧綠荷葉一般盈盈散開,淺粉色薄綢貼在玲瓏有致的身體上,她整個人像是西湖煙水萬頃碧波上開出的那朵最嬌豔醉人的荷花。
“荷葉羅裙一色裁③,”謝瑾唇邊笑意加深:“阿蕁今日裝扮如此應景,那我便要看看半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④是何風景了。”
月色入畫閣,窗紗侵寒銀。
外頭夜空中的明月有些朦朧,如同窗上籠著一團清霧,沒一會兒那清寒的一籠輕煙化開了,流瀉的光映過碧色輕紗,把這一處空間渲染得豔魅而迷離。
漸漸地,月光變得支離破碎,安謐的夜也沸騰起來。
最後月色背過了紗窗,夜也恢複了平靜。
沈蕁枕在他胸膛上,手輕輕撫著他的鎖骨。
那裏有一處新添的傷口,在刀削般利落的線條下破出深紅的一線,往下盤踞在強健的胸膛上。
謝瑾側過身來吻她,不無遺憾地笑道:“夜實在是太短了。”
沈蕁摸著他的傷痕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快睡吧,一會兒你還得回江北。”
謝瑾牽來毯子蓋住兩人,輕歎一聲,緩緩閉上眼睛。
拂曉時分,東方既白,他下榻穿衣,在仍然沉睡的人額上吻了吻,悄然離開。
沈蕁醒來的時候人已不在身邊,她出神片刻,利落地收拾了自己,騎馬趕回了軍營。
中軍大帳前靜悄悄的,她掀簾進去,裏頭的長案邊卻圍滿了人,大夥兒聽到動靜紛紛轉過身來,被圍在中間的人抬起頭,招呼她:“沈將軍。”
沈蕁喜道:“吳大人這就來了?怎樣,我上回跟你說的事你研究了沒有?”
兵部侍郎吳深微微一笑,將手中一塊深褐色的東西拿起來,道:“自然是研究了才敢來,沈將軍請看。”
沈蕁大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那塊古裏古怪的東西看去。
吳深道:“這塊木頭極之堅硬,甚至硬過築鐵,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種鐵檀木,普通生鐵築成的盾牌擋不了太多箭矢,一旦位於一定的射程內,箭矢上帶的衝力極大時,箭鏃會穿過盾甲,但我試過,這種鐵檀木就不會。”
沈蕁忙命人將這塊鐵檀木拿出帳外,掛到校場角落的箭靶上,自己取了一張臂弩,出來活動了一下手臂,緩緩瞄準那塊木板。
眾人都湧出軍帳,站在一邊瞧著幾十丈開外的那塊木板,屏住呼吸。
弩機一鬆,“嗖”地一聲,強弩射出的箭矢以雷霆之勢呼嘯著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地射中那塊木板的中心位置,利鏃插入木板晃了晃,掉落下來。
大夥兒齊聲歡呼。
李覆摸了摸頭,道:“這鐵檀木做的盾硬是硬,就是樣子不大好看,表麵也坑坑窪窪的。”
吳深的臉垮了下來:“這種鐵檀木如此堅硬,能想辦法切割下來做成塊狀已是極為不易,要想好看,那便等著被箭鏃爆頭吧。”
沈蕁笑道:“管它好不好看,管用就行——吳大人,這種鐵檀木防火麽?”
吳深點點頭:“鐵檀木內裏綿密細致,硬度極高,本身已不易著火,我再用石棉蓋上兩層,火箭完全能擋住。”
“那就好,有勞吳大人,”沈蕁思忖著道:“隻是這種木頭好像比鐵還重,厚度可能得再斟酌,既能擋箭,又不能讓士兵們負重太多。”
吳深想了想:“這個可以,我再研究研究。”說完背著手進了軍帳。
沈蕁翻身上馬,出了北境軍營地往陳州軍軍營後的朝廷軍主帳行去。
注:
①“暖閣春初入,溫爐興稍闌。晚風猶冷在,夜火且留看。”出自白居易《別春爐》。
②“秋荷一露滴,清夜墜玄天。”出自韋應物《詠露珠》。
③“荷葉羅裙一色裁”出自王昌齡《采蓮曲》。
④“半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出自李群玉《新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