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長夜明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漸漸有了一絲溫度,光明軍和陰熾軍勝利會師。
將方才那一幕看在眼裏的裴譽打開城門,焦急地奔向那片流血浮丘的戰場。
兩軍的幾名將領匯合在一處,正麵麵相覷。
孫金鳳到處張望:“沈將軍呢?裴都尉你在城牆上,你看見了麽?”
裴譽正要說話,身披重甲一身是血的朱沉已趕過來笑道:“被人虜走了。”
孫金鳳眉毛一挑,手中九環大刀叮鈴鈴一陣亂響:“什麽?被人虜走了?誰?”
顧長思看了一眼朱沉,道:“別胡說,謝統領有話和她說——快清點人數吧。”
裴譽見幾人都不像是憂心牽掛的模樣,也就放下心來,與這幾人相互通了姓名,一同清點戰後軍隊死傷的人數,清理打掃戰場。
孫金鳳捅了桶朱沉的胳膊:“你們都幹什麽去了?這麽長時間沒有你們的消息,我們都急壞了。”
朱沉笑道:“我們跟著謝統領的陰熾軍先去了樊國的幾個儲糧地,燒了幾個糧倉,回到騎龍坳以北的山地裏避了幾天,又去了西涼,謝統領讓我們穿了樊軍的軍服,大張旗鼓地搶了幾個西涼的糧倉,趁西涼人和樊人吵得一片混亂時,又仔細追蹤了他們的糧道。”
孫金鳳大喜:“幹得好!這下西涼人和樊人沒了糧,我看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顧長思在一邊沉靜地說道:“現在糧草問題還不明顯,西涼軍和樊軍入關時,本身攜帶了大量的糧,又一路搶了很多百姓,多個州府的糧庫也被他們搶完了,估計關內西樊軍能堅持兩個月不成問題,但一等開春,糧草問題就很明顯了,就算他們國內重新籌集了糧草,我們把糧道一斷,他們就很被動了。”
朱沉在一邊點著頭,孫金鳳早聽沈蕁說過顧長思,這會兒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朝朱沉哈哈一笑:“好啊,這小子能幹得緊嘛!”
朱沉朝馱著兩個人的那匹馬消失的方向張望了片刻,回頭道:“你們也很厲害啊,我們一路上都在西涼人和樊人那裏聽說了光明軍的事,隻是回來的路上遇到暴雪,耽擱了好多天……謝統領聽西涼兵說關內的西樊軍正圍追光明軍,急得什麽似的,好在終於趕回來了。”
“那你們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孫金鳳好奇問道。
“進了關我們打探了一下,知道廣源道以西的西樊軍被剿滅了很多,猜到光明軍在西邊,所以就一路往這邊走,正好昨天聽到顯州城下有西涼軍被圍殺的消息,就急行軍趕過來了。”
朱沉說完,感歎一聲:“總算老天有眼,讓我們趕上了這波西樊軍的圍剿。”
說話間,人數已大致清點完畢,幾人分別帶著光明軍和陰熾軍進了城門。
兩軍的統帥這才同騎著一匹戰馬施然歸來。
傍晚的時候,兩人在城牆上尋了個僻靜的角落,依偎在一起看落日。
沈蕁靠在謝瑾懷裏,瞧著天邊那抹瑰麗燦爛的晚霞,道:“既見了你,我這就準備南下了。”
她的雙手被他從背後伸過來的手握著,包裹在他的兩隻手掌中。
“好,”謝瑾以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我帶著陰熾軍暫時留在這裏……八千騎龍坳的守軍折了一些,現在有六千多人,我交給了朱沉。”
沈蕁剛才已聽朱沉說了此事,點點頭道:“行啊,你們在這裏,我也可以放心去源滄江對岸了,那裏還有七萬北境軍,雖然現在是歸朝廷統一指揮,但畢竟群龍無首,怕給別人欺負了去……”
謝瑾不由笑道:“操心的事真多……”一麵說一麵輕輕撫著她腦後的發絲,臉頰貼在她側臉,抬眼望向城牆外頭的一棵枯萎的胡楊樹。
那株樹安靜卻又孤單地紮根在遠處的風沙雪地間,虯枝舉臂,朝著太陽的方向伸展著褐色幹枯卻錚骨嶙峋的枝條,看盡這裏一切殺戮與悲歡。
孤城枯木,暮雲下荒涼而悠遠。
夕陽在天際染出濃妍的色彩,這片土地在這一刻壯麗而又深闊,許多的滄桑離合,悲怨哀鳴都掩在平靜之下,當這一片的皚皚積雪化盡,恐隻餘荒煙野蔓,衰草敗井,亦不知來年春草複生,是否能蓋去這千瘡百孔的墳土殘垣。
他不舍與她分離,但又不得不接受這種分離。
在這片土地上他仍有他的使命,從這時起,歸來的陰熾軍會接過光明軍的旗幟,繼續在江北大地上與分散的西涼軍和樊軍周旋,盡可能多地吞掉西樊軍的兵力,在必要的時候再次北上切斷他們的糧道,遏製住他們的生命之源,這樣,集結在大江南岸的大宣朝廷軍,才有可能在與西樊主力軍的背水一戰中獲取先機。
這難得的相聚如此珍貴而短暫,他希望即將到來的黑夜再長一些,但再漫長的夜也總歸會過去,他隻能一再地叮囑她。
“一切小心,”他吻了吻她的額角:“你帶著朱沉這一隊北境軍一起過去——不過顧長思我想留他在陰熾軍裏,他自己也願意。”
沈蕁頗有微詞:“還是讓朱沉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吧,陰熾軍現在也隻有一萬五千多人了,我怕——”
“讓他們過去,”謝瑾斷然道:“雖然隻有六千兵,但這六千人都是富有戰場經驗的老兵,大江對岸的朝廷軍雖然有二十多萬,但戰鬥力卻很薄弱,這時候北境軍必須要頂上來,別看隻有六千士兵,或許整支隊伍的戰鬥力會因之提高一到兩籌。”
沈蕁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但仍然有些猶豫。
謝瑾語氣很凝重,捏了捏她的手指道:“江北沿岸的西樊軍,是樊王朗措親自監軍,其中有九萬精銳樊國騎兵,是跟隨他掃**過樊國北邊各個部落的強兵猛將,跟散布在廣源道東西兩麵的西樊散軍不能比……樊王朗措自身剽悍凶勇,慣戰能征,從十歲出頭就上馬征伐屠戮,橫刀躍馬二十多年,在軍事上已很有些造詣,打仗對他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幾乎都成了精,對付這樣一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
沈蕁心情也被他說得有些沉重起來:“我知道,大江南岸的朝廷軍,現在是武國公統一指揮,他這個人,早年也算是有雄韜偉略的封疆大將,但有些恃才自傲,年紀大了還有點固步自封,況且他近年來很少上大型戰場,更沒與西涼和樊國交過手,如果你爹能……”
謝瑾苦笑一聲:“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了——我估計到時候武國公會讓七萬北境軍做先鋒打頭陣,這本也是北境軍應該承擔起來的,隻是多幾千勇夫悍卒,咱們打起頭陣來也好打些。”
沈蕁不再反對,低垂著睫毛“嗯”了一聲。
兩人說完這個話題,一時都沒再出聲。
夕陽的餘暉還落在牆頭上,把這一片天地染得金黃,在這溫暖而耀目的光線中,橫亙往遠處的城牆似乎重新有了幾分堅固與巍峨,那些經受連綿戰火不斷摧殘,荒蕪殘敗的部分被光暈洗滌過,再次煥發出似是而非的雄壯。
沈蕁忽然埋下頭,把破得不成樣子的軍靴從腳上脫下,撩起褲管,露出腳踝上那根仍然鮮豔如新的紅繩。
謝瑾看著她的動作,她光裸的腳踝這會兒看上去並不是光潤細致的,而是有一塊塊的紅斑和汙跡,踝骨上方的一截小腿還有浮腫的跡象,這是長期行軍而又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來清洗舒緩造成的。
他心疼地撫上那一截愈加纖細的腳踝,以自己溫熱的掌心暖著那處冰涼的肌膚。
沈蕁已經把那根紅繩取了下來,讓他也脫去靴子。
謝瑾不肯,他猜到了她的意圖:“阿蕁,別……”
沈蕁笑盈盈道:“不脫就不脫,我估計這根繩也圈不住你的腳——把手伸出來吧。”
謝瑾注視著她,見她雖是笑著,但一臉堅持,眸中還帶著幾絲倔強與認真,猶豫一瞬,慢慢把左手伸了過去。
她細心地把那根紅繩栓在他手腕上。夕陽的光輝把她頰畔的發絲也染成了金色,她背著光,有些憔悴的麵容在光暈中心的陰影裏顯得有些黯淡,但她眼裏的光仍是明亮而攝人的。
攝的是他的眼和他的心。
“好了,你可不要取下,除非覺得它髒了,拿下來用火燒一燒就幹淨了,”她抬起頭來笑道:“這根紅繩從我十七歲那年就護著我一路拚殺過來,現在它也會護著你。”
她斂去了唇邊的笑意,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眼睛:“謝瑾,一定要活下來,你要親自帶著這根紅繩,回到大江南岸,把它還給我。”
謝瑾的眼睛裏漫起了隱隱的潮汐,他什麽話也沒說,一把把她摟進懷裏。
“你也要好好活著。”他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胸膛上,沉沉的聲音在她耳裏聽起來就像是從他胸腔深處傳出一般,有點嗡,有點悶,帶動著胸膛也在微微震動。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不忍心把那句話說出來,刀槍無眼,旦夕禍福誰也無法預知,萬一有那樣的意外,他希望她能堅強地往前走。
“如果——”沈蕁接過他的話頭,從他懷裏抬起頭來,凝視著他,手放在他心髒跳動處:“如果你死了,我會繼續戰鬥下去,而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停止戰鬥。”
謝瑾微微一笑,隻是笑容帶著幾分酸楚的意味。
“好。”他輕輕地說,隨後又補充:“我不會停止戰鬥。”
黯淡下來的天色中,沈蕁重新把臉頰貼到他胸膛上。
天邊的夕陽已經落在了地平線外,最後一絲餘熱和燦光在天際和大地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爾後歸於沉寂。
遠處有隱隱的嘈雜聲,但他們所在的這處城牆角落卻空曠而安靜,沒有一個人上來打擾。
“阿蕁,”謝瑾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次去西涼,我也探到了一些情況……”
“你說,”沈蕁窩在他溫暖的懷抱裏,覺得有點困了,半撐著眼皮道:“不過別囉嗦,長話短說。”
謝瑾笑了一聲,徐徐道:“戰前的西涼,國內有幾個派別,黷武窮兵的西涼王是一派,他雖不像朗措那樣能征善戰,但野心一點也不比他小——另一派是以死去瑜妃的父親清和王為首,還有一派,便是烏桓這一派。”
“嗯,我知道,”沈蕁瞄著他手腕上那根紅繩,眨了眨眼,強自把困意眨回去:“清和王和烏桓都比較保守,上次戰後便主張西涼近幾年休養生息,但西涼王卻一直有不同想法。”
“對,”謝瑾點著頭:“這次樊國和西涼結盟,本是烏桓從中周旋,烏桓的本意是不想與樊國結怨,他預感到這次新樊王登位後會有大規模的侵略行動,西涼和樊國之前一直大小摩擦不斷,他不想朗措把矛頭對準西涼,隻是他沒想到,朗措不久就越過他,直接和西涼王對上了線,並且一拍即合,約定拿到大宣江山後各占半壁……”
沈蕁恨得牙癢,罵了一聲:“做他們的春秋大夢!”
“當然他們是不會如願的,”謝瑾笑道,隨即語氣沉重下來:“清和王知道了想製止西涼王,但反被西涼王拿住了把柄,西涼王奪了他手下八萬雄兵,又把清和王一家扣下,以清和王和清和王妃的性命做要挾,逼在大宣皇宮裏的瑜妃自盡,以便有理由撕毀與大宣之間的停戰協議,悍然入侵……”
沈蕁驚得呆住了,大戰爆發後她一直東征西戰,與在西涼的探子間斷了日常的聯係,消息既閉塞又滯後,她沒想到瑜妃的死還有這樣一層隱情。
她立刻憶起在青霞山獵場與瑜妃的約定。那時還是瑜昭儀的藍箏麵上有微微的淒楚,說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她一起在塞外的草原上逐風奔馳。
可惜這約定再也沒有實現的一天。
沈蕁既悲且憤,對這些凶狠好戰且沒有任何悲憫之心的異族人更是痛恨到了極點。
當然,藍箏郡主的和親,也並非沒有刺探大宣朝政和邊防的用意,她和她的送親使臣,一直也在想方設法地打探各種機密,希望能增加她父親清和王在西涼王庭內的籌碼,隻是一直被宣昭帝嚴防死守,而藍箏後來,好像也放棄了這種努力。
但無論怎麽說,到底是那樣鮮活的一條生命,那花朵一般明豔爽朗的女孩子,被無情地扼殺在了這樣窮極的野心和險惡的陰謀中,而她和她短暫的同路之誼,以及那次獵場裏偶然的約定,都毀於這種永遠不會消逝的權力和欲望的旋渦裏。
“說回烏桓,”謝瑾見她情緒明顯低落下來,撫著她的肩頭道:“戰前我讓幾個馬隊的探子深入到西涼的各個角落查探他的各種行動軌跡,也算是運氣好,與西涼北麵的幾個遊牧部落和家族有了一些交道,也因之發現了烏桓的一個秘密。”
沈蕁立刻來了精神:“是什麽?”
謝瑾道:“烏桓會不定期秘密去探訪一名女子,這位西涼女子三十歲左右,被極小心地養在一個四處流浪的遊牧家族裏,她跟烏桓和太後都長得有點像,而且脖子上和身上有明顯的掐痕……”
沈蕁心驚,直起身子瞧著謝瑾道:“她是……”
謝瑾點點頭:“烏桓在探望這名女子時極之謹慎,每次都是借著北邊的軍事行動在那個遊牧家族經過的地方短暫停留一兩天,若不是我們的人在與這個遊牧家族進行生意交割時發現了烏桓來過的痕跡,可能這個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發現。”
沈蕁震驚一瞬,隨即平靜下來,喃喃道:“我原以為太後與烏桓之間,隻是單純的利益交換……”
謝瑾注視著她雙眼,沉聲道:“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烏桓和太後來往的證據麽?有了這名女子,太後早年與烏桓之間的親厚關係便有了實錘,這下她無論如何也洗不清身上的嫌疑了——太後當年怕留下後患,生下女嬰後便要掐死嬰孩,隻是產後虛弱缺了點力氣,讓她留了口氣。烏桓早買通了她身邊的心腹侍女,讓她想盡辦法保住這個女嬰,那侍女把沒斷氣的女嬰換了出來,交給烏桓秘密養大,這事太後一直不知道,以為那名女嬰早在出生之時就已死去。”
沈蕁悚然心驚,忙問道:“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謝瑾微微一笑:“因為現在烏桓和這名女子,都在我的人手裏。”
他停了停,解釋道:“太後生下女嬰後不久,回到上京,想方設法與先帝邂逅,讓先帝破例將她納進後宮,烏桓則回了西涼,他深恨太後心狠手辣,借由八年前攻打西境寄雲關一事與太後翻了臉,但太後覺得或許今後還會需要此人,便讓沈淵的探子一直潛伏在他周圍,拿住了烏桓和現今西涼王妃私通的證據,以此為要挾,同時也許了他一些好處,要他派遣手頭上的西涼兵去剿滅陰熾軍。”
“……隻是烏桓剛剛發兵,便得知西涼王當日已調撥了大軍與樊軍匯合,準備一舉入侵大宣,而他調撥在伍貢山附近的那股西涼軍也被統一征集,強令作為先鋒向寄雲關發動頭一波攻勢。烏桓的這三萬西涼軍在攻打寄雲關時幾乎全在衝鋒和混戰時被滅盡,成為後麵殺過來的西樊大軍的墊腳石,烏桓自覺心灰意冷,當夜便收拾了東西到北邊,準備接了那名女子一同逃亡,被我們埋伏在那名女子周圍的人一並拿住。”
謝瑾說到此處,停了一停,長歎一聲笑道:“烏桓直接便承認了當年與太後合謀剿殺西境軍騎兵一事,也答應我會帶著這名女子當麵去與太後對質,隻求事後放那名女子一條生路。”
沈蕁聽他說完,唏噓不已。
“這麽說來,吳將軍等人的冤屈也很快就能得到昭雪了,皇上當日答應過我,事情水落石出之後會親自祭奠這四萬冤死的英魂。”
她思忖著,沉吟著說:“西涼王和樊王會選寄雲關為突破口,一是前次與西涼之間的大戰後,西境軍還未完全恢複過來,而且西境線不比北境線,因為有事先的防備整條邊境線上的防務都做得很到位,攻打西境,對他們來說損失和代價最小……這次西境軍在他們的強力攻打下幾乎全軍覆滅,退往大江南岸的部分殘兵恐怕也是心氣渙散,如果能在兩軍決戰前替吳將軍等人沉冤昭雪,會極大地重振士氣,不僅僅是殘餘的西境兵,其他軍隊的士兵也會因之受到鼓舞……”
“嗯,”謝瑾點頭:“皇上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說你幹的漂亮!”沈蕁笑道,湊過來往他唇上親了一下:“沒有了太後的阻擾,陰熾軍很快會獲得正式的編製,謝統領,想必不久你臉上這麵具也可以摘下了。”
謝瑾不滿道:“說什麽話?陰熾軍得以獲得正式編製,靠的是我們自己的拚殺——
“是是是,”沈蕁笑著捏他腮幫:“陰熾軍到現在為止,累積的軍功早已經能獲得這個地位,隻是因各種原因,皇上和我都不得不壓一壓,今後不用再壓了,不過謝瑾——”
她笑容沉了下來,語氣也嚴肅起來:“我帶著光明軍走了,江北大地上的這些百姓,你要盡可能地看顧著他們,但同時也要保護好你們自己。”
城牆上頭這會兒已經起了風,夜幕深邃,但天際之上有星光在閃爍,長天接闊野,靜謐無垠。
“自然,”謝瑾把身後的披風牽過來,合攏覆蓋住了懷裏的她,“這還用你說?你記好你的承諾便是。”
沈蕁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半閉著眼問:“什麽?”
謝瑾貼著她的耳朵低低說了一句,她半真半假地握起拳頭去捶他肩膀:“怎麽總惦記這個?”
她這一捶輕飄飄地綿軟無力,很快那隻拳頭便被人捉住,藏在了自己懷裏。
一月後。
大宣九五至尊的天子宣昭帝,暫時拋下繁忙的國事,親臨源滄江沿岸視察戰事準備情況。
這條江是橫亙在大宣國土上劃開西北與中腹之間的一條河流,從昆山山脈深處起源,東流到岐山山脈附近分為三支,其中一支支流匯入澐水,環繞著大宣的都城上京。
靠近昆山山脈的這一截上遊,因地勢靠北,極寒的天氣下江麵不少地方都結了薄冰,天氣晴朗的時候,薄冰會破開,一塊塊浮在水麵上。
廣源道盡頭的大江北岸,東麵是雲州城,西麵是源州,分別被西涼和樊國的軍隊所占領,現下也是西涼軍和樊軍的軍事指揮中心。
兩座臨江的城池相隔不遠,中間本是一片極為開闊的平地,現在這片平地上駐紮了西涼和樊國的十萬大軍,軍帳連綿數裏,把原先的那片江岸弄得烏煙瘴氣,周圍不遠的小山林中不少樹木都被伐空,被西涼軍和樊軍一根根地捆結成木筏,用來製作渡過江麵的棧橋。
這處江麵本就是源滄江江麵比較窄的地方,因進入暮冬,江麵水位下降,江水枯竭,江麵還不到一裏寬,成了橫過這片土地上狹長的一帶分界。
靠北的一邊江麵上聚集著西樊軍隊從沿線漁民處搶來的漁船,這些漁船也被連在了一起,舳艫相接,鱗次櫛比地凍在結了薄冰的江岸邊。
大江的南岸又是一番風景。
源滄江以南是長約數百裏的山道,這片山地的山勢都不高,起伏平緩,因此大宣朝廷軍的軍營也就設在官道兩邊不遠的坡地上,按照不同的地方軍劃開陣營,林立的軍旗從山上直插到了山下,高高低低,色彩繽紛,風一過,坡上坡下軍旗獵獵齊飛,場麵尉為壯觀。
從北境線上退回來的北境軍軍營被劃到了江邊一處矮坡上,七萬人的軍帳占據了整座山包,是朝廷軍中規模最大的一處軍營。
此處視線極好,對麵樊軍軍營的情形從千裏鏡裏望出去,可謂一清二楚。
統管二十五萬朝廷大軍的武國公陸年鬆,還是對北境軍予與了足夠的重視。
北境軍前統帥撫國大將軍沈蕁,已帶著一萬光明軍和六千北境軍,於一月前從源滄江流域靠近昆山山脈邊緣的上遊,一處結了厚冰的河麵上悄然過了江,回到了大江南岸的朝廷軍大營裏。
一石激起千層浪,她的歸來令整個大營都沸騰起來,光明軍在對岸大地上的事跡早已或多或少地傳到了大江南岸,將士們無論屬於哪個陣營,對她和她帶領的光明軍,都是肅然起敬。
她帶著一萬多光明軍和北境軍將士在這個蕭瑟肅殺的深冬浩浩****地回歸,無疑給所有將士的心頭都帶來一束光明和溫暖。
以崔宴為首的北境軍對沈蕁的歸來展示了熱烈而真摯的歡迎,這種喧盈翻天的氣氛甚至大大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雖然她帶領這支隊伍的時間很短,但她在與他們為時不長的磨合中,展示了方方麵麵的卓識和經略,又在大戰爆發前以自己的遠見和事先準備保下了整支軍隊,讓整支北境軍幾乎沒有損失地撤回到了此地。
更何況她帶領的光明軍已經成為大江北岸的傳奇,是這次淒慘悲涼的國難中一抹激動人心的亮色,他們與西樊軍強悍的對抗與拚殺,也為大江南岸的朝廷軍帶來了豐富的作戰經驗。
統領朝廷軍的武國公陸年鬆早已被各個地方軍陣營間的摩擦和各種軍務瑣事弄得焦頭爛額,很爽快地把這支有點桀驁不馴的邊疆軍隊交回給了沈大將軍管理,他自己也暗暗鬆了口氣。
聚集而來的各個地方軍良莠不齊,北境軍無疑是其中戰鬥力最強悍的一支軍隊,這支軍隊曾被陸年鬆給予厚望,但軍隊的幾名主要將領主意大,脾氣也大,他要向這幾名將領下達指令,很多時候還不得不通過那名軍銜低微的北境軍軍師崔宴。
陸年鬆把整支北境軍交還給沈蕁,覺得像是丟掉了一塊燙手的山芋。
經驗豐富的沈蕁很快便重新把這支軍隊整合起來,聯合她帶回來的那一萬光明軍,每日士兵們都在他們營地周圍的坡地上下氣勢雄壯地衝來衝去,幾支不同的隊伍交錯來往間有條不紊,操練時恢弘的喝聲和昂揚的哨音甚至越過後方的陳州軍軍營,傳到了設在整個朝廷軍大營中心位置的中軍大帳裏。
隻可惜橫殺江北的陰熾軍還未回歸,人們幾乎是憂心忡忡地關注著大江北岸的消息,希望這支軍隊也能在不久後安然無恙地回來,但北岸傳來的消息時好時壞,有的消息說陰熾軍剛剛剿滅了一處西樊軍,過不久又有消息說陰熾軍已遭到西樊聯軍的大力圍殺,在廣源道以東的一處險峻山崖下被團團圍住,殺得片甲不留。
這個消息傳過來以後,再沒有關於陰熾軍的任何消息,好像是為了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陰熾軍自此從江北的大地上消失了,像他們突然出現在那片土地上一樣,又突然沒有了哪怕是一絲半縷的蹤跡。
更令人揪心的,是那山崖下四處散落著大量已經被砸壞的青銅麵具,風沙已經掩埋了絕大多數的銅片,偶爾有狂風吹過山澗時,它們凶惡猙獰的麵容會稍稍在風塵中顯露出一星半點。
這些麵具,大江北岸的人們曾經在陰熾軍士兵的臉上看到過,有零落的人經過那處地方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從風沙中扒出一張,珍重地放在自己的行囊裏。